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忠
(陕西师范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改革开放以来的40年,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了持续发展的辉煌时段,出现了一批堪称经典的优秀作品,出现了应运而生的黄金一代作家群——为了简明起见,本文的论述仅限于小说家。这是百年中国新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在中外文学史上也是值得关注的重大现象。
属于黄金一代的作家群落,纵跨四五代人,上起1928年出生的宗璞、1929年出生的徐怀中,20世纪30年代出生的王蒙、李国文、从维熙,下至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余华、苏童、迟子建、格非、毕飞宇、麦家、李洱、刘慈欣、林白,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徐则臣、石一枫、葛亮等,其中坚力量则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陈忠实、冯骥才、刘心武、李陀、梁晓声、张抗抗、路遥、史铁生、莫言、张炜、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曹文轩、铁凝、张承志、池莉、方方、刘醒龙、刘震云、徐小斌、阿来等。
以年事已高的老作家而言,军旅作家徐怀中在20世纪50年代即以《我们播种爱情》名世;80年代初以反映中越边境战争的《西线轶事》引领军事文学的新变革;近年来,继长篇非虚构文学《底色》荣获鲁迅文学奖之后,于2018年度推出长篇小说《牵风记》,表现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期酷烈与瑰奇交织的战争风景线。宗璞和王蒙在号称“百花时代”的1956—1957年,分别发表了《红豆》和《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举成名天下闻。新时期以来,他们在文坛上再度引人瞩目,获奖频频:宗璞的《弦上的梦》和王蒙的《悠悠寸草心》《蝴蝶》等都是80年代初期的获奖名篇;《我是谁?》和《活动变人形》则显示出两位炉火纯青的作家在思想与艺术的双重探索上思深行远。进入21世纪,他们又分别发表长篇小说《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和《这边风景》上、下卷,分别荣获茅盾文学奖,再一次证明了蓬勃的创作活力。陈忠实描摹关中平原百年风云的《白鹿原》被誉为“孤篇压全唐”的力作;冯骥才2018年以状写天津卫市井生活中传奇人物的笔记小说集《俗世奇人》荣获鲁迅文学奖;首开“改革文学”先河的蒋子龙被授予“改革先锋”的光荣称号……被称为“50后”“60后”作家的这一个群落,更是人人握灵蛇之珠,个个怀荆山之玉,每隔数年即有长篇新作问世,不仅是保持在一个持续稳定的水准线上,还时有内容和形式上的探索创新,让文坛拍案惊奇。单是2018年,就先后有梁晓声的《人世间》、李洱的《应物兄》、贾平凹的《山本》、张炜的《艾约堡秘史》、王安忆的《考工记》、刘醒龙的《黄冈秘卷》、韩少功的《修改过程》、储福金的《念头》等相继问世并得到好评。2018年对于莫言也是丰收年:《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刊有莫言新作《高粱酒》(戏曲文学剧本);《十月》2018年第1期刊有莫言短篇小说《等待摩西》,第4期发表莫言与李云涛合作的歌剧剧本《檀香刑》,同名歌剧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而备受好评。
最具有标志性的事件是2019年8月揭晓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五位获奖者中,有90高龄的徐怀中(《牵风记》),有与共和国同龄的梁晓声(《人世间》),有“60后”作家李洱(《应物兄》)和陈彦(《主角》),有“70后”作家徐则臣(《北上》),从年龄分布上呈现出完整的梯次,从创作内容上看,则是在大跨度的时间段落中,展现人物的命运与选择、追求与思考,将时代风云与个人际遇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将20世纪初年以来的宏大背景与风云画卷深刻地嵌入每个人物的生命印记之中。
在中外文学史上具有一定规模的作家群落的出现,都有其文学的与社会的原因。
从“三曹父子”、建安文人到“竹林七贤”,魏晋文人群体的兴盛,就见证了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的社会动荡、政权更迭、礼崩乐坏,表露了作家们内心的政治抱负与人生困惑,而其在诗文创作上也顺应时势要求,摆脱形式主义的束缚,天然本色,袒露襟怀。如曹操的《短歌行》,一方面感叹人生之短促,倏忽即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方面壮怀激烈,有澄清宇内之志,“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鲁迅在《魏晋文章及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把曹魏时期文章的特点概括为四点:清峻、通脱、华丽、壮大。曹操治世律己和行文的不拘一格,给文风带来洒脱灵便,骨子里是思想的解放。到曹操的儿子曹丕,更是视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学置于空前的高大上的地位,进入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故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1]504这样的精神状态在文学实绩上可圈可点。这一时期,实现了文人化四言诗的成熟和五言诗的建构,文章也摆脱了汉赋那种铺陈扬厉穷形尽相以博物取胜的形式主义趋向,转向经时济世或者独抒胸臆的散体文。
此后是唐代诗人群的出现。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孟浩然等,都是同时代人。盛唐气象的激励,投诗选仕的风行,四海漫游与对大好河山风景的发现,投身边塞战争以建功立业的召唤与诗人们的报国志向,诗人之间的互相切磋与互相竞赛(如“旗亭画壁”的故事),以及诗歌格律自身发展的臻于完善,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
再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段是元代。元代政权统治中原仅仅数十年,从宋代发端的戏曲却大行其道,“关马郑白(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皆一时之选,还有追随在他们身后的众多戏曲家和名演员,形成元曲的盛况空前。
不仅中国文坛如此,作家们成批涌现的现象在世界文学中也是屡有出现。远的不说,一战结束之后美国文坛出现的“迷惘的一代”,包括欧内斯特·海明威、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T.S.艾略特等,表达了他们“伟大的美国梦”和人类理想的破灭与颓败。空前残酷的世界大战不但毁灭了上千万人的生命,暴露出曾经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和工业化时代带来的残酷血腥的负面效应,也摧毁了这些青年作家的信念与操守。恰逢其时的现代派文学的兴起,则是提供给作家们表达内心困惑和精神崩塌的叙述方式。
那么,中国文坛产生“黄金一代”作家的机缘何在呢?
