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伟
2006年11月13日,温家宝总理在中国文联第八次代表大会开幕式上发表了极为感人的讲话。他在讲话中特意提到:“赵丹在他的遗言中有这样一句话:‘人活着,或者死了,都不要给别人增添忧愁。艺术家在任何时候,都要给人以美、以真、以幸福。他的遗言和他的艺术一样,长存在人们心中。”温总理的讲话引起人们对人民艺术家赵丹的深切怀念,也引起庐山的文艺工作者对赵丹的深切怀念。赵丹在他的人生暮年,在庐山度过了一段极为愉快的时光,留下了很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佳话。
一
1977年6月下旬,62岁的赵丹上了庐山。
当时“文革”已结束,但赵丹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仍然“赋闲”在家。江西话剧团正在复排大型话剧《八一风暴》,因“十年动乱”严重摧残了话剧事业,演员的素质受到极大影响,江西话剧团有意请赵丹前来辅导,又有些顾虑。和赵丹一起在新疆坐过军阀盛世才牢狱的省领导方志纯拍板定案,说我了解赵丹,他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请他来江西!赵丹兴致勃勃地来到南昌,不但精心指导话剧的排练,还和编剧一起将剧本改为电影剧本,准备搬上银幕。赵丹非常希望能在息影10多年后出演周恩来,试妆照都拍好了,与指挥南昌起义时的周恩来十分相像。
赵丹忘我的工作,因过于劳累,“文革”中惨遭毒打的身体时常感到不适,天气又日渐炎热,故江西省有关部门安排赵丹上庐山疗养一段时间。
赵丹下榻河西路447号别墅。这栋英式别墅建于1897年,为英国传教士兼医生巴莉女士所有。别墅面积为130余平方米,四方形,石构一层,大门有个凸出的门廊,大斜坡缓形屋顶,较为质朴。
赵丹一上庐山,便问当地领导,庐山有没有擅画国画的人,当地领导说文化馆有位30多岁的画家叫杨豹,赵丹希望这位本土画家能经常来陪他画画。
当天晚上,杨豹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进赵丹下榻的别墅。赵丹马上拿出一盘花生米,半瓶白酒,高兴地说道:“小老弟,来,来,来,我们边喝边聊。”大艺术家的热情、真诚,马上消除了杨豹的紧张感。当赵丹得知杨豹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美术系时,顿时眯缝着眼睛说:“好,好!我们是同行,一定会有共同语言。我也是学美术出身的,毕业于上海美专。我对美术、书法一直有强烈爱好,以前拍电影再忙,也要挤出时间画几笔,水平也不低呀。”接着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可大家只承认我是演电影的,不提我的书画,有什么办法!这10多年不让我拍电影,我正好利用时间写字、画画,不是吹,水平有所提高。这次来庐山,我可是要好好画画,你是老庐山了,可要帮我。”
赵丹的确没有“吹牛”,他最早与艺术的结缘便是从绘画开始的,他的父亲书画造诣极高,父亲写字作画时,幼年的赵丹便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他七八岁便帮父亲磨墨,父亲在他手背滴几滴水珠,磨墨时须用手腕用暗力,保持手背平衡,水珠才不会流失。久而久之,赵丹练得一副好腕力,这对他写字画画极有好处。赵丹中学的美术老师楼辛壶是当时颇有名气的画家,对赵丹关爱有加,施以严格的训练。赵丹中学毕业后考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著名画家潘天寿和黄宾虹,技艺大进。潘天寿在赵丹的一幅作业画上题跋:“此帧临簏台,尚得运墨意致。若进而求之,苍茫古厚可矣。未悉凤翱(赵丹原名凤翱)仁弟何如耶!”这幅潘天寿题跋的习作,一直伴随着赵丹的一生。后来,在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洪流中,赵丹认为演戏比画画更能唤起民众,便投身到演艺工作中。但他一直未放弃对书画的爱好,尤其是在中年时期,他把写字作画同提高表演艺术力、加强自身的艺术修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对他的表演艺术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同时,也提高了他的书画艺术水准。
庐山是历代书画家们青睐的宝地,赵丹来庐山疗养,焉能不抓住此良机,过过“画瘾”。
二
几天后,赵丹便邀杨豹一起去五老峰写生。
站在五老峰上,赵丹纵目远眺在远方流淌的长江、山麓的鄱阳湖和四周的山峦,不由感叹地说道:“一千多年前,李白就是在此放声高歌‘庐山东南五老峰。光阴似箭,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这江山依旧,风景依旧呀!”赵丹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人生真是太短暂了,短暂得令人叹息!怎能不珍惜这短暂的一生,让它过得更有价值,虚度时光真是犯罪、犯罪呀!”杨豹知道他一定是为白白浪费了10多年时光而感到痛惜,不由轻声说道:“赵老师,现在您又可以大有作为了。”“对,对!”赵丹告诉杨豹,他有三个心愿:一是演周总理,二是演鲁迅,三是演李白,他有信心演好这三个伟人。
