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洁
有一年,我爸伤了腿,病休在家,工资骤降。我妈的工资要负责一大家子人的开销,便显得捉襟见肘。
奶奶说我们家也得找点儿营生做了。
街上卖针头线脑的,卖酒的,做缝纫的,炸油条、蒸馍、烤饼子的都已齐全,我们家该找个什么营生呢?我妈啥家务都不擅长,只能上班;我爸只喜欢写字画画,尽管他写了很高几摞信纸的字,画的我妈简直比我妈本人更像我妈,可街上有谁会出钱请人写字画像?
奶奶认为这条街上缺卖花圈、灵屋的。
奶奶会做纸扎,她扎过许多花灯,在元宵节时挂在房檐下,引来很多赞叹。爸爸给单位办黑板报,剩下一些广告颜料、油彩、排笔、大长尺子、墨汁、白纸、蜡光纸。基础的材料倒有一些,再找些竹子、细铁丝,买些彩纸、皱纹纸就可以开工。我们小孩帮着做纸花,爸爸帮着画,奶奶划篾、扎竹框架和裱糊—这安排简直天衣无缝。
我们家很快拉起了队伍。奶奶是工程师和技术指导,爸爸打下手,其他人当小工。那段时间,家里到处都是竹竿、篾片、篾条,还有五颜六色的纸。我们照奶奶教的,学会了用皱纹纸折花,再用花瓣卷住筷子,把卷在筷子上的纸花瓣卷紧,卷到花瓣缩皱成小筒。待抽出筷子,展开一枚枚花瓣筒,那花瓣就生出了卷儿,有着卷曲的弧度、栩栩如生的细纹,美得无比生动。我们还随奶奶学会了将梳齿、木棍、剪刀、铁丝等用在纸花的制作中,巧妙地造出不同的花的造型。
做花圈的难度似乎并不大,我们做得像模像样,外围贴一圈纸裁的大叶子,我爸给叶子刷成绿色,有时给叶尖也刷一点儿金粉。绿叶子中间,一圈一圈绑上颜色各异、层叠匀称的纸花。做好的花圈,一个又一个靠墙叠立,静待买主。
等主顾的间隙,我们开始做灵屋,就是那种烧给逝去的人的房屋和宫殿。爸爸说做个大观园,于是我们就做了一个大观园。假山、树、亭台楼阁,能以纸扎的就纸扎,能裁剪的就裁剪,能画的就画。我们还别出心裁地在大观园里添置了压水井、收音机。总之,想起啥就做一个,如果做得像,得到奶奶和爸爸的同意,就可以把它放进大观园里。大观园里应有尽有,门楣上还像模像样地写着“大观园”三个字。
灵屋架在屋角凳子上,也等着买主光临。
我们又闲了下来。爸爸重操旧业,开始在白纸上写写画画。邻居们常来,赏纸花、赏花圈、赏“大观园”,顺带赏我爸爸画的画。
有一天,见多识广的表婶看了爸爸的画,说:“哎呀,你画个中堂卖!”表爹也赞同他媳妇的想法,说:“是啊,中堂肯定好卖,进城的乡里人打我们西关路过,过年他们都爱买一幅中堂挂。”
那一幅中堂,爸爸画了很久。家里不敢再像折纸花、做“大观园”时那么热闹,大家都不敢出大气,也不再大声说话,走路都轻手轻脚。两扇门板白天拆下来当画案,晚上安回门框。门轴磨损几许,中堂还没画好。
中堂上画的是“寿比南山”。一个白胡子老寿星,老寿星额头上长个大额包。我爸画一幅,我们说寿星不好看;又画一幅,我们说那个额上凸出的大包不好。一连画了许多幅后,他发火了,说:“寿星头上就该有个疙瘩包。”为了说服我们,他花了好一会儿给我们讲南极仙翁,还找来连环画,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寿星。我们一看,果真,连环画里的寿星头上也有那个难看的大脑门疙瘩包。
终于,寿星画定。过了半天,寿星手中托上了寿桃;第二天,寿星拄上了龙头拐,拐杖上挂着葫芦;第三天,寿星脚边站着仙鹤;后来,仙鹤上方飞着蝙蝠;再后来,蝙蝠旁边长着青松;最后,青松旁边立着山石。