自五四以降中国新文学百年,很少有大规模、成群落的作家,能够将他们的创作生命持续40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新文学伊始的“鲁郭茅巴老曹”,除鲁迅早逝,其余几位大家在进入新的时代语境之后,都有水土不服的症候,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除巴金的《随想录》外,鲜有新的力作问世。
作家创作生命的修短,有偶然有必然。偶然者如徐志摩34岁死于飞机失事,萧红31岁华年夭亡。更多的是时代所致:左联文学时期柔石、殷夫、胡也频等的被难,五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英勇牺牲;战争年代带给作家的苦难、流亡、迁徙、贫困,无处安放一张静心创作的书桌。1949年新中国成立,结束了战争和动乱,开始了大规模的工农业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给文学界点燃和带来了巨大的热情和憧憬,但是,其后不断发生的文艺批判,都严重地伤害了文学的生产力。
持续性写作的另一个难题是如何应对时势变化对文学的苛刻要求。百年新文学,在其波澜起伏的涌进中,经常呈现为大浪淘沙的态势。20世纪以来的中国,以一种不断加快速度的方式,应对民族生存与发展的重大危机,追求古老中华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在时代命题的转换中,不断召唤年轻的一代。从变法维新到辛亥革命,从五四爱国学生运动到北伐战争和土地革命战争,从抗日救亡到解放战争,从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到“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再到1966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然后是粉碎“四人帮”、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和改革开放,果真是“十年一大变,五年一小变”。每一次剧烈的社会变动和文化更迭,都在召唤新的社会载体和文化载体。在文化与文学的领域中,同样是后浪推前浪,代有才人出。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胡适的“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周作人的“人的文学”,陈独秀的文学革命“三大主义”,诸种文学主张,兴盛不过数年,鲁迅就发出队伍分化、盛况不再的感叹,“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哪里知道风潮动荡的时代根本就容不得犹疑彷徨!抗日救亡的文学曾经盛极一时,以广场化、街头化、大众化为特征的朗诵诗、活报剧等为其大宗(如田间的墙头诗,高兰的朗诵诗,短小精悍的文艺作品《大刀进行曲》《松花江上》《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等)。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倡导的表现“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和文艺的民族化,进一步推动了文艺的转型,催生出丁玲、赵树理、周立波、贺敬之、阮章竞等一批解放区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共和国文学的第一个十年,既有大大小小的文化批判风波,也有短暂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艳阳天气,还有“大跃进”民歌运动……真是变化频繁,“乱花渐欲迷人眼”。每一个新的时代转折,都会在文学上产生新的阶段性命题,都会有一批已经取得一定文学成就的作家黯然落伍,也会有新的青年作家应运而生掀起新的潮流。
与新文学进程中的青春写作相对应的,是改革开放时代作家群的持续性写作。新时期伊始,青春写作及与之相伴随的“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紧迫感同样弥漫一时。“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一浪高过一浪,不肯一味追随新浪潮的作家作品就变得不入法眼,“过时论”就是一种典型的症候。路遥《平凡的世界》问世之初,正当20世纪80年代中期,现代主义、先锋文学大行其道,诗歌方面则是要“PASS”北岛,“PASS”舒婷,现实主义创作在许多人眼中已经是明日黄花,于是路遥《平凡的世界》就被认为是过时和落伍之作,在刊登、出版和文坛评价上都遭遇坎坷和差评。这并非偶然现象。但是在后来的进程中,这种浮躁凌厉之气便渐行渐远,文坛和社会的包容度愈益开阔。被某些人称作“痞子文学”的王朔,没有因为遭受抵制和打压就黯然退场,而是在与文坛的紧张状态中赢得了读者和市场。十余年之后的1998年,一批新生代作家韩东、朱文等,又跳出来大声宣告“断裂”,要斩断与中国新文学的传承关系,再造一个独特的文坛。但这一次冲击并没有给文坛造成什么新的震荡,没有多大的杀伤力,这也许表明青春写作由主流到边缘的迁徙。其后出现的“80后”青春写作,吸引了眼球,占有了市场,但是在文学潮流中并没有取得突破性、标志性的成就。
青春写作让位于持续性写作,看似寻常,却也经过社会的与文学的双重调适才得以转型。尽管说“80后”“90后”陆续登场,但当下的文坛仍然是黄金一代作家群唱主角,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和20世纪80年代中期王安忆、韩少功、贾平凹、莫言、铁凝等一批年届30岁的青年作家之大红大紫不可同日而语。
改革开放的40年,可以说是给作家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环境。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词为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共产党的文学指导方针确定了基调。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虽然说文坛上也曾经有大大小小的批评和批判发生,有时甚至来势很猛,但文化管理部门和读者都已经抛弃了简单粗暴的行为和思考方式,没有“一棍子打死”,不为一部作品就欲中止作家的艺术生命;虽然会有相关的争议和严厉批评,但作家并不会因此就失去创作的权利,而是很快就能够调整创作心态,以新的姿态重返文坛。冯骥才的话说出了作家们的心声:这是一个充满理想与渴望的时代。人们有共同的目标——希望国家富强,人民富裕。“努力做‘人民的代言人’”成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天生使命。共同的时代情怀与社会关切将作家与读者融为一体,人们将个人的写作追求与更高层次的国家理想紧紧相连,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风骨。 改革开放为作家们抒发时代感慨提供了宽松的社会环境与积极的鼓励机制。我们迎来了尊重文学、鼓励创作的黄金时代。[2]本文要论述的黄金一代作家群,非常幸运地得到了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在学习和探索中走向成熟,走向自己的创作的高端。
