吴世丹
(福州大学 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1)
中国古代桥梁是中国古代建筑设计、结构工程、水利工程、环境艺术结合的完美体现之一,同时也是本地文化、风俗的载体之一。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与完善,古代先民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了精堪的桥梁工艺,使之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建筑文化遗产,木拱桥就是其中的一种。木拱桥是中国传统木构桥梁中技术含量最高的,被誉为“在世界桥梁史中绝无仅有的”的品类,是我国古代桥梁历史研究的“活化石”,具有极高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1]。福建木拱廊桥作为木拱桥发展演变历程的重要分支,其传统营造技艺的保护和传承亟需更多人关注和参与,并探索出一些符合当前社会发展需求、满足当地民生的措施。
1.福建木拱廊桥的形成
据史料记载,木拱桥始建于北宋真宗年间,相传由陈希亮推广、流传于汴京一带,因宋室南渡、黄河改道等多种原因自然消失,造桥技艺也在中原失传[2]。福建木拱廊桥的兴起,不知是因闽浙山区地处偏远,北宋时期的造桥技艺传入闽浙地区,避免了战火的纷扰,得以保存和发展;还是闽越先民在长期的生产和实践过程中,结合当地传统木结构房的榫卯结构技术,自然形成了木拱桥的造桥技艺,这些都已无法考证[3]。
福建地处我国三大丘陵——东南丘陵的闽浙丘陵区域,境内峰岭耸峙,丘陵连绵,河谷、盆地穿插其间,山地、丘陵占全省总面积的80%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特别是闽东北与浙西南交界一带,地形陡峻,山高林密,谷深涧险,江、溪源短流急,舟船难行。闽越先民在此繁衍生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成为当地人民的民生大计。福建山区森林覆盖率达60%以上,大型杉木较多,为木拱廊桥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山区人民充分利用当地自然资源,就地取材,藉由传统、精湛的营造技艺,创造出独特的木拱廊桥,体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4,5]。
2.福建木拱廊桥的成就和特色
福建木拱廊桥与《清明上河图》汴水上那座形似彩虹的木拱桥,在桥身外形上相似,但却有更高的结构成就。首先,在木杆连接上,木拱廊桥的核心建造技术采用的是更为先进的“榫卯结构”,而不是汴水虹桥采用的横木与拱股之间用棕绳麻绳捆扎的“绑扎结构”[2]。其次,在拱架防护上,中原地区全年少雨,“汴水虹桥”无需廊屋庇护;而木拱廊桥则在桥面上加盖廊屋,使得关键的拱架木构件在南方山区多雨、潮湿的环境中保持干燥,使之更经久耐用,并巧妙地利用廊屋的整体重力使得向上反弹应力平衡,确保桥身稳固[6]。再次,在桥面坡度上,福建木拱廊桥单拱跨度比较大,在拱跨上多铺以木板或者加铺砖、石面,桥面多为平坡或缓坡,而汴水虹桥的桥面明显有较大幅度。最后,在整体稳定上,“汴水虹桥”存在与中国传统屋架类似的侧向偏移的问题,而木拱廊桥通常在主系排杆上设有剪力撑,避免桥身在侧向作用下产生平移倾斜[7]。
通过上述对比可见,福建木拱廊桥有其自身发展体系,并不是汴水虹桥技术的简单嫁接。此外,当地村民往往在木拱廊桥上祭祀、供奉神像,并在桥上提供座椅供行人休憩、纳凉,甚而演变出走桥、聚会等风俗,桥的功能从原本供行人通行的单一功能,演变为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公共活动场所,使得福建木拱廊桥更具有人文气息,充分体现了我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的和谐观[8]。
木拱桥的拱式结构相比木梁桥的梁式结构,在材料受力方面更为合理,工艺也更为先进。如图1,初始的拱式结构由两组木头(并排平行若干根,由宽度决定)倾斜依靠形成人字形拱架,相互间以榫头通过节点梁木(俗称牛头)相贯铆合,俗称为人字撑、两节拱,以下简称为“Ⅱ型”。之后,演变为由两组斜杆和一组水平杆组成的八字形拱架,相互间用榫头与牛头相贯铆合,俗称为八字撑、三节苗、三节拱,以下简称为“Ⅲ型”。而在“Ⅲ型”的基础上将拱架改造,演变为四组斜杆组成的拱架,俗称为四节苗、四节拱,以下简称为“Ⅳ型”;以及四组斜杆和一组水平杆组成的拱架,俗称为五节苗、五节拱,以下简称为“Ⅴ型”。木拱廊桥的受力、支撑系统就是由上述的一种或两种类型组合而成,同时决定了木拱桥单孔跨度。
