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鸡蛋煮熟的过程,充满了哲学意味。四只鸡蛋像四个学习舞蹈的孩子,水的温度发生变化后,音乐响起来。然而,总会有一只鸡蛋反应迟缓,无法理解音乐和节奏。也总会有一只鸡蛋,通透、机敏,随着温度的变化,其蛋壳产生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有一只鸡蛋调皮,透过钙质的秘密,吐出一口气。噢,是蛋壳在高温下有了细纹,于是,那细密的纹理成为一个出气口。
我从未如此完整地观看一场煮鸡蛋的演出。因为,记忆中我从未这样煮过鸡蛋吃。煮好了之后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将这四只鸡蛋煮成茶叶蛋?让这几只鸡蛋在水中煮熟只不过是普通的职业技术培训,而如果将它们煮成茶叶蛋,则相当于打开了它们的人生观。和盐巴、姜片、老抽、普洱茶以及来自新疆的红枣交谈过后,它应该变得温和、克制,甚至更加懂得规则和文明。
我专门咨询了一枚友人,她给出更多的配方。我只能就地取材。
切开姜片时,我想到的是青春期女性的示好,明明喜欢别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挑剔。想来,这姜片应该是天蝎座。
八角的味道让我想到放了一年忘记打开的福建绿茶,低调、自卑。其实,完全可以再喝。所有的调味品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八角。总觉得,它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对人世间过于油腻的价值观进行调和。没有它,就像一个社会没有了中产阶级,只剩下穷人和富人赤裸裸的相互鄙视。
小茴香,我喜欢偶尔嚼到它们,麻,是一首乐曲最高潮的部分。如果我们投入感情来听,会觉得,这是在描述我们的过去。北方小茴香的滋味偏淡,而云南的小茴香颗粒像四川的一样,感情极其丰富,不需要亲口尝试,打开包装一闻便知,这样的小茴香是九零后和零零后,他们对于虚构的历史一点儿也不相信。闻着这种小茴香的味道,我就想,唉,出生地也是极其重要的教育背景。
茶叶我这里多的是,有数千元一斤的凤凰单枞,还有头春的龙井以及顶好的大红袍。然而,最多的还是普洱。我故意留了半饼冰岛生普在这里,手撕开茶饼的时候,我闻了一下茶叶的味道,想象着它们一片一片吸纳高原上的阳光,被勤劳的茶农一叶一叶摘下,晒干,放在石臼中压制。每一道程序,都有着人和自然的交流。这饼茶叶,入口时甜度颇大,然而,如果浓了则会苦口,而后从舌根处有甜味回过来。是很迷人的一款茶品。
还有从新疆来的大枣几粒,老抽数滴,细盐两勺。
我将刚才煮好的鸡蛋均匀地敲破蛋壳。这层壳在鸡蛋成熟之后,成为包裹着鸡蛋本身的一层自尊心。如果不敲破它,鸡蛋无法吸收更多的观念。就像一个小地方的人,永远满足于他们自身的生存逻辑。要想改变他们,我相信,将他们观念的外壳敲碎,并将他们放入一锅文明的汤里煮了,是一个捷径。
我将四只鸡蛋放入小锅里。
这真是一个充满比喻的过程。鸡蛋渐渐被老抽染了颜色,它仿佛懂得了做人就应该打开自己。再然后,茶叶的叶片舒展开来,香气弥漫,这香气分明就是一节关于人生应该如何承受阳光,并释放阳光的过程。每一片茶叶滋味的生成,都和它们之前所承受的阳光和雨有关。没有接受,沒有对责任的承担,我们永远无法成长,无法给予别人养分。
茶鸡蛋煮熟之后,我开了小火,盖上了锅盖,焖一会儿。
焖,把一颗心关在一扇门里,用小火炙烤。这个字里有煎熬的意味。然而,世间所有的美好,大概都需要一场水与火的碰撞。
煮好后,我关上火,打开锅,闻到的是一声尖叫般美味的茶叶蛋。我几乎是以冒着敌人的炮火般的热烈,剥开了第一枚茶叶蛋。蛋清外面的酱色纹理像是一纸地图,那纹理指向了我们的胃口。我吃了一口,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岁左右的故乡。又吃了一口,我重新回到我的现在。
我被一枚鸡蛋启蒙。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在吃鸡蛋之前和之后,是不同的两个人。世间的事,只要用心体悟,大都如此。
(正奎摘自《散文》2019 年第10 期,刘昌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