王安忆在回应关于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提问时就讲到创作环境与作家的关系:“我觉得评莫言,评得不错。我们不能期待它每次都评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作家,但是我觉得评莫言,它首先在中国的1950 年代生的人当中评,我觉得就很有眼光。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条件里面,有一个条件,我个人很赞许,就是要持续性地写作,不能说偶然写一篇,我就给你一个奖,它是持续性地写作。话的背后意思,就是奖要给职业的作家。那么回顾我们中国的历史,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背景底下,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写作。之前的写作,从‘五四’开始算吧,老是被打断的。只有到我们这代人开始走上文坛,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们才成为了真正的持续性写作”[3]。
改革开放时代文学场域的重要特征,是从垂直化管理到平面性协商,从绝对化的指令性管理转化为各种利益相关方的协调互动,这为黄金一代作家群的创作发展提供了极好的空间。在此就以蒋子龙、贾平凹等作家的创作经历为例,阐述这一内在而深刻的变化。
天津作家蒋子龙,是荣获“改革先锋”称号的作家,他的在不同时期遭受批判的经历对比就非常有说服力。1976年1月复刊的《人民文学》第一期发表了蒋子龙的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小说以1975年邓小平推行全面整顿方针对工业领域的影响为背景,塑造了“文革”后期复出之后的机电局长霍大道为恢复工业生产忘我拼搏的正面形象。从文脉上来讲,这是他后来创作“改革文学”的先声。作品问世后,受到众多好评,孰料旋即时风骤变,直至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大批判,在天津市和蒋子龙所在的重型机器厂都召开批判大会,让蒋子龙痛心疾首地发誓再也不写小说。[4]如果不是形势再度发生巨变,“四人帮”被及时“粉碎”,对蒋子龙的批判和清算还不知伊于胡底,更不能设想他会很快复出,再度名满天下。
蒋子龙1979年以《乔厂长上任记》再次轰动社会,并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但是,《乔厂长上任记》在全国都受到热烈赞扬的时候,《天津日报》却先后以14个版面对其进行严厉批判。[5]好在这已经不再是对作家作品一锤定音的时代,党的最高领导支持保护了蒋子龙,陈荒煤、周扬等文艺界领导人也坚持对其作品的正面肯定,蒋子龙的命运没有再发生大的波折。接下来,他先后以《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和《拜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1980年的《开拓者》、1981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1984年的《燕赵悲歌》,连续获得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而且,这六部获奖作品,都是歌颂改革时代的先锋人物的,从工厂秘书到农村党支部书记,从省委书记到青年工人,写得最精彩的则是几位各具风采的大型国有企业的工厂厂长。
此后,蒋子龙笔耕不辍,一直密切关注时代的变革,也不时引起争议与批评。他的长篇小说《人气》,写的是大城市中住房建设问题,是较早揭开房地产业内情,却又热情塑造出充满堂堂正气为民造福的干部形象的作品。历时十余年工夫完成的《农民帝国》,摹写郭家店改革前后30余年的历史变迁,揭示农民中的精英分子郭存先怎样从施展才干抓住一切机遇带领乡亲们摆脱贫困集体致富,到经不住权力和财富的诱惑,蜕化变质,走向历史反面的浮沉人生。《农民帝国》的犀利与厚重,就像蒋子龙所言,“农民帝国”确实不只在郭家店,身份不是农民,骨子里比农民更农民,而且还瞧不起农民的人,更容易闹出“帝国”的悲剧。[6]
贾平凹也是很有说服力的例证。他1993年问世的《废都》,因为被视作“当代《金瓶梅》”,曾经在市场层面上遭受严厉处罚,禁止发行(在16年之后的2009年,《废都》重出江湖,市面上无风无浪)。但是在此期间,贾平凹的创作一直没有中断,他先后创作出了《怀念狼》《白夜》《土门》《高老庄》《秦腔》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秦腔》还荣获中国文坛最高奖项之“茅盾文学奖”。
在这里,我借用了布尔迪厄论述文学场域的相关术语、相关分析方法,考量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文坛多种力量的对话和协调如何成为文学生成和传播的力量。这也是作家得以可持续地进行文学探索、理想追求,得以能够实现其预设目标的重要保障。相反,从20世纪50到70年代,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体制性的力量,对文学和作家,一方面将其视作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寄予厚望,托以重任,另一方面,又对其始终抱有强烈的怀疑态度。文学在被过度地崇高化、神圣化的同时,又要经常面对严酷的审查和清算——这是问题的一体两面,正因为将文学过度地崇高化神圣化,才不允许作家有多少现世气息、欲念浮动和人间困惑,以免将读者导向歧途——政治决定社会生活的走向,也决定作家作品的命运。而且,文学报刊和出版物的印制与发行,都是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进行,从纸张到印数、定价等方面都有严格操控,使得文学一体化的格局全面形成。
在改革开放以来的40年间,社会和读者,资本和文化,纷纷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介入到文学场域。譬如说,从最初的个体书商发展到当下资本雄厚的民营出版公司,他们对于图书出版的运作,就极大地改变了当下文学出版的基本格局,而且将其力量渗透到了体制内的出版机构。网络文学的大规模出现,更是降低了写作发表的门槛,为更多的人提供施展文学才华的新的平台,也极大地拓展了文学创作从题材到写法的边界。金宇澄的《繁花》就是用沪语方言写作,先逐段地发表在上海本地的“弄堂网”,本来是要试试水深水浅,不料很快引发上海网友的热追。金字澄在热情鼓励下,圆满地完成了这部讲述几位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各具不同家庭背景的同龄人,与共和国60年历史风云的关联与互动的沪上风情画卷,并且屡获好评,摘取茅盾文学奖桂冠。身为文学期刊《萌芽》的编辑,也曾经在一些文学刊物上发表过小说的金宇澄说,在网络写作中获得一种自由状态,与读者良性互动而得以超水平发挥了自己的创作才能。
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华艺出版社与文学创作、文学市场的关系作为个案。华艺出版社创建于1986年,它的引人瞩目乃至众说纷纭,是在90年代初期正当中国社会大转型期间。先是意识形态与思想文化领域中极“左”思潮的再度泛起,有关于市场经济姓“社”姓“资”的论争。邓小平南行引发市场经济大潮,文化市场空前活跃。而华艺出版社的两大举措,让它在赢得口碑的同时也赢得了市场。其一,在文坛上弥漫大批判气息的时候挺身而出,推出一套“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新作大系”丛书22种(1991—1992),为一批80年代在文坛叱咤风云此时却处境尴尬横遭指责的实力派作家撑腰鼓劲,对于打破其时文学出版的僵滞状态,大规模地活跃文坛氛围,建立奇功。入选这套丛书的有王蒙、从维熙、刘心武、李国文、冯骥才、莫言、王安忆、铁凝等,俱是思想解放、勇于探索却又因而显得不合时宜的作家。譬如王蒙,就曾经因为《坚硬的稀粥》遭受一场文化围剿,把一次笔墨游戏擢升到了政治清算。华艺出版社挑战“潜规则”的勇气可嘉。其二,不仅以冒犯极“左”僵化的时风著称,同时还勇敢打破出版界的清规,一次性推出《王朔文集》4卷本。这也具有多重的冲击力:一是许多年来,只有被认作大师级的作家才有资格出文集、选集,王朔时年刚刚30岁出头,论资排辈,距离出版文集的资格还远得很。与此相关的是,王朔的创作,并非文坛的主流,他的调侃解构,“顽主”心态,都让很多人感到难以接受。二是即便可以为青年作家出文集,将其作为首选,这是否合适的选择,也颇受人质疑。但华艺出版社敢想敢干,看准了青年读者对王朔的喜爱和市场需要,将《王朔文集》做成风行一时的畅销书。三是《王朔文集》是在“文革”后在国内首次实行版税付酬制,让作家所得和书籍销售数量挂钩。这样的运作方式,今日回望,它对于当时的文坛和出版市场都是极大的挑战,凸显了文学出版与流通的市场属性,也在沿用已久的讲求思想性与艺术性的评价标准之外,将市场效益引入其中,促进了文学创作与评价的多元化。