两人正在说着,突然,赵丹惊呼一声:“快看,快看!”只见峡谷中涌上层层云雾,时浓时淡,时聚时散,缠绕着对面的汉阳峰。汉阳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时大时小,变幻不定。“啊,太美了,太美了!快画,快画!”赵丹边说,边取下画板,飞快地画了起来。
两人聚精会神地画了好一阵子,杨豹感到有些饿了。他看看手表,快12点了,回去晚了,该赶不上午饭了。他忙对赵丹说:“赵老师,该回去吃饭了,下回再来画吧。”赵丹不停地挥动着画笔说:“不急,不急,吃饭是小事,画画是大事。这么美的景色怎么能错过!”他从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分给杨豹一个,说:“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坚持一会儿。”说着,又专心画了起来,直到心满意足才动身返回。
7月中旬的一天,赵丹又约杨豹去松树路写生,杨豹把5岁的儿子也带了去。
夏季的庐山,天说变就变。刚画了一会儿,杨豹便看见浓厚的黑云从锦绣谷飞速涌来,山风倏地大作,天色顿时黑了下来。他忙叫道:“赵老师,快收摊,快收!大雨马上就要来了!”赵丹却兴奋地大叫:“好哇,好哇!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天终于赶上了,我要赶快画下来。”话没说完,大雨点子已砸在身上了。两人赶紧合上画板,连十几米外的民居都无法赶到,只能闪进路旁一块凸出的巨石下,赵丹把杨豹的儿子护在最里面。
暴雨扯天连地地倾泻,天地间一片混沌,巨石前端垂下一道厚厚的水帘。赵丹用手接着雨柱,连声说:“太好了,大自然真是太奇妙了,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现在却是暴雨倾盆。这样的情景在房间里怎能想象得出来,怎能体会得到。搞艺术就是要深入生活。观察生活呀!以后我画山雨欲来、演这种情景的电影,就能找到感觉了。”
赵丹对雨后山景赞叹不已,画了一幅雨后庐山图,并题上杨豹儿子的名字送给了小伴侣。
三
一天,赵丹听杨豹介绍庐山博物馆珍藏了很多历代名人字画,便专程和杨豹一起前来庐山博物馆欣赏。
馆里珍藏的吴道子、唐伯虎、郑板桥、许从龙、徐悲鸿等大家的画和王羲之、颜真卿、米芾、林则徐等大家的书法,令赵丹流连忘返,赞叹不已。他特别对唐伯虎(唐寅)的《庐山图》感兴趣。
赵丹细品唐伯虎的画和题诗,对杨豹说道:“唐伯虎乃是风流倜傥的豪爽人,但这幅庐山图却显得极为萧杀凄凉,正如诗中所说:‘古木惨淡风萧萧,不知何
故。”杨豹告诉赵丹,这幅画是唐伯虎在极其惊恐不安的心境中所画的。明朝正德九年(公元1514),坐镇南昌的明宗室宁王朱宸濠重金礼聘唐伯虎到南昌来做他的幕僚,唐伯虎兴致勃勃地来到南昌。不久后他便发现宁王正在暗中准备叛乱,大为惊骇——他绝不能为虎作伥,却又不敢无故辞职离去,以免引来杀身之祸。唐伯虎只有装疯卖傻,闹到后来竟在大庭广众面前赤身裸体而不知羞耻。朱宸濠看到他这般模样,便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唐伯虎趁机溜出南昌,回老家苏州去。他在路过九江时,上庐山游览,画下了这幅“庐山图”。
赵丹听完杨豹的介绍,不由点头说道:“难怪秀丽的风景在唐伯虎的笔下却是这般萧杀凄凉,好的艺术品都浸透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没有思想、没有真情的作品是打动不了人心的。后人只知道唐伯虎风流,但唐伯虎在大是大非面前并不糊涂。文人首先是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要坚守情操,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做昧良心的事,不然的话,即使在艺术上取得一些成绩,也会遭后人鄙夷。”
四
赵丹来庐山疗养,因“身份”尚未明确,所以并不张扬,但仍然受到游人的自发欢迎,使他深受感动和鼓励。
一天,赵丹正在含鄱口聚精会神地写生,旁边一位游客对他左看右看,对同伴说道:那个画画的好像是演电影的赵丹。几位同伴也说道:是赵丹,是赵丹。顿时,在含鄱口游览的游客都围了上来,亲热地向赵丹问候,争着与赵丹合影留念。
一位游客有些好奇地问道:“赵老师,您是演电影的,您还会画画呀?”这时旁边一位操着上海口音的老者说道:“赵先生本来就是学美术的,画画应是赵先生的本行。”赵丹连忙点头说道:“老先生说的是,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只是后来改了行。”老者微笑着说道:“赵先生演艺炉火纯青,尚不忘画画,看您的素描颇具功力,非一日之功啊!好,好!”
