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老规矩

胡展奋

围绕着饭桌的海派文化，上海人叫“老规矩”。

我的老外婆就是一个“老规矩”。一早起来，她必然先虔诚地擦桌子，时间一长我不禁奇怪：有这么重要吗？！

外婆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她说，你知道吗？我们夜间睡觉的时候，桌子是有人用的，老祖宗是要回来的！

我当时不屑地一笑，现在想来这老规矩其实颇有道理，晨起擦桌，正是“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的一部分啊，说“祖宗来过”，只是为了使你慑服而编造的一个灵异叙事而已。

外婆的饭桌，上汤决不能满满当当的。满了，就要潽了。多余的汤，宁可事先倒掉，她说，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月亮圆了，就必须亏。所以，凡事留条线，日后好相见哪！

问题是，跟她包馄饨，总是来气——她太小气，每次不肯包满，在我眼里总是有点“瘪”，末了还要一碗碗地往邻居送，每每，我总是赌气，偷偷地塞满几个，又总是被发现而遭呵斥。问她，为什么不塞得实实足足的呢？咱家就缺这些馅吗？她就笑笑，说，上海老规矩，馄饨勿塞足。该讲的道理平时早跟你们说过了，将来你会懂的。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将来，你的地盘你去说了算。

很多年后，我终于可以“说了算”啦！那一日召集朋友，大家包餛饨，宣布：塞足伊！为小时候没有吃够而“报仇雪恨”！

结果是殊出意料，塞足了“荠菜鲜肉”馅的馄饨，一只只像“影青瓷”的小猪，极其难吃，和当年的“外婆馄饨”比一个天，一个地，兀那“影青”一口咬开，尽是馅料，朋友纷纷说，介难吃，不如直接吃馅料呀！

还有朋友挖苦，你这个和“某祥馄饨”的分号有啥区别？这个某祥馄饨就是料太足太多，还自鸣得意“馅多为王”，没想到到你这里比它还多！

蓦地，我想起了外婆，想起了这个杭州老太，她是对的！凡事满则溢。她的馄饨，留有空隙，一口下去，汁馅俱美。我的馄饨没有空隙，一口下去，满口衰草，不禁联想到南京路“沈大成馄饨”，也有“空腔”，和“外婆馄饨” 一个道理啊。

小时候还喜欢背地里埋怨外婆“多事”，“花头透”！比如吃盐水虾，放盐水里一氽，洒点葱不就行了嘛！可她不！她必定要一把抓住我和她一起“剪虾须”，这个真烦！你必须用剪刀细心地把河虾的须、钳和小足一只只地统统剪清，这还没完，还得把它虾头上的那把锯齿小刀剪去。

无独有偶，吃梭子蟹（白蟹）也一样，那双大钳的尖端部分非得用老虎钳钳掉不可。问她有必要如此“作” 伐？！她总是振振有词：老规矩！有教养的人家，饭桌上怎么能“刀枪棍棒”呢？！

虾头蟹钳“刀枪棍棒”？我承认，她的盐水虾和梭子蟹上桌，的确“卖相”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特别是盐水虾，只只弹眼落睛，没有“胡子拉杂体毛混杂”的落拓相，但是举目四望，吃盐水虾的，哪一家不是“胡子拉杂体毛混杂”的呢？

多年后，和上海滩著名的“文化小开”商友敬先生一起吃饭，上来一盆盐水虾，商先生第一句话就嘀咕：这盆虾怎么不剪剪清爽呢？胡子眉毛一把抓？！

遇到知音啦。我赶紧请益：原来您也讲究呀！老商说，以前的“好人家”，格种“刀枪棍棒虾”胆敢上桌，一定会被主人扔出去的！一、不雅。一团虾毛嘴里乱捅。二、不便。虾头虾须结物打块。三、不测之虞。特别老雄虾的那把“刀”，把口舌割破并非小概率事件。四、风水。桌上风水，不可不察啊！

岁月如磐。惟老外婆的老规矩，句句金句哦。

摘自《新民周刊》2020年9月28日 刘桂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