还有一个更为廓大的文学场域,将大陆、台港和世界连接在一起,这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坛多元化的一个方面。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梁凤仪的商战小说,三毛的富有叛逆性而不失清新的散文,李碧华的奇情小说等,次第进入大陆读者的视野,为大陆文化市场添加了新的活力,引发了大陆的类型化写作。从当时还在读博士学位的痞子蔡(本名蔡智恒)在BBS上写作《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而发端的网络写作,得到了大陆青年作家的积极回应,一时间,小李飞刀、李寻欢、宁财神和安妮宝贝等掀起大陆网络文学的第一个浪潮。经过20余年的发展,在海峡两岸都产生了一大批网络文学作家作品,并且成为电视连续剧的重要剧本来源,如《杜拉拉升职记》《甄嬛传》《琅琊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1991年,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获得第十三届台湾《联合报》中篇小说大奖,引起港台文学界的关注。此时,他在大陆籍籍无名。1992年,《黄金时代》在台湾和香港分别以单行本和小说集形式出版。《黄金时代》在港台的获奖和出版鼓励了王小波,同年,他辞去中国人民大学商品学系的教职,脱离了体制,成为自由撰稿人。然而,《黄金时代》在北京转手了四五家出版社,都因为写作风格的不合时宜遭到拒绝,到最终由华夏出版社出版,已经是1994年。这一年,他的中篇小说《未来世界》再次获《联合报》文学奖。再如莫言的海外翻译、传播与获奖,也是以非常密集的方式在进行。早在荣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莫言就是当代中国文坛海外各语种译本最多、获奖最多的作家,仅法文译本就有近20种,并荣获东亚、西欧、北美等官方、民间和学术机构的各种奖项——据中国知网统计,21世纪以来,莫言一直就处于研究热点之中。而有关余华、王安忆、贾平凹等作家作品的本土研究论文数量都比莫言要多,连续数年皆是如此,但是海内外影响力的综合平衡,却证明了莫言的创作实力。莫言荣获诺奖并非“撞大运”,当然也不是什么人所说的西方“阴谋论”所为。
改革开放时代造成的剧烈的社会变迁,从除旧布新拨乱反正,到农村的土地承包,城市和工厂企业的体制变革,面向世界八面来风的狂潮激荡,再到市场经济和网络化时代的机遇与挑战,给作家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创作素材,也时时激发着作家的创作灵感和冲动。这40年可以说是一个充满艰辛也充满神奇的时代。创造了世界建桥史上最长跨海大桥奇观的港珠澳大桥岛隧工程总工程师林鸣,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说:“我们国家跟别人不一样的是,还处在一个高速发展当中,创造巅峰的机会太多了”[7]。创造巅峰的机会太多了,富有时代眼光的中国作家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
著名作家阎连科这样说:整个世界范围内再也没有一个国家能像今天的中国这么复杂和荒诞,乃至于扭曲而且变形,这给我们提供了无数的可供汲取的写作资源。现实的丰富传奇远远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才华,今天中国现实的复杂性和荒诞性,已经到了任何一个作家都没有能力把握的程度。[8]白云苍狗或者沧海桑田的复杂而急骤的社会变化,是众多作家的体认。
当代中国的社会变迁,是作家变革创新的强大推动力。莫言对此就有清醒的自觉:“我们这个时代确实是一个波澜壮阔、空前绝后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为作家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人的丰富性得到了最强烈、最集中的表现。就是说具备了产生伟大作品的物质基础或资源基础,剩下的我想就是作家的胸襟、气度和才华了。过去我们经常听到老作家抱怨,他们没有写出伟大的作品,因为时代外部政策的限制。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从自己身上来找原因,你不能怨这个社会没有给你提供条件,应该怨自己”[9]。这当然是作家创作最丰厚的资源和宝藏。
余华也有同样的感慨。他曾经有几个月的时间在美国进行访问,从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美国社会历史进程去反观中国从“文革”到改革开放时代的剧烈变化:比之于成熟稳定、缺少新奇与变化的北美大陆,中国大陆的急剧变化让人惊叹。余华从中得出中国自“文革”到21世纪初之40年走过西方从中世纪到后现代的400年的历程的论断。正是因为这样的对比鲜明的感受,在比较中重新体认中国大陆的沧桑嬗变,促使余华创作了表现时代巨变的《兄弟》并且在海内外获得好评。进一步而言,时代的巨变,温饱的获得,缓解了人们的生存焦虑,在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丰富信息的影响下,作家们不但体察到世事沧桑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冲击与震荡,也扩展了自己的眼界,得以从全球视野反观本土,反省民族的精神痼疾。这也是时代感的一个重要方面。贾平凹在《带灯·后记》中,就讲到从世界文化的高度审视民族性格的问题:
我们要能做到的是清醒,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体制上、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环境上,行为习惯上,怎样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样不再虚妄和阴暗,怎样才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只有这样做了,这就是我们提供的中国经验,我们的生存和文学也将是远景大光明,对人类和世界文学的贡献也将是特殊的声响和色彩。[10]
贾平凹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可以说是一直在与时代的变革进程相呼应。新时期伊始的《满月儿》《第一堂课》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从在一个偏僻山村里进行科研育种和小学教育的明媚生动的年轻姑娘们身上,透露出历史巨变带来的尊重知识、科技强国的喜人局面;《鸡窝洼人家》讲述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带给山里人家的激进与保守和家庭的瓦解与重组;《浮躁》写出了时代变革带给农村青年的希望、追求、浮躁、凌厉与现实的阻隔;《废都》铺现出市场化浪潮与拜金主义对传统文化及其传承者造成的无可奈何的消解与难以抵挡的诱惑;《高兴》匠心独运地写一个进城务工者与城市之间纠结而错综的认同关系;《秦腔》以城市化进程形成大的气候后乡村的逐渐溃败和瓦解为其着力之处;《带灯》则将乡村中最为棘手的调解矛盾纷争、平息民众情绪的信访工作推向前台,表现一个年轻而富有理想和奉献精神的女干部恪尽职守鞠躬尽瘁的奔波与辛酸。说贾平凹的作品表现了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城乡的匆匆侧影,不为过誉。他提出的全球视野、世界眼光,则和前面引用的余华所言,相互比照。余华是出访美国并且在美国停留时间较久观察较深,从已经完成现代性发展而进入相对平稳期的美国现实,比照中国正在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剧烈变化,感悟到从“文革”到21世纪初的跨越式发展,写出《兄弟》。贾平凹长期致力于商州山地在时代进程中的沉滞与激变,对风俗民情人心世态的考察不遗余力,反观作为发达国家之文学对未来世界的展望与探索及其相关命题的高远,表现中国人为了温饱和发展而进行努力的文学就显出其精神格局的狭小有限。这是见仁见智,却推进了作家们观照中国现实的积极思考。
