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菱
周末黄昏,妈妈在厨房里洗梨子。
我看到梨子椭圆形的身体在桌子上转动着,像一个不知忧愁的小男孩。我再次想到,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我胡思乱想了一圈又一圈,最想问的那句话在胸口一直奔腾着,但就是张不开口。
妈妈把梨子切开来。我的目光落在梨子上,终于飞快地开了口:“我的胸很疼,一跑就疼,我是不是生病了?”
妈妈没说话。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飞快说了一遍。
妈妈不等我说完就迅速地回答:“没事,正常发育的时候都这样。”好像我问的是压根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问题。
那天妈妈含糊地告诉我,发育中的女孩都这样。真的都是这样吗?我不敢问别人,觉得难以启齿。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用它来比喻像我这个年纪的少女,说明十三岁实在是太美丽了。
可我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美丽。
我的同桌“小悲伤”也和我一样,是一只挂在树上迟迟无法变红的青桃子。她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长得又瘦又小。但我很喜欢小悲伤。
她非常擅于讲自己编的故事,有一天晚自习,月亮忽然消失不见了,天空一片漆黑,大家都好奇地往窗外望,小悲伤对我说:“月亮变成深蓝色的孔雀了。”
“什么?”
“月亮独自飞在天空中,忽然觉得好孤独,于是就变成了一只深蓝色的孔雀,张开翅膀覆盖住天空,就像天空在紧紧拥抱它一样。”
“ 月亮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突发奇想。
“是女人!”小悲伤重重地强调。
“你怎么知道它是女人?”
“很简单,像我妈一样,情绪阴晴不定,尤其是每个月的那几天……”小悲伤忽然压低声音说,“简直像暴怒的老虎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跳,面红耳赤地望着小悲伤,“你……懂那些女人的事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班里有些女生有小秘密了, 我还没有。”小悲伤有些羞愧地说。
“什么小秘密?”
“你注意到没有,她们穿校服衬衫的时候,里面多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
“干吗穿那么多,不热吗?”
“傻瓜!这说明她们……快变成女人了!”小悲伤压低声音兴奋地说。
我猛然想到我自己,于是鼓起勇气问:“你的胸会疼吗?”
“没有啊。”小悲伤奇怪地望着我。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小悲伤没在意我苍白的脸,继续低声说:“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了。”
那天下课,小悲伤和我假装伏在桌子上睡觉,其实偷偷地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我们后座女生的一举一动。
一个女生从抽屉里飞快地掏出一个淡蓝色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片面包片一样的东西,很快塞到校服口袋里,然后拉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走出了教室。我和小悲伤互相看了一下,小悲伤羡慕地说:“你发现没有,她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香气,可我们没有!”
我在她身上嗅嗅:“嗯,你的确没有,一点儿也不香。”
小悲伤恼羞成怒地在我身上也猛嗅一阵:“你更不香了,简直一点儿味道也没有!”
怎样才能成长为美丽的女人呢?我很羡慕我们的那些女老师。她们大多都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起路来猫一样轻盈神秘,非常大方,一点也不像我们这样,喜欢躲躲闪闪的。
小悲伤酸酸地说:“感觉我们和她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光年的距離。我简直觉得,我都等不到穿高跟鞋的那一天了!”
我专心地在书上画小人,头也不抬地说:“肯定会等到的。”
在英语书上,我画了一系列小人儿,这些人物都是从二十四节气里走出来的。首先是大哥立春,他是一个高贵而英俊的少年,挺拔得像一棵葱绿的水杉。雨水是一个有着漆黑长发的少女,戴着用迎春花编织的金色花环。
画到芒种那一页时,我忽然感觉书页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翻开一看,是一张绿色纸条。我打开来,发现上面写着:豆蔻,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很喜欢你,假如你是那天上的明月,我愿做追月的男孩。希望你每一天都过得快乐,不要有那么忧郁的双眼,好吗?
该署名的地方,画着一只有着翠绿眼睛的黑猫。
我万万没有想到,纸条里竟然是这么大胆、直白的内容,我像被钉在座位上一样,浑身滚烫,身体颤抖不已,脑海里疯狂地乱作一团。
回过神来,我立刻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到校服口袋里。
小悲伤得知黑猫给我写的纸条,半天都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用带着嫉妒的语调说:“现在你和我不一样了,你也快变成你想变成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
“她们有了自己的秘密,你有了喜欢你的人,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小悲伤的脸在那一刻显得特别悲伤。
“小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而且,我还没有像她们一样,拥有自己的秘密,心里焦急得简直想大喊大叫,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们一样呢?
