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图
1983年3月21日——父亲走了,走得是那么地平静、安详。这一年父亲74岁。25年过去了,我思念我的父亲,这种思念之情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临近,与日俱增。
从父亲1932年代表中国首次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十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算起,到父亲病逝,51年过去了。在这51年中,父亲与中国的奥林匹克运动结下了浓浓的情谊。
单刀赴会
1896年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希腊雅典举行。从那以后,每四年举行一届,到1928年总共举行了九届奥运会,中国都没有派运动员参加,只在第九届奥运会上派了一名观察员宋如海前往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观摩。1932年7月,我父亲孤身一人,断然拒绝代表日本扶持的伪满洲国参赛,克服种种困难,在张学良将军的资助下,远渡重洋,代表中国前往美国洛杉矶参加了第十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关于这一段历史,父亲曾经写过一篇《我国首次正式参加奥运会始末》,刊登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第70辑上。父亲也曾跟我讲过,在他赴美乘坐的威尔逊总统号邮轮上的乘客,绝大部分是西方人,父亲在船上为保持体力,进行一些恢复性的练习,西方人投来鄙视的目光。父亲说,在这些“洋人”面前,决不能示弱,越是鄙视,他越要练习。父亲还讲过一件事,在船上吃饭时,因为不懂英文,但为了维护中国人的声誉,在菜单的上行、下行各要了一个菜,结果,上来的全是汤。
7月30日下午,第十届奥运会举行开幕式,按英文字母的第一个字母排序,中国第八个入场。父亲在谈到开幕式时说:“宏伟的洛杉矶体育场可坐10万多人,显得很大,坐满了观众,由6人组成的临时队伍,越发显得渺小。”这6人当中,父亲是旗手,领队沈嗣良,教练宋君复,留美学生刘雪松,旅美教授申国权,美籍人士托平,这个托平还曾代表另一个国家参加过一次奥运会的开幕式。父亲很担心让观众看到由6个人临时组成的队伍会遭到耻笑和挖苦。但当父亲举着国旗步入会场时,“国旗飘处,观众莫不表示欢迎”,父亲受到了震撼,没想到会有这种场景出现,充分显示了奥林匹克运动的力量。父亲在这届奥运会上没能取得好成绩,正如父亲在奥运日记中写到的:“惜舟行劳顿,缺少练习,未能上名。设抵洛杉矶再有一星期之加油,或不致名落孙山乎?”但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奥林匹克大家庭的温暖。
父亲跟我谈过,奥运会期间在一个中午搞了一个冠军叙餐会,父亲被特别邀请参加。当介绍我父亲是中国唯一的参赛运动员时,大家起立,一一同我父亲握手,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父亲说又受到了一次感动。在美国洛杉矶期间,父亲还亲身感受了“团结、友谊、和谐”的奥林匹克精神,许许多多动人的情景令父亲难忘。在到达洛杉矶的那天,沿途有美国朋友夹道欢迎,在奥运村许多外国朋友遇到父亲总是恳求签名留念。有的热情地拍着父亲的肩膀,赞扬:“你代表中国,好!好!好!”并为中国不能多派选手感到遗憾。父亲还和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美国期间父亲参加了世界青年辩论大会,第二天上午,各国代表就像庆祝胜利一样,聚在一起联欢,一起散步聊天。一位美国女青年,约十八九岁,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不时地与我父亲交谈,关切地问到中国在战争中的遭遇,谈起中国的风俗人情,也谈到妇女的解放和婚姻问题。快要分手时,她忽然问我父亲:“你结婚了吗?”我父亲回答:“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这使她十分惊奇,接着又笑了笑说:“希望你有机会再来美国,到我家做客,我们永远友好下去。”此刻,父亲感到世界人民之间的友谊太珍贵了。在远隔千山万水的异国之土,在波涛滚滚的太平洋彼岸,竟有这么多热爱和平、主持正义的朋友,在关注着中国的现状,关怀着中国的前途,这给了父亲很大的鼓舞。
1932年8月21日,父亲乘美国“柯立芝总统号”轮船起程回国。在茫茫的大海上,父亲说他凝视着祖国的方向,想了很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问题,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什么时候中国的运动员也能在奥运会上夺金牌,让中国国旗也在奥运赛场上升起,中国的国歌也奏响在奥运赛场上;什么时候祖国富强了,能在自己的土地上举办一届奥运会,那该是多么自豪和幸福的事啊!