巨变的时代泥沙俱下,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到来,也有其消极和负面因素的涌入。因此,作家们应对巨变时代的目光与方法就尤其显得角度各异,“各还命脉各精神”,具有了思考和创作的多样性。张炜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经满怀对变革时代的热切期盼,写出名重一时的《古船》,借改革开放的雄风让淤积于沙滩的古船扬起风帆,将希望的目光寄托于那个在破旧的小黑屋苦读《共产党宣言》的隋抱朴身上,让他作为一个苦难的承受者、见证人和救赎之神,一次次地为粉丝厂“扶缸”扭转危机,最后执掌粉丝厂的命运以便改写历史。在90年代以来以现代科技为推动力的变革加速度推进之际,张炜却一再审视科学技术革命造成的新的生产力与人文精神、社会道德,与自然生态系统形成的内在冲突,转而寻求一种理想主义的凝重与精神道德的定力。在贾平凹看来,在时代进程中,中国作家眼界的打开,是看到了世界文明的新高度,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弊端;在张炜看来,对现代的流行趋势与西方的价值观念的认同,给身为第三世界的中国,带来诸多新的伤害与破坏。张炜说:
经过近二十年的政治和经济体制改革,一个有十三亿人口、幅员辽阔、东西部发展极不平衡的第三世界国家,无论在精神领域还是其它各个方面,都呈显了始料不及的巨大变化。西方经济模式的引进,道德伦理范畴的演变与废存,使精神与现实进入双重或多重的无序状态。几乎一切都走入了芜杂和多元。多声部合唱的时代似乎已经来临。对于文学和艺术的行政性干预的部分失效,使一大批作家的创作进入了一场“无规则游戏”。这意味着某些“标准”的丧失和重建。[11]
于是,在张炜90年代以来的创作中,急剧推进的现代文明给人心与大自然造成的巨大破坏,被触目惊心地表现在陆续发表的《九月寓言》《柏慧》《丑行或浪漫》等长篇小说中。张炜以融入野地、深入底层民众等方式,寻求精神的高原,其部分长篇小说组合为10卷本《你在高原》,对全球化市场化时代的精神乱象以及人与大自然关系的扭曲痛心疾首和强烈批判,显示出独自的强悍与坚韧。
时代的馈赠之外,还有作家们自身的勤奋和执着追求。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生长得天独厚的时期,社会情感积聚甚久亟待迸发,文学获得了崇高地位,一首诗歌一篇小说就可以名重九州。其时也,文学青年多矣。刘心武《班主任》锋芒直指“文革”时对青少年的心灵世界造成的扭曲毒化,卢新华《伤痕》触动了亿万人遭受“血统论”株连的惨痛印记,均引起大面积的轰动。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的问世,引发工厂工人“给我们也派一个乔厂长来”的回响。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联性,从来没有如此紧密。进入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造成社会阶层的分化和分流,有为数不少的作家转身商海股市。曾经写出过《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习惯死亡》的张贤亮,投身于镇北堡西部影视城的创办与经营,他自称是“出卖荒凉”,在事业轰轰烈烈的同时与文坛渐行渐远。坚守文学的作家也在为是否要为稻粱谋而苦思不解,为是否要与通俗文学合流而困惑迷惘。在这样严酷的筛选下,能够坚持在被社会边缘化的文坛走过来而且越走越好的作家,一定是有大的定力,大的持守的。此其一。而且,他们在40年或者更为长久的时段中,还要有饕餮之胃,能够从中外文化和文学的海洋中广纳百川,厚积薄发,能够逐渐地攀上巨人的肩膀,使自己也变得高瞻远瞩,视通万里。超强的学习和吞吐中外文化瑰宝的能力,使得作家们的创作走向更高的境地。此其二。
改革开放的40年,是作家们走向成熟的艰辛之旅。在时代的跃进与断裂中,在信息从禁锢贫乏到“爆炸”“涨破”中,作家们在中外文化的浩瀚海洋中寻求和汲取,不断地拓展精神界面,进行多方面的探索。这也就是作家的可成长性。(1)笔者有一篇专论《论新时期文学的可成长性》(《光明日报》2014年3月24日),可供参阅。
在引起热烈关注也引发激烈争议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哈罗德·布鲁姆对莎士比亚的创作道路和鱼龙变化做出精彩阐释:莎士比亚不属少数天生就有诗才的人——这类自然天成的诗人包括马洛、布莱克、兰波和克莱恩,他们甚至似乎无须发展:《帖木儿》(上)、《小诗集》《启明》《白色楼群》都已属上乘之作。而从写作《提泰斯·安德罗尼克斯》等早期历史剧及笑剧的莎士比亚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到那位写出《哈姆莱特》《奥赛罗》《李尔王》和《麦克白》的作者。1593年,剧作家马洛遇害,布鲁姆指出,假如此时莎翁也离开人世,那他的创作就连马洛也比不上,何况登顶世界文学的峰巅呢(这让我们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向使当初身便死,一身真伪有谁知”)?马洛死后数年,莎士比亚终以一系列大作超过了他的前辈和竞争者。(2)“没有一个作家在语言的丰富性上能够与莎氏相比……不过莎氏最高的原创性体现在人物表现上,比如:鲍通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成功;夏洛克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永远难以捉摸的形象;约翰·福斯塔夫爵士却充满了创新和感人力量,莎士比亚在他身上改变了创造文学人物的全部意义。”见: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38。
作家的创作道路有不同类型。鲁迅的《狂人日记》《药》,创作起点甚高,发表之后,立即被奉为经典。茅盾的《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是他的早期作品,今日看来,恐怕不亚于《春蚕》《子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融入了茅盾自己亲身投入革命斗争而格外深切的情感体验。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甫一问世,就被誉为成熟的大树。张爱玲更是被人称为“她的好小说在24岁之前就已经写完”。他们的早期作品一出手,就登上文坛的制高点。究其原因,这是因为他们在以小说惊艳文坛前有充分的准备。鲁迅从20世纪初年决意弃医从文,撰写过《摩罗诗力说》,翻译过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地底旅行》,与周作人一道翻译编辑《域外小说集》,辑录《古小说钩沉》,写过文言小说《怀旧》,融通中外,鸟瞰文坛。何况《狂人日记》中还动用了他的医学知识,即“被迫害妄想症”,凝结了他多年间对中国历史“仁义道德”与“吃人”的惨痛思考,加上对果戈理、尼采的征用,日记体小说样式和文言白话交汇的文体——确如严家炎所言,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那里诞生也在鲁迅那里成熟。张爱玲的身世和少年成长经验,让她对旧式大家庭的腐朽没落,对父母亲友间的利益争夺亲情灭绝,有切身伤痛的感知;她对《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等传统小说的爱好,不仅是出自文学兴趣,也可以作为她书写大家庭的风景和世态人情的相应参照;从中学到大学的英文教育,给她打开另一扇窗户,也使她所受的文学教育臻于完善,一登台就赢得满堂彩。