根据著名桥梁专家唐寰澄先生所著《中国木拱桥》中的定义,中国古代木拱桥可以分为七种主要类型,分别是Ⅱ型木拱桥、Ⅲ型木拱桥、Ⅲ-Ⅱ型木拱桥、Ⅲ-Ⅲ型木拱桥、Ⅲ-Ⅳ型木拱桥、Ⅲ-Ⅴ型木拱桥以及Ⅲ型拱架与悬臂梁桥的组合[9]。其中,第七种主要分布在中国西部地区,结构十分复杂,不够简明,其余五种(除Ⅲ-Ⅱ型木拱桥外)在福建省内仍能找到实物留存。Ⅲ-Ⅴ型木拱桥是目前已知福建木拱廊桥发展的最高形态,因拱架结构由三节苗系统与五节苗系统相互编织咬合而成,所以又称之为“编木拱廊桥”或“贯木拱廊桥”[10,11]。
1.福建木拱廊桥的存续情况
经调查发现,福建省在20世纪70年代前(即1970年以前)仍有较多新建或重建的木拱廊桥投入使用,但这之后却存在一个三十多年的真空期。在此期间,福建各地区未再新建或重建一座木拱廊桥,仅有一些零星的重修和修缮,而自然灾害或人为因素造成的木拱廊桥损毁却达到50座以上,使得同期福建木拱廊桥的存续数量锐减(1)龚迪发:《闽浙木拱廊桥调查报告》,《中国古桥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9:208-220。。笔者在现有资料和田野考察基础上,整理出福建省各地区于20世纪70代之前始建或重建,目前未损毁的木拱廊桥共89座(表1)。
表1 福建省各地区木拱廊桥分布表(桥龄50周年以上)
根据上表木拱廊桥分布统计可知,宁德地区以60座的数量遥遥领先于福建其他地区,超过总数的2/3,而按区县数量排名宁德寿宁、屏南、周宁和南平政和四县排名前列,且地理位置紧密相邻。由此可初步判断,福建木拱廊桥应该是在四县发展、成熟并逐渐传播到其他地区。
从木拱桥类型统计来看,代表木拱桥最高营造技艺的Ⅲ-Ⅴ型木拱廊桥有68座,达到76%以上,可见福建木拱廊桥的营造技艺已十分成熟。虽然,Ⅱ型、Ⅲ型、Ⅲ-Ⅲ型、Ⅲ-Ⅳ型存量较少,但仍是福建木拱廊桥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我们研究福建木拱廊桥的发展、演变有不可忽视的借鉴和参考意义。尤其是,莆田仙游溪边廊桥、泉州德化山茶桥和福州闽清合龙桥的木拱廊桥类型分别是福建省唯一的Ⅱ型、Ⅲ-Ⅳ型木拱桥以及混合类型(东跨Ⅲ-Ⅳ型,西跨Ⅲ-Ⅴ型)的木拱桥。其中,德化永革桥以及闽清合龙桥东跨的拱跨为Ⅲ-Ⅳ型,与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三节拱和四节拱组合的拱跨惊人地相似(图2-4),这为我们研究古代桥梁构造提供了实物参考,具有很高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
图2唐寰澄所绘汴水虹桥推测图 图3泉州德化山茶桥 图4闽清合龙桥东跨
2.福建木拱廊桥造桥技艺重获新生
自19世纪60年代,现代公路桥梁建造技术开始盛行,木拱廊桥逐渐丧失交通主干地位,福建木拱廊桥造桥木匠们面临无桥可造的窘境,纷纷转行谋生。直到2003年1月,国家文物局组织调研屏南万安桥,当地政府官员找到了当时已是67岁的造桥技艺传承人黄春财,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此后,福建各地区开始启动新建、重建木拱廊桥项目。从2005年屏南建造金造水库,异地迁建金造桥和清晏桥开始,福建各地区对一些因自然原因或人为因素损毁的木拱廊桥重建,以及根据实际需要新建(2)戴志坚,龚迪发.《中国虹桥、闽浙木拱桥研究历史暨闽浙木拱廊桥大事记》,《第三届中国廊桥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9:457-475.。至目前为止,累计重建、新建或迁建木拱廊桥共21座(表2,由于一些新建木拱廊桥的数据缺失,统计或有遗漏)。
表2 福建省各地区新建木拱廊桥一览表(2000年以后建成)
福建木拱廊桥自有资料记载至今已存续了900多年,由于木拱廊桥是典型的木结构建筑,极易受到自然环境、人为因素的影响而损毁、消失,而社会环境的变化也会影响到造桥技艺的传承。
1.自然环境变化
木拱廊桥的木结构使其在山间野外极易因蛀蚀朽坏、台风山洪等自然灾害而损毁,而全球气候变暖也使得自然灾害对木拱廊桥的影响变大。例如:延平八字桥、月圆桥、落托桥因2010年6月18日特大暴雨引发洪水被冲毁;周宁上坑桥因2016年7月9日台风“尼伯特”引发山洪冲毁;闽侯三溪桥、龙津桥毁于2016年9月15日因超强台风“莫兰蒂”及其引发的洪水;这些损毁的木拱廊桥或重建为水泥桥,或尚未重建,令人扼腕叹息。
2.人为因素破坏
地方经济建设造桥修路、水库建设、城区扩建等一系列措施,使得一些古桥因功能缺失、服从大局等原因改建或消失。例如,屏南友谊桥因新建水库消失,福安真武桥因交通需要于1989年改建为石拱桥,这也是多方权衡后的无奈之举。另外,当地群众的安全意识和保护措施不力,也造成了一些木拱廊桥的损毁。例如,2004年古田半山桥、2006年屏南百祥桥和2011年武夷山余庆桥均毁于人为引发的火灾,后两座桥虽已重建但仍需引起相关人士的足够警惕。
2006年5月,以屏南万安桥、寿宁鸾峰桥、柘荣东源桥、古田田地桥、武夷山余庆桥等12座木拱廊桥为代表的闽东北廊桥群入选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木拱廊桥的保护措施得到进一步强化。但是,随着古村落的搬迁,古桥使用价值退化,加之古道荒废,山道崎岖不平,使得部分木拱廊桥基本处于废弃状态,由此造成古道中的木拱廊桥损坏严重。以周宁院林桥为例,这类情况较为普遍,可见木拱廊桥的保护状况仍不容乐观。
