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是如何在艰难的时代自我实现的”

2020-12-24 11:03余雅琴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 2020-12-24
关键词:赵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余雅琴发自上海

1995年6月,时年70岁的黄宗英在上海。视觉中国❘图

黄宗英在电影《家》(1956)中饰演梅表姐。  资料图

1982年,中日第一部合拍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摄制期间,黄宗英(左二)、孙道临、杜澎(右一)拍摄之余在无锡蠡园合影。        IC photo ❘图

★“当时的演员不论在戏剧舞台还是在片场,所受到的历练强度是今天的演员不可想象的。演员一天就排数场话剧,戏服穿上后就不能卸妆,吃饭都是在后台随便解决。他们也许没有接受过太多科班教育,却在社会大学里迅速成长。”

“我父母始终都没有对我们讲起她们对过去的人和事有什么怨言。而那些争议,在历史里,看上去一点也不重要。”

2020年12月14日,著名演员、作家黄宗英去世,享年95岁。临终前她留下遗言:我走了,我深深爱你们。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两天前,黄宗英的儿子赵左参加了母亲的告别仪式。他本来不想发言,但作为唯一在黄宗英身边的子女,他需要上台向来宾致意。悼念现场,表演艺术家秦怡、田华、谢芳、陈道明等人敬献花圈。告别会上,很多“影二代”“影三代”都到场了。他们面对媒体镜头,一一自报家门,“我是某某,是某某的儿子(女儿)”。黄宗英的逝世把他们从全国各地聚集起来,有人看到视频对赵左说:“你们上海电影人的后代都很低调。”

黄宗英静静躺在偌大的纪念堂中间,在她一头白发、目光炯炯的照片两侧,是挽联“惊涛时代一女性,宽广银河一颗星”。黄宗英主演的电影不多,却几乎全是经典(《乌鸦与麻雀》《家》《武训传》《聂耳》),她的散文和报告文学也曾轰动一时。

尽管黄宗英遗嘱说可随意处置骨灰,赵左还是想有机会让母亲与父亲赵丹合葬。这些年,随着老一辈人的去世,后人们的走动反而多了一点,他们的微信群里已经有八十多个人。他们共同的希望,是可以在上海最大的墓园——福寿园建立一个电影和戏剧人的墓园。

“不要按照名气来排,就按照年代,1920年代(出生的)一排,1930年代一排,1940年代一排……不要叫名人园,可以叫‘中国戏剧电影公园之类的名字。每个人占据一个小小的地方,能照到阳光就好。”赵左说。

母亲“头七”那天,赵左没有接任何电话,他的理由是“尊重必要的传统”。面对记者,他多少有些顾虑。作为赵丹和黄宗英的儿子,赵左继承了父母一贯低调的作风。

“她可以被看作中国新女性的典范”

黄宗英曾说:“从小我没想当演员却当了演员,没想当作家却当了作家。”她的前半生,似乎充满了偶然性。若不是9岁那年父亲去世,黄宗英应该和几个兄弟一样读大学,或许会成就别的事业。黄家的几个孩子后来都投身文艺界,一方面因为家族的传承,一方面也是生活所迫。

黄宗英15岁那年被迫中断了学业,去上海投靠兄长黄宗江。她寄居在哥哥租住的亭子间,以见习生的身份进入上海职业剧团,用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她曾说自己“小小年纪整日做着养家孝母供兄弟上学的梦”。后来,由于成为话剧《蜕变》的替补演员,她登上了舞台。

没多久,黄宗英在话剧《甜姐儿》里扮演一位娇艳可人的大小姐,在上海滩走红,“甜姐儿”的外号也不胫而走。1946年,黄宗英演了生平第一部电影《追》,由舞台走上了大银幕。导演陈鲤庭很欣赏她,邀请她出演影片《幸福狂想曲》的女主角,而男主演则是赵丹。据说在拍摄快要结束的时候,赵丹对她说“你应该是我的妻子”,这句话改变了黄宗英的一生。