相比较而言,经历较长时间的从稚嫩到丰熟的成长轨迹,“庾信文章老更成”的现象也不乏其人。“乡下人”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开始小说创作之时,他连新式标点符号都不会使用,经过数年的苦心探索,逐渐积累经验自我提高,才写出《边城》《潇潇》等代表作。
我所论述的黄金一代作家群的主体,在文学之路上各自经历过相当一段时间的摸索,才逐渐走到高处,接近高端。但能够形成黄金一代作家群的共性,却也要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济。
以成长与求知的背景而言,新中国成立初期“十七年”间崭露头角的宗璞、徐怀中、王蒙、刘心武等作家中,除了宗璞、张洁、刘心武接受了完整的高等学历教育,徐怀中是小八路,王蒙是中学未毕业就奉调参加北京市青年团的工作……这一代人普遍的精神背景是接受过俄苏文学的熏陶。徐怀中在许多年间都对普希金《上尉的女儿》赞赏有加,直到新近,在谈到新作《牵风记》(2018)时仍然对其念念不忘,仍然崇拜《上尉的女儿》用短短9万字就写尽了人性之美对战争力量的超越。“我觉得多少作家几百万字的长篇巨制都不能望其项背,我也要求自己的作品要精粹,但是还做不到。”[12]刘心武以小说《班主任》名世,他1958年在报刊上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字却是一篇短论《谈〈第四十一〉》。[13]王蒙坦承,他自己的文学阅读经验中之所以对于苏联文学青睐有加,是因为苏联文学在表现人性和人道主义的世界时,具有深刻的文学传统和思想深度,在表现少男少女们的爱情时更为直接、热烈、坦诚,尽情尽兴,远非同时代的中国文学可以比肩。王蒙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主人公林震在到区委组织部报到之时,口袋里装着一本《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就是苏联“干预生活”文学思潮的代表作,林震自己则是要向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娜斯佳学习,“像娜斯佳那样生活”。王蒙说:
我们这一代中国作家中的许多人,特别是我自己,从不讳言苏联文学的影响。是爱伦堡的《谈谈作家的工作》在五十年代初期诱引我走上写作之途。是安东诺夫的《第一个职务》与纳吉宾的《冬天的橡树》照耀着我的短篇小说创作。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帮助我去挖掘新生活带来的新的精神世界之美。在张洁、蒋子龙、李国文、从维熙、茹志鹃、张贤亮、杜鹏程、王汶石直到铁凝和张承志的作品中,都不难看到苏联文学的影响。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张承志的《黑骏马》以及蒋子龙的某些小说都曾被人具体地指认出苏联的某部对应的文学作品;这里,与其说是作者一定受到了某部作品的直接启发,不如说是整个苏联文学的思路与情调、氛围的强大影响力在我们的身上屡屡开花结果。[14]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中国曾经有过向苏联“一边倒”的政治选择,俄苏文学成为文化领域具有充分的合法性和可效仿性的独特优势,那么60年代以降,一方面是中苏大论战影响到对苏联文学作品的引进与推广,一方面是中国本土的文学创作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在阅读和流通上都占有最大的数量,使得其时的少年人都被拘囿在一个更为狭小的文学阅读范围中。“红卫兵-知青一代”的梁晓声、张抗抗、张承志、路遥、史铁生、贾平凹、莫言、王安忆及余华、苏童等一代人,是读着《红日》《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作品乃至“文革”文学长大的。出生于1960年的余华如是说:“文革”中后期,他开始读小说,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等带有强烈时代印记的作品就是仅有的他所能够读到的小说。“实际上像我真正有书可读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这是很可悲的。我读过一位伟大的诗人叫艾略特的传记,他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古典的现代的名著几千部,他已经全部读完了,以后的时间他也不需要再读了。我到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才刚开始‘读’”[15]。
那些比余华年长几岁的作家,也幸运不到哪里去。王安忆因为出身于革命文艺工作者之家而多读了一些文学作品,因而接触过苏联童话作品《红帆船》(或者是同名电影),并且将其意蕴融入成名作《雨,沙沙沙》之中。梁晓声回忆过“文革”初期钻进已经被封存的学校图书馆读书的经历,在他的近作《人世间》中,则给周氏三兄妹中的老幺周秉昆,安排了一个非常幸运难得的读书环境:因为要下乡离家,哥哥周秉义和姐姐周蓉将自己的藏书托付给他保管,因此他受到他们秘密阅读的影响,在“文革”中后期读了一批中外文学名著,比周围的朋友们多了一些见识和思考。周秉昆的性格特征“义”就有来自雨果《悲惨世界》等文学名著中人道主义博大胸怀的影响。当然,还有更为幸运的一群青年人,在文化禁锢的时期读到了当时作为内部出版物的一批“黄皮书”“灰皮书”,得以打开一个窥伺当代世界文化的洞口,让那些“外省青年”在时过境迁之后仍然艳羡不已。[16]所谓“黄皮书”“灰皮书”,是当年作为“供批判用”对象而出版发行的系列图书,包括历史、哲学、文学著作和名人传记等。
但是,有幸能够在北京的文化沙龙中读“禁书”的是极少数,更多同代人中的文学青年,是从一个极低的起点开笔为文的,莫言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在莫言的少年读书经验中,大约分为两类:一类是当时流行的“红色经典”如《苦菜花》《三家巷》《吕梁英雄传》《林海雪原》《破晓记》,一类是古典名作《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静静的顿河》连环画,让他看得津津有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许多细节都让他过目不忘,许多年之后讲述起来都绘声绘色。和同代人相比,他在少年时代就从《铸剑》和《药》接近了鲁迅,受益终身,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始终念兹在兹。