3.技艺传承任重道远
2008年寿宁、屏南“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分别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随后,以福建宁德屏南、寿宁两县为主申报的“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项目,于2009年10月1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列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此举不但使历史悠久、流传于闽浙一带的我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跨入“世界级遗产”的行列,同时也表明该项技艺传承人数量锐减,可能导致技艺失传,处于危险状况,急需保护。
然而十年来,“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项目国家级传承人仍仅有郑多金、黄春财两人,且年岁已高,基本处于退养状态,而三位省级项目传承人郑多雄、韦顺领、徐云双,年龄最大的韦顺领已70高龄,年龄最小的徐云双也已55岁。可见,福建木拱廊桥营造技艺传承人的年龄层次、人员梯队构成尚不健全,技艺传承仍处于危险边缘。
1.积极促进“技艺”与“记忆”的双向转换
面对处于危险状况的“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我们普遍采用抢救性措施,开展记录传承人口述史工作和专题记录片拍摄工作,将“技艺”转换成为“记忆”,通过录音、摄像、图片和文字的立体化呈现方式,忠实记录造桥世家和造桥工匠的生活史、技艺史和文化史。然而,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保护和传承重点在于其营造技艺的传承,需要在实践中得以继承和发展。正如《我和我的祖国》系列影片《前夜》描述的,开国大典准备前夕,时任旗杆和电动升旗装置的总设计师林治远,用三分之一的比例模拟升旗现场,并最终克服所有困难,亲自在旗杆上焊接上改造后的阻断装置,这说明了实践的重要性。因此,我们既要及时地将“技艺”保存为“记忆”,也应该适时地将“记忆”践行为“技艺”,实现“技艺”与“记忆”的双向转换,确保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保护和传承。
2.打破藩篱建立活态传承机制
长期以来,福建木拱廊桥营造技艺的传承,囿于造桥世家受传统礼俗的影响,持守技不授外人,父传于子,靠的是口传心授,没有一套完整的传承规范。但是,城市现代化的加速发展、钢筋水泥桥的全功能化优势以及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应用普及,丰富了人们的就业选择,使得这一技艺传承人数量锐减,面临失传的危险。
因此,一方面应加大对传承人的扶持力度,根据等级给予必要的补贴,在确保传承人利益的前提下,通过建立传习所等培训平台,创造良好的传承条件,鼓励传承人带徒授艺,打破传统传承局限,确保技艺后继有人。另一方面,应保护基于木拱廊桥的民间信仰、娱乐聚会、风水等民俗文化,顺应木拱廊桥向“风水桥”、“景观桥”功能转变的趋势,并将木拱廊桥营造技艺融入到当地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发展中,形成木拱廊桥、营造技艺及其生态环境三位一体的保护,实现技艺的活态传承。
3.扩大保护范围,完善传承类型
2012年,闽浙两省七县联合申报的“闽浙木拱廊桥”共22座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并计划于2022年之前获得推荐世界文化遗产资格,这对木拱廊桥的保护工作无疑是一种激励和推动。然而福建四县入选的12座木拱廊桥,相对于存续有近90座的木拱廊桥,数量占比仍相对较小,且仅有Ⅲ-Ⅴ型一种类型,代表意义强于实际意义。因此,福建木拱廊桥营造技艺的保护和传承,应不再局限于宁德、南平地区,还应该扩大到其他地区的木拱廊桥,且应覆盖其他类型的木拱廊桥。一方面,有利于保护闽西、闽中、闽南地区仅剩的木拱廊桥,另一方面研究Ⅱ型、Ⅲ型、Ⅲ-Ⅲ型、Ⅲ-Ⅳ型的木拱廊桥核心构造技艺,有利于我们了解福建木拱廊桥发展演变的历史,实现更完善、全面的技艺传承。
福建木拱廊桥是中国木拱桥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发展分支,保存有最为全面的类型。保护福建木拱廊桥营造技艺,并鼓励传承人研究营造技艺,传授造桥经验,有助于我们研究中国木拱桥的发展历史和传统营造技艺,更好地保护我国木拱桥延续千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