“ 我最近心情总是很低落,身体也觉得很不舒服。”小悲伤无精打采地说。
我默默翻开英语书,画了一个神情忧郁的女孩——秋分。她穿着薰衣草颜色的连衣裙,指挥着一群金色的蜜蜂,在满是野菊花的山谷里生活,她走过草地时,草地上会留下一串浅紫色的脚印。但是,我第一次把女孩的裙子画歪了,因为我没法专心。
从收到纸条的那天起, 平时觉得空旷的教室一下子变得很小,到处都能看到黑猫灿烂的笑脸。黑猫在班里很受欢迎,他大方豪爽,打得一手好篮球。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忧愁。每次看到他,我都像冰块看到了火一样,慌乱地赶紧躲开。
我很害怕别的同学得知黑猫给我写信的事,他们背地里会怎么议论我呢?
一连两天,小悲伤都没来上学。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翻开英语书,忽然又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赶紧把英语书打开,遮住头,同时,飞快地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星期五晚上,能到操场上来吗?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把纸条狠狠地揉成一团,感到生气极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随随便便就可以叫出来的女孩吗?
我越想越气,把纸条撕碎,随手夹在英语课本里。
可是,纸条上的字仿佛深印在了我心里,我走出教室,看到柏树上写着那句话;望向操场,看到篮球架上写着那句话。
星期三,小悲伤来上课了。她破天荒地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水手领的蓝色连衣裙,头发上也别了一个浅蓝的发卡。
“豆蔻,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小悲伤微笑着问我。
“ 你变漂亮了。” 我感觉她周身好像被一种神秘的气息围绕着。“你感觉到了?”小悲伤开心地靠近我,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像夏日洁白的栀子花。她说:“我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啊,你……也和她们一样了?”我目瞪口呆。
“嗯!”小悲伤得意地点点头,努力在我面前压抑着自己的喜悦。
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比我瘦小的小悲伤都来例假了,而我还没有,我是不是真生病了?
星期五刚开始上晚自习,我就心神不定了。黑猫的脸总是浮现在我的作业本上,冲我灿烂地笑着。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声还没落我就冲出教室,一口气跑回宿舍,扑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夜渐渐深了,我听到时钟敲了十点、十一点……心里像火烧一样,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快十二点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掀被子坐起来,往外飞跑。
夜晚的校园散发着浓郁的青草香和清甜的露珠气息,让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矫健的黑猫,似乎是在梦中奔跑。
我一口气跑到操场上, 却发现偌大的操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心里的失落无法形容,黑猫没有等我,原来他那么快就走了!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回头的一瞬间,我吓了一跳,看到被高大的柏树隐藏着的单杠旁,有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在沉默地做着翻腾的动作。
他双手攀住单杠,用力地支撑起手臂,双腿猛地向上举起,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圆弧,翻了一个轻盈的跟头,再缓缓地落到地上。
他一个接一个,不知做了多久,姿势从优美渐渐变得滞重。
我躲在树后,看他在月光下,孤独地翻腾着,每一个新的翻腾,都比前一个更辛苦,从他脸上流下一滴滴晶亮的液体,落到泥土里,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再也不想做男孩了。原来,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白天我们都是欢笑的孩子,只有在无人的夜晚,才会变成紧紧闭合着的河蚌,敏锐地感受着沙粒磨在心上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了,从空中翻了一个半圆就沉重地落下来,摔倒在地上。我很想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可我的双腿一动也动不了。
我站在柏樹掩映着的阴影里,轻声对黑猫道了声再见。回到宿舍, 我打开英语课本, 把撕成碎片的纸条郑重地拼起来,放进自己最珍爱的密码锁笔记本里。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脚走向冰冷的湖水,一步一步,迷茫而坚定,脚底清晰感觉到湖水刺骨的冰冷,但是停不下来。湖水渐渐淹没我的双腿、腰际, 我低下头, 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下盛开出一朵胭脂红的荷花。我茫然地坐在荷花上,荷花逐渐变成了一颗星星,温暖地托着我。接着,星星又忽然变成了冰块,高高地把我举了起来。我闭上双眼,时而觉得温暖,时而又觉得冰冷。
当我浑身颤抖着醒来,发现自己来例假了。我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眼里涌满了泪水。
(金炜摘自《十月·少年文学》2019 年第8 期,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