总括起来,这两类作家,因为各种原因,学历教育残缺,文学阅读界面非常狭窄,当他们出现在20世纪70和80年代之交的文坛,以非常的激情进行文学倾诉之时,凭依的一是对共和国历史风云的切身体会和个人遭逢, 二是对于改革开放的热切期盼和拨乱反正的使命担当,是强烈的时代感。在一种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文学成为社会民众心声的传导者,勇敢地闯入和探索一个个思想禁区,以犀利的揭示与批判“为王前驱”,拓展精神的天空。思想的敏锐,探索的勇气,优先于作家们的文学修养而得到普遍的好评。今日重读一批当年轰动流行一时如刘心武的《班主任》、王蒙的《最宝贵的》、贾平凹的《满月儿》等曾经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品,其思想冲击力与充沛的时代激情仍然令人感动,但也在在见出其艺术表现力的稚嫩直露。新时期之初的文坛,刚刚挣脱“文革”十年的文化蒙昧主义,亿万人的情感在压抑已久之后乍然迸发,一呼百应,众口交传,才形成空前的文学热。但是,它的艺术水准和作家的文化视野,却局限甚多。不要说对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了解甚少,就是讲起从古希腊悲剧作家到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巨擘,乃至从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到张爱玲、白先勇、金庸,也需要进行大规模的补课。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就在鲁迅笔下出现过的尼采、弗洛伊德等,已暌违多年,在新时期伊始再度被介绍到国人面前,仍然会引起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这恐怕是独无仅有的时代使然,也大大增加了新时期文学的提升难度。还有,“文革”文学与极“左”思潮对作家创作心态的侵蚀,也非轻而易举能够摆脱的。因此,必须有一种冒险犯难追求真知的勇气,一种良好的不断学习和丰富自己的积极心态,才能走出困境,开创新机。
睿智如王蒙,率先提出了作家需要极大地提升自身学养的问题。1982年11月的《读书》月刊,发表了王蒙《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农兵中间出现的高玉宝等写作者,到20世纪70和80年代之交出现的为数众多的文学爱好者,王蒙看到他们的长处——生活经验丰富,感情非常激动,但也看到他们的文化修养的贫乏和苍白,正所谓积水之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难以有可持续性。王蒙指出,“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大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巴金、曹禺、谢冰心,有哪一位不是文通古今,学贯中西的呢?能创作,能翻译,大都有国外留学经验,还能做学术研究。但是,建国三十余年来,我们的作家队伍的平均文化水平有降低的趋势(近年来可能略有好转),我们的作家愈来愈非学者化,这也是事实。而且,这是一个严重的事实。如果不正视和改变这种状况,我们的文学事业碍难得到更上一层楼的发展”[17]。
相当一批作家,从宗璞、王蒙、刘心武等老而弥坚、驰骋文坛超过一甲子的文坛风骨,到莫言、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余华、张炜等新时期文学的弄潮儿,他们的创作生命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罕见地长久,他们的文学追求的能量异常地充沛,他们对文学创作、社会思考和自身定位的探索也在多个层面上展开。王安忆、格非、马原、毕飞宇、阎连科等先后进入高校任职教授,登坛授课,他们的讲堂录纷纷出版。王安忆著有《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华丽家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等多部文学讲稿,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推理小说,不仅让王安忆感受到单纯的阅读的快乐(这正好表现出王安忆不避讳乃至欣赏世俗快乐的一面),还让她在小说的叙事逻辑方面获益匪浅。格非解读《金瓶梅》,不仅写出了《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的专著,也直接影响了他的近作《望春风》的悲悯情怀,以及在废墟上建立虚幻乐园的力道。此外,韩少功左创作右翻译,翻译昆德拉,加强了他小说创作中的思辨色彩和跨文体性特征,深化了他对语言与言语的辨析和对鲜活口语的推重;翻译佩索阿,则对他写作《山南水北》的心态和叙述产生微妙影响。年长的作家们也不甘示弱,刘心武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写《刘心武评点〈金瓶梅〉》;王蒙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学英语学到可以用英文发表演讲,读老庄孔孟读到可以在电视台开专题讲座,读《红楼梦》和李商隐,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学习是为了创新,这一代作家,几乎都做过超越极限的努力,挑战边界,挑战成规,挑战自我,对文学场域做出积极的富有建设性的拓展。如布尔迪厄所言,文学场域的主要争夺点,就在于场域边界。激情洋溢的年代,赋予作家以极大的勇气和兴趣,从而以极致性的追求去寻找文学边界的最大化,由此也把每个作家的艺术个性推向了某种极致,使得彼此之间的差异更为鲜明和独特。这样的追求,来自于他们各自的文脉传承,更是源于其各自的生活经验和文学思考。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外来文学的影响则是集群轰炸遍地开花,中国作家几乎个个追随过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偶像,而且以其极高的悟性和模仿能力,将外国作家模仿得惟妙惟肖。仅仅是马尔克斯那一句“许多年之后,当奥雷连诺上校面对行刑队的枪口时,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下午”(《百年孤独》的开头),就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作家叙述中的时间观念。但是,同样是汲取于世界文学的海洋,真正能够走出个性化的路子的作家,莫不有极强的转化再生的能力。王蒙和冯骥才都是80年代初的新潮文学弄潮儿,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是,各自对文学新潮的取向却泾渭分明。王蒙的创作具有强烈的内倾性和个人感受性,他的《布礼》《蝴蝶》《杂色》等将心理意识的自由流动和“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个人遭际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此后更是在《活动变人形》中将源源喷涌的鲜活话语做了极度张扬的铺写。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则为世态人情小说,是以夸诞笔法对芸芸众生的温和讽喻,他的《神鞭》《三寸金莲》等也将动荡而怪诞的世事与对天津卫民情风俗与传统文化的剖析纳入视野。
年青一代的莫言和余华,都把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奉为自己的文学导师,但两个人从福克纳那里得到的教益却大相径庭:莫言一是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文学领地受到启发,开创了自己的“高密东北乡”文学领地,二是从福克纳作品中得到感觉——通感描写的开悟。此后数十年,莫言既要逃离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座灼热的高炉,又不断地重返福克纳去比较自己与福克纳的故乡建构之异同,将“高密东北乡”的版图扩展到了极致。余华喜爱的中外作家为数不少,但是只有福克纳被他尊称为“师傅”,可见福克纳对其创作的影响之深。余华在写作他早期那一批不动声色地描绘血腥与死亡的小说《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时遭遇瓶颈,无法处理严酷局面下人物的心理描写问题。他从福克纳的《沃许》中找到克服瓶颈的方法,只写人物的动作,通过人物动作间接地展露人物心理,因为在特殊的心理震惊时刻,任何文字都不足以表现其纷纭万端的心灵波动。他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写了,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18]。从福克纳那里获得启示,获得自信,余华将不动声色冷酷无情的描写进行到底,以至于赢得了“他的血管里流的一定是冰碴子”的极端评价。