时任黄宗英第二任丈夫的程述尧是黄宗江的同学,因为赵丹的介入,两个人离婚了。这些聚散离合的背后,是一个价值观碰撞的动荡时代。难得的是,程述尧后来与上官云珠结合,生下了儿子韦然,两家人依然走动频繁。韦然一岁多的时候,父母离婚,有时候程述尧没空从幼儿园接他,赵家保姆就会带他回到赵丹的家里。直到2015年左右,黄宗英急病做手术,黄家的孩子无法立刻赶回国,赵左就给韦然打电话,韦然第一时间赶到华东医院处理手术事宜。上代人纠葛的情感,在下代人这里成了剪不断的情谊。

黄宗英后来主演的电影很少,除了《幸福狂想曲》,其它几部代表作品《丽人行》《乌鸦与麻雀》《武训传》《聂耳》等,都是与赵丹合作的。她的演技高峰普遍被认为是饰演电影《乌鸦与麻雀》里国民党官员的情妇,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有点泼辣风情的人物和黄宗英本人差异很大。

从黄宗英的角度来说,她正好赶上了中国话剧和电影的蓬勃时代。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认为,时代风潮把黄宗英推到了最前沿,她在抗战结束后进入戏剧电影界,起点很高,而当时整个行业水平比战前有一个大的迈进。

“就像一个风筝,风来了你就要飞。”石川告诉南方周末。“当时的演员不论在戏剧舞台还是在片场,所受到的历练强度是今天的演员不可想象的。演员一天就排数场话剧,戏服穿上后就不能卸妆,吃饭都是在后台随便解决。他们也许没有接受过太多科班教育,却在社会大学里迅速成长。”

石川始终不忘少年时代在电影《家》里看到的梅表姐,虽然戏份不多,但梅表姐的郁郁不得志和善解人意都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梅表姐早早失去了丈夫,黄宗英的第一段婚姻也因为丈夫心脏病突发去世只维持了18天。在一定意义上,她和梅表姐的心灵有着相通的地方。多年后,已经九十多岁的黄宗英在《可凡倾听》节目里说,自己最好的角色就是梅表姐,这么苦情的角色,她赋予了其微笑。当然,黄宗英自己也带着玩笑的意味讲过,要说最难扮演的角色,则是赵丹的妻子。

演艺事业停滞后,黄宗英开始了漫长的写作生涯,她后来一直在上海市作协工作,以报告文学成名。她的写作方式更接近于记者,经常需要下乡考察,黄宗英在许多地方留下足迹。

因为经常不在家,赵丹和叶露茜的女儿赵青在回忆录里有过一些抱怨,她认为黄宗英没能给赵丹一个温暖的家庭。对此,赵左则认为“我父亲是欣赏母亲的,他们都是很独立的人。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家里很安静。他们各自在房间的一角写作看书。我母亲那么好强的人,是不甘于仅仅作为赵丹的妻子存在的,她是独立女性,她有自己的世界”。有种说法很生动地反映了他们的关系,赵丹一遭到“运动”,黄宗英就会回家变成“贤妻良母”,在大风大浪中,他们夫妇始终同在。

赵丹去世后,黄宗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在她的诸多报告文学里,《小木屋》是最为人熟知的一篇,讲述的是女科学家徐凤翔致力于建设高原生态研究站的故事。后来,央视以这部作品为蓝本拍出了同名纪录片。在这之间,她还尝试在深圳“下海”经商,在作家中属于敢为人先的。虽最终以“经营不善”作罢,也足见其性格。

为了《小木屋》的拍摄和写作,黄宗英三次进藏,1994年,69岁的黄宗英第三次跟随徐凤翔入藏考察,遭遇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据说,去西藏后,黄宗英就给自己的子女和家人留下了遗书,她是带着决绝的态度来写作的。