壮志未酬
从第十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回国后,父亲为了实现在奥运会上的承诺,仍坚持以业余运动员的身份,刻苦训练,争取在下届奥运会上为祖国争光。父亲在1933年南京举行的旧中国第五届全运会上创造了赛跑百米10秒7的全国新纪录,并保持了25年之久,于1958年被解放军八一田径队梁建勋打破,父亲为此非常高兴,特拍电报以示祝贺。1934年父亲又代表中国前往菲律宾马尼拉参加第十届远东运动会。1935年在上海举行旧中国第六届全运会,父亲参加了这次运动会。在上海期间,父亲在《体育》杂志上发表《运动场上十二年》一文。父亲出自对奥林匹克运动的热爱,在文中写道:
明年在德国柏林举行的世界运动会,转瞬又快到了。在发扬我国的体育精神和在国际宣传上,我希望国内负责这方面的人能够早日预备。我上次参加世界运动会的时候,动身的前两天才找到经费决定参加,时间真是太匆促得很,更谈不上什么预备。如果明年我们还准备参加的话,就应该立即预备,一年的时间实在是有限的。我个人的鄙见,以为假定我们明年预备派二十个人参加,便应该从这次大会中挑选一百多名以上来共同在统一组织之下加紧练习。练习的地点不出上海、南京、北平三处。南京的生活太枯燥,上海太繁华,最理想的地方该算是北平。各地选定的选手,在求学的不妨转到北平的学校去,有职业的也尽可以由政府替他在北平想法安插。总之,无论求学或任职,只要政府下一个命令,当然什么都可以办得到,为在国际上争回点面子起见,这是值得一千的。比起日本人目前那种紧张的准备情形,已经逊色多了。
一年后,我父亲又参加了在德国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但因为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似乎没有第一次意义那么大,所以就很少有人知道。用我父亲的话说,第二次参加的奥运会就是一场闹剧。
当时南京国民政府为了粉饰太平,向希特勒献媚,决定参加第十一届奥运会,因此临行前在国内组织了选拔赛。父亲说那个选拔赛“乌烟瘴气”,拉关系啊,走后门啊,送礼、送钱、请客……父亲非常反感,他说:“这是政府的腐败导致了运动员的腐败。”就这样组织了一支奥运代表团,运动员有69人,再加上官员和观察员,有100多人,真可谓“庞大”。也是从上海出发,行程28天到达德国。因为是那样一种方式选拔出来的运动员,最后一块奖牌也没拿到。我父亲因肌肉拉伤,比赛成绩也不好。最惨的是,比赛结束后,没有钱,运动员回不了国。足球队好些,可以搞比赛,靠卖门票赚钱;官员呢,比赛完都去玩了,也不管运动员。我父亲后来说,他们早上起来都不知道晚上住在哪儿,真是度日如年啊!当运动员请求政府驻德国大使出面担保到银行借款时,大使置之不理。最
后,是靠当地华侨的资助,另加上卖掉带去的大米,才很狼狈地回国了。归途中经过新加坡时,当地的华文报纸《星岛日报》刊登一则漫画:一艘船,上面一个中国人举着一面奥运五环旗,前面一个大鸭蛋,讽刺那时一块奖牌也没拿回来。
在奥运赛场上为国争光的壮志始终鼓舞着父亲。1936年柏林奥运会结束回到上海,有人准备了一个名人签到簿,父亲在上面写:“准备着1940年名扬三岛!”后因第二次世界大战,东京奥运会没能召开。
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中华民族到处受辱的年代,父亲为国争光,在奥运会上扬眉吐气的美好愿望,只能像肥皂泡一样一次一次破灭。
在谈到旧中国的体育,父亲生前多次跟我说:“国运衰,体育衰!”