那幅寿星画得真好,山也好,松也好,仙鹤、寿桃、蝙蝠样样都好。我们都很满意,邻居们也纷纷称赞,爸爸的朋友从老远的小西关跑来看,亲戚也从西街跑来看。
到了裱的时候,爸爸把寿星图裱烂了。补了一块上去,看着更烂。越补越不能看,他气得索性将画一把抓了,揉成一团,重新画。
那一画一裱,又过了许多天。雪也下了,腊八也过了,眼看到了年跟前,卖中堂的时节到了,爸爸还没裱成功过一幅。
终于,完美无缺的成品完工于那年腊月二十九的上午。寒风凛冽,家家都在备团年饭,谁来买?卖给谁?街上哪儿还有来来往往的乡下人?前些天来来往往的可能都是买主,可眼下,门外街上只有风,不见几个人。
爸爸还是执拗地把他的杰作挂到门外檐下,还拉了几根细绳纵横交错地拦着,以免风吹破了中堂。爸爸安排我们几个小孩看守那幅画,他进进出出写价标。写了一张白纸黑字“中堂出售80元整”,过了一会儿又写了一张“70元整”,直到标价改为“50元”。
无人问津。到了天快黑时,一个清瘦的老汉站到了我家临街的檐下,那人驻足看画。邻居们听说有人看画,三三兩两抛下油锅来帮忙撮合生意。那人指着中堂说:“卖的?”“卖的。”人们说,“画得多好。”那人指着画上“寿比南山”几个字说:“南山?”我表婶赶紧说:“南山好哇!”我爸爸不得不把“福如东海”和“终南山”的知识讲解了一遍,讲得急切,生怕那人听不懂,解释了半天,还端出一杯热茶来。那人不接茶,也不说买画,又看了几眼,点头,点头之后转身要走。邻居们急了,拿出留客的架势,七嘴八舌地劝。“看这中堂多喜气,白鹤画得多好看,看那松树多清幽……”那人急着要回去过年,但被围住走也走不脱。嗫嚅一会儿说:“我身上总共只有37块钱。”
人们安静下来,都看我爸爸。我爸爸看看天,看看屋内的电灯,看看快要看不真切的画,说:“都不抵我装裱的钱,别说画的工夫了……”那人松了口气,准备走。我爸伸手摘下中堂开始卷,一边卷,一边愤愤地说:“你拿去吧!”
那人忽然低声说:“30卖不卖?”
邻居们火了,大年下的,谈好的价钱哪儿有反悔的?讲不讲信用?七嘴八舌一顿劝,那人掏出一卷钱,共37元,抱着我爸爸用一块塑料布细心裹好的中堂走了。
雪开始下,风继续吹。天黑定,晚饭吃过了,一家人都闷闷的,也不像往常那样唱歌,也不说话。我爸垂头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发,他坐着坐着忽然朝身旁的门板捶了一拳。我奶奶发话了:“你要舍不得,就去追追试试?”
我爸爸就冲出屋外。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好像等了许久就等着这一刻、这一句似的。那是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我们生了一大盆炭火,等着爸爸回来。
他是腊月三十下午回来的。
我们在檐下望,邻居吃过团年饭也常来问。
后来,我们看见街西头积雪覆盖的道上走着一个人,他在雪地里走得时快时慢,像喝醉了似的踉跄奔跑。我们一眼就认出他来—我们街上的那位画家,在交通局出黑板报的画家。
“有没有呢?”有邻居问。
“有,看见了,胳肢窝里夹着呢!”有人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