1993年深秋,黄宗英透露出自己要结婚的意思,对象是翻译家、书评家和散文家冯亦代,当时供职于《读书》杂志编辑部。这之前,他们已经鱼雁传书一阵子了。他们在信里,一个自称“小妹”,一个自称“二哥”,十分亲热。这场黄昏恋在当时得到了很多祝福,也收到一些闲话。儿子赵左很支持,他说:“我想冯亦代是理解母亲的。”

这场婚姻维持了十二年,直到冯亦代离开了这个世界。十多天后,他们的情书要出版了,黄宗英给“二哥”又写了一封信,她写道:“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 吻你。”那时候,黄宗英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杨远婴谈起黄宗英的时候,至今难忘她在1980年代末期著名的纪录片《望长城》里的造型——黄宗英以一头白发的形象出现,光彩照人,一边主持一边骑马。杨远婴对南方周末说:“今天来看,黄宗英的写作是非常浪漫主义的,凭借着一种激情在写作。她可以被看作中国新女性的典范,她的人生体现了那一代女性是如何在艰难的时代里自我实现的。黄宗英就是到了晚年也始终保持着那种激情,即使是吃苦也还在坚持着爱情。”

“我母亲几乎不会讲起仇恨和痛苦”

“我自己不好讲我父母的事迹的,讲什么都似乎是吹嘘,我请大家来谈谈我们父母彼此之间的交往吧。”赵左回忆,小时候父母几乎不会教训自己,只有一点,不能仗着自己的家庭出去乱讲。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南方周末特约撰稿在上海淮海中路黄宗英和赵丹生前的家里见到了其子赵左,为了这次采访,赵左特别约了上官云珠之子韦然,魏鹤龄之子魏迦以及高淬之子武小朋。“若不是因为工作,现在还有年轻人喜欢看他们的电影吗?”他们问。

1949年后,黄宗英就渐渐淡出影坛,学者一般认为这与其形象有关。她的形象比较柔美,适合演资产阶级小姐,不符合当时流行的工农兵形象。石川认为,这在上海演员中是一个普遍问题。对此赵左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母亲不再演戏是一种主动的退让——那么多人没有戏演,赵丹的妻子还在演戏,大家会如何想呢?

赵左生于1957年,当时正逢“反右”,因此单名一个左字。到了美国,因为别人说这名字容易让人联想,他一度加上单人旁,改成“赵佐”。

作家陆正伟则在《北京青年报》发表的纪念文章里,披露了这样一件事:1959年初,黄宗英正在电影《聂耳》摄制组中饰演舞女冯凤。一天,电影局领导在会上突然向她宣布,将她从电影演员剧团调至电影文学创作所,专业写剧本。黄宗英听后大吃一惊,头即刻疼得如炸裂一般。由于过度焦虑,就此落下缠绕终身的病根。

“文革”期间,赵丹再度入狱,一关就是五年。如果加上1938年在新疆军阀盛世才监狱里的6年,他一生中有11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赵左还记得,“文革”后期赵丹刚出狱就到结义兄弟魏鹤龄的家里,历经浩劫的二人抱头痛哭,但对彼此遭遇的细节并不多讲。一度,赵丹是苦闷的,他有时候会在湖南路的老房子向下张望。有一次看见巴金行色匆匆去上班,赵丹跑下去打招呼,回来很释然地告诉子女:“巴老说,这是中国人的浩劫,我们个人的遭遇不算什么。”

黄宗英也进了上影厂的“牛棚”,她同上官云珠、王丹凤、白穆等人在一起彼此照料。当时的上官因为做过脑部手术,身体很虚弱,长期的审问和折磨把她的身体彻底击垮了。1968年11月21日,黄宗英几个人一起离开电影厂回家,她感觉到上官的状态不好,应该陪她走回去,但这个念头一转而过。在那个年代,这样几个有“问题”的演员是不敢在大街上交谈的。当夜,48岁的上官云珠回家,凌晨即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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