培育新人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1952年第十五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芬兰的赫尔辛基举办。当中国接到国际奥委会的邀请函时,时间已非常仓促了。中国奥运代表团抵达赫尔辛基时,大会已近尾声,只有游泳选手吴传玉参加百米仰泳预赛。
到了1955年,中国为了迎接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举行的第十六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成立了选拔委员会,父亲荣幸成为委员之一。我是1945年在北京出生的,1955年已经10岁了,我模糊记得父亲走时非常高兴,还答应回来时给我和妹妹买新衣服和小人书。在《我国参加第十六届奥林匹克运动会选拔赛有感》一文中,父亲满怀激情地写道:“祖国在各个方面都在进步,在体育事业上更是这样,欣欣向荣,朝气蓬勃,短短几年体育运动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为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不仅在各项运动成绩提高上有明显对比。就是在思想意识、道德品质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此文中父亲还对港、澳、台运动员到北京参加选拔赛,组织统一的中国奥运代表团,为祖国争光,给予了肯定和赞扬。文中谈道:
过去港、澳运动员们很少像这一次以这么壮大的队伍回到祖国参加选拔赛,除了表现出港、澳体育运动开展的普及和在技能水平上高素养外,还能说明港、澳运动员热爱祖国,为祖国争取荣誉的决心和意志,而且带来了港、澳广大同胞热爱祖国,为祖国争取荣誉的决心和意志。在台湾的运动员们,我想也同样存在为祖国争取荣誉的决心和意志,但因台湾政府阻挠,遇到许多困难,我深信台湾体育界和运动员们应当拿出勇气,想些办法冲破种种困难,站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为祖国体育事业的统一和祖国的光荣,我们应当代表我们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参加第十六届奥林匹克运动会而一致努力。
经过选拔委员会慎重考虑,详细讨论,选拔出各项最优秀的、接近国际水平的运动员正式组成中国奥运代表团。父亲在代表团就要离开北京前往奥运会目的地墨尔本时,结合自己的亲身实践,向奥运健儿提出几点建议:一是起居要保重;二是适应气候,熟悉场地;三是建立正确的竞赛情绪;四是吸取各国优秀运动员的经验。其中父亲特别强调中国奥运健儿应该胜不骄,败不馁,积极参与各项比赛,同各国运动员广泛交流经验和发展相互间的友谊。
为参加第十六届奥运会,中国作了精心的准备,但由于当时国际奥委会制造“两个中国”,中国愤而退出,没派代表团参加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举行的第十六届奥运会。1958年8月,中国宣布与国际奥委会断绝关系。
1979年11月26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在日本名古屋举行会议,作出恢复中国在国际奥委会中合法席位的决议。在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召开的座谈会上,父亲有感而发:“旧中国贫穷落后,被‘洋人称为‘东亚病夫,那时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外国的国旗在奥运会上升起,情不自禁地流下痛楚的眼泪。今天,祖国富强起来了,沉睡多年的九亿中华民族,犹如亚洲的醒狮,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腾飞的日子已经是指日可待了!”此后,父亲先后担任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常委、中国奥委会副主席。中国恢复了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父亲非常兴奋,他说:“虽然我已经老了,不能代表祖国参加比赛了,但我还要继续贡献力量。”从北京开会回来,父亲毛遂自荐,担任大连理工大学少年田径班总教练,为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培养苗子。那时,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组织上为照顾父亲,特批准父亲一周可三次上班,其余时间可在家办公,可是父亲坐不住,常常是一到下午训练时间,父亲都争取到现场观看和指导训练,有时从家里带一个小板凳,站累了就坐下来,父亲的行动深深感动了学生们,他们都说:“刘老,我们会好好训练的,你就放心吧!”