赵丹听了,问老先生道:“看来老先生于丹青亦是行家里手。请问老先生一个问题:古往今来,第一个画庐山的画家是谁?”老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顾恺之。”赵丹忙一把握住老先生的手,说道:“谢谢您的指点。顾恺之好像是南北朝的人吧?”老者点点头说:“赵先生记得大抵不错,但严格说来顾恺之应是东晋晚期人,出生于公元345年,409年亡故。”“哦,原来是这样。”赵丹拍了拍额头,十分满意自己又获得了新的知识。
赵丹接着又问老者:“请问老先生是研究美术史的吗?”老者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对美术史只是略知一二。”“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赵丹又问道。老者平静地说道:“庐山相遇既是缘,姓甚名谁并不重要。10年未在银幕上见到赵先生。盼着能早日见到赵先生新拍的电影。”围观的人也都说道:“是啊,是啊,盼着能早日看到赵老师的新电影。”赵丹双手抱拳,对众人说道:“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我一定争取多拍几部新电影,不负大家的希望。”
一位游客又大声提议:“请赵老师为我们作即兴表演,让我们亲眼看看赵老师的精彩表演,大饱一下眼福,好不好?”众人都大声叫好,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赵丹向众人一抱拳,毫不犹豫地说道:“谢谢各位的关爱,我就表演一段,请多提宝贵意见。”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几十年前,周总理曾两上庐山与蒋介石进行国共合作抗日的谈判,这是我极感兴趣的史实,我也很想把这段史实搬上银幕。我就即兴表演一下周总理和蒋介石吧。”
赵丹说着,扬了扬浓眉,清了清嗓子,右手弯曲端放在腹部,模仿周恩来带淮安口音的普通话说道:“蒋委员长,各党各派团结合作,共同抗日,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关乎国家民族的生存危亡。我党同意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枪口一致对外,但必须保证红军改编后的独立性和完整,不能将红军分散、溶解到国民军之中,还要保证我党对改编后的红军的独立指挥,既不能由国民党指挥,也不能由两党共同指挥。在这两点上,我党是必须坚持的。”赵丹说完,又从观众中接过一根拐杖,杵在手中,接着模仿蒋介石带宁波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恩来,你是我的老部下了。既然是精诚团结,统一合作,那一切就要服从国民政府,所有军队都要服从军委会的统一指挥。既然贵党同意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就不应在军队的完整性和指挥权上讨价还价,一切都要以民族利益为主嘛。谁也不能闹独立,闹独立就不能合作,就难以做到枪口一致对外,这是毋庸置疑的!”
赵丹说完,莞尔一笑,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对赵丹的精彩表演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次在含鄱口与游人的相遇,令赵丹十分激动——他离开银幕、离开观众已经太久,太久了,但广大观众并没有忘记他,还对他寄予了殷切的期望。作为一个演员,这是最高的奖赏、最大的荣誉。赵丹多么盼望能尽快重返银幕,可当时,他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等到他的“问题”真正得到彻底解决,准备大显身手时,赵丹却又被病魔击倒,带着未能出演周恩来、鲁迅、李白的遗憾、带着“解放”后未能拍一部电影的遗憾离开了人间。在赵丹病危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亲往医院探视,赵丹紧紧攥着胡乔木的手,坦诚表达了几十年来他对中国文艺政策和现状的看法。他的“临终遗言”整理成文后,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发表在1980年10月8日的《人民日报》上,在全国引起极大反响。10月10日,赵丹便溘然病逝,年仅65岁。
1981年,香港权威杂志《美术家》发表文章《画家赵丹》,客观地评价了赵丹在美术上的较高成就,并指出:“赵丹在舞台和电影上的光芒掩盖了他在美术上的成就,人们只知道他是出色的演员,知道他同时是画家的人就少了。”杂志上刊出了一组赵丹在庐山创作的国画,庐山的山山水水在赵丹的笔下是那么壮美,那么富有生气。笔墨酣畅淋漓的画面里,饱含着赵丹对庐山的无限热爱、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对生活的无限热爱。赵丹笔下的庐山并不完全酷似实景,而是融入了大胆的想象,源于实景,又高于实景,充分显示出赵丹高超的艺术修养和创作力。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