1981年夏季,澳大利亚奥委会主席还到大连理工学院观看了父亲的现场教学,并高度评价了父亲对奥林匹克运动的热爱和亲临现场教学的可贵精神。
未了情怀
1980年,父亲已经71岁高龄了,可是他胸中对祖国的体育事业仍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父亲决心要把自己短跑运动方面所积累的经验总结出来,向第五届全运会和第二十三届奥运会献礼。当时父亲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身体虚弱得很,但父亲争时间、抢时间不断地写,甚至到北京开政协会还带着手稿修改。当时学校派了一名教师担任父亲的秘书,我经常看到父亲和秘书在商谈写书的事。
有的时候看到父亲难受的样子,我跟父亲说:“爸爸,您身体不好,年龄又这么大,不要这么累,要注意休息。”父亲很严厉地对我说:“你不知道,目前我国的短跑起色不大,应奋起直追了。我写这部书,就是要把我的一些关于提高短跑运动成绩的想法献给大家,以供参考,使训练步入科学化的轨道,对改变我国短跑运动落后状况有点帮助,我就满足了。”通过近三年的努力终于定稿。当父亲手捧《短跑运动》的成稿时,我看到父亲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遗憾的是,这本书没能在第五届全运会和第二十三届奥运会期间出版,而是在1987年。
1982年春节过后,父亲就感觉不好,特别是饮食方面,需要吃一些精细的主食和副食。记得父亲愿意吃面包抹奶油,好消化,我到北京开会还到处给父亲买奶油。考虑父亲的情况,母亲和我多次让父亲到医院检查,父亲都以工作忙为理由不去检查。有一次辽宁省组织知名人士体检,父亲才到沈阳去了一次,检查回来也没说什么,我们还误认为是年龄大、胃功能弱的原因。这一年父亲多次和我讲过,我能去看第五届全运会吗?前四届全运会父亲都去看了,这一次父亲考虑自己身体状况,唯恐去不了,所以才这样经常发问。我每次都说:“只要你保重好身体,哪儿都可以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父亲听后,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抬起头,望着窗外……
我当时心中打了好多问号,父亲在想什么呢?那时父亲已得知,1983年中国即将在上海举办第五届全运会,1984年中国将正式参加在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运会。
上海、洛杉矶。这是两个在父亲人生中值得纪念的城市,也是父亲永生难忘的城市。
这两个城市即将发生的两件事,深深吸引着父亲,召唤着父亲,可是父亲从未向亲人和我提出过想要重返洛杉矶奥运会的只言片语。现在想起来,这是父亲性格和品质所决定的,他不想给组织增添麻烦,而是把这种对奥林匹克运动深深的爱埋在心中。父亲对上海的渴望,就是对洛杉矶的渴望。当年父亲正是从上海出发前往洛杉矶的,迈出中国人的第一步奥运征程。
父亲没能再去上海,再去洛杉矶,1983年3月初的一天,在我陪父亲晨跑时,父亲突感身体不适,满头大汗,脸色发青,我说:“爸爸,不好,你肯定有急病,马上去医院。”我立即和学校联系,学校派了车把父亲送到大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看了父亲的病,非常惊讶:“这么重的病怎么还能跑步呢?”医生确诊是急腹症,须马上住院观察。3月16日进行了手术,3月21日病情突然恶化,抢救无效,于病床上辞别人世,享年74岁。临终前父亲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认为他可以战胜病魔,痊愈后,还要为祖国的体育事业,为中国的奥林匹克运动贡献力量。
今年年初有北京记者到大连采访,我才获知,父亲当年被列入1984年中国奥运代表团的名单。
一年零四个月后,中国重返奥运会。1984年7月29日,洛杉矶,射击运动员许海峰夺得中国人在奥运历史上的第一块金牌。父亲若活着,看到这一幕,他会非常激动的。
2008年8月8日,第二十九届奥运会就要举行了,这是中华民族的百年梦想,也是父亲的梦想。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北京一定会举办一届“有特色、高水平”的奥运会,为奥运史留下辉煌的一页。
责任编辑王文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