这种成长,伴随着强烈的痛苦与艰难的改变。就像陈忠实,经历了一次次痛苦的反省与剥离——这里的剥离不是纸面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脱胎换骨,是关云长刮骨疗毒的血肉淋漓。如同对陈忠实理解甚深的文学评论家李星所言:陈忠实去障除弊,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思想和人格境界,扩大自己的心灵精神视野,以生命的辉煌、心胸的博大去实现文学的辉煌和博大。正是这种坚持和执拗,使他走过了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是长期的思考和反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经历了痛苦的自我“剥离”过程:经过创作思想的剥离,走出文学和政治的误区;经过艺术观念的剥离,从写一般而外在的农民性格,到写民族精神和灵魂;经过与孤芳自赏、急功近利的市侩哲学的剥离,提高自己的人格修养,扩大自己的心胸境界,实现文学的突破及生命和人生的辉煌。[19]
与时代一起奋进成长的另一重寓意是,在时间的河流中,许多事物要经过相当的时段才能够显现其比较完整的面貌,而作家也会在人生进程中积累经验凝聚思想,从而能够以日益成熟的自我与生活与他人进行对话。
前者的例子来自蒋子龙和莫言。蒋子龙曾经得风气之先而首开改革文学的先河,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和中期,尚未能够看得到改革时代与社会人心的充分展开,更无从谈及他笔下人物后来的命运。有论者指出,蒋子龙在80年代中期发表中篇小说《燕赵悲歌》,塑造乡村改革先行者武耕新;到2008年,在《农民帝国》中,蒋子龙对于郭存先这个人物形象的思考与塑造,实际上正是建立在武耕新这个人物的基础之上的。两人之间有深刻的内在联系,精神禀赋和行为方式上都非常一致。但是,在创作《燕赵悲歌》之时,蒋子龙只写了这样的敢想敢干勇于探索的乡村精英的前半部传叙,即为了家乡的脱贫致富,他们打破常规出奇制胜而开出一片新局面的豪迈气魄;《农民帝国》则展现富裕以后怎么办、向何处去的新的难题,揭示出郭存先的蜕变与没落。在武耕新身上尚未来得及展现的精神的负面潜质,只有在此后的改革开放大业逐渐延伸达数十年之久的发展历史中生长膨胀,郭存先的精神面貌才得以进一步地显露出来,其威权性和家长制的独断霸道与内心的欲望野心暴露无遗,作家才可能对于中国农民事实上异常复杂的人性构成以及同样复杂的精神世界进行深度的艺术透视与表达,他的笔端才可能成功地塑造出如同郭存先这样堪称生动丰满别具人性深度的中国农民形象来。[20]
莫言创作《等待摩西》的过程,同样是得到在时间的演进中使现实中的人物与故事基本完成之助。在一次演讲中,莫言如是说:生活的变化与发展往往比小说更让人意外。2017年秋天始,他陆续发表《天下太平》《左镰》《等待摩西》等一批短篇小说。这批作品创作于2012年,但发表时并未遵照原有的结局。“很多小说放置一段时间,会像一棵树一样成长。这类小说通常有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原型,当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发生了变化,小说不得不续写”[21]。《等待摩西》的灵感源自高密一位民营企业家神秘失踪以后他的妻子靠捡破烂为生、苦苦等待数十年并四处寻夫的故事。小说完成后,莫言放置了五年,没想到失踪的企业家回来了,故事的原型有了一个大反转的收煞,也让小说有了全新的结局。
后者的例证,让我们再度注目于徐怀中。徐怀中在解放战争中,在刘邓大军麾下参加了挺进大别山的外线作战,他亲身担任过开辟创建地方新政权的武装工作队队长,对大别山地区新局面的开创之难有切身感受。继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表现新中国成立初期藏区军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成名后,在60年代初,他就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题材,写出《牵风记》初稿20万字,直到2018年底《牵风记》正式出版,相距近60年。徐怀中自述说:
在此期间,我个人创作观念经历了一个根本性的“解冻”过程。不过与年轻一辈作家不同,我的这种内部变化,主要体现在尽可能摆脱有形无形的思想禁锢与自我局限,清除残留的概念化公式化影响,实现弃旧图新轻装上阵。其实并没有“新”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回归到小说创作所固有的艺术规律上来。一条河断流了干涸了,只有溯源而上,回到三江源头,才能找到活命之水。晚年的创作,这种感觉十分真切,恰如干渴已极,回眸之间发现了一汪清澈的泉水。[22]
此非谦辞。在这近60年期间,徐怀中曾于1966年赴越南南方抗击美军的酷烈战场采访数月,在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军民藏身的地道里经受美国军机的狂轰滥炸。于是,他让《牵风记》中的汪可逾和曹水儿为了养伤而进入一个石窟藏身,转用了自己的生命体验。
1984年徐怀中主持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创办并且担任第一任文学系主任,培养了莫言、李存葆、朱向前、钱钢等优秀军旅作家。徐怀中自己则说,“部队学员坐在下面,我陪同客座教授坐在讲台上,大家一同听课一同学习,一同接受了为期两年的超信息量强化灌输。就我个人而言,犹如凤凰涅槃,文学观念上有所觉醒,有所明悟,也不妨说是为以后完成长篇《牵风记》,准备了艺术修养上必须具有的基本条件”[22]。在创办文学系之前,他就以1979年边境战争战地采访为素材而创作的《西线轶事》享誉文坛,这部作品被公认为新时期以来战争文学新浪潮的奠基之作,但徐怀中仍然有如此良好的学习心态。文学系请来的作家与学者如王蒙、赵德明、吴小如、张捷、孙绍振等,俱是一时之选;还有李德伦讲交响乐,闻立鹏、孙景波讲美术,加上电影资料馆的外国影片观摩。这些活动给文学系师生带来高密度的信息轰炸,世界文学艺术的各种最新动态形成强烈的冲击波。
此后徐怀中担任过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参与过《大进军》《大决战》《大转折:挺进大别山》等全景式战争题材影片的指导工作,他对于全景式广角度地展现重大战役和高层领导人物的宏大叙事都有足够的心得,同时也为《牵风记》以抒情色彩和灵性传奇塑造人物预留了空间。当然,还有几十年间形成的文艺领域的成规的消解,对担任文艺工作领导者所需遵循的思维惯性的告别,以及对当代战争文学发展的经验教训的反复思量,对自我的文学追求目标的最终确立,才玉成了《牵风记》。
黄金一代作家群,就是这样,以空前热情和博大胸怀,拥抱中外文化的既有成果,迅即实现华丽转身,走出“文革”文学的扭曲偏畸,迅速登上世界文学的高地。
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起点普遍有限,但他们的学习智慧和创新能力却不容小觑。王蒙说他从交响乐中体会到了富有抒情色彩的长篇小说的结构方式。无独有偶,余华也曾经从音乐中学到文学写作的技巧,他有一本随感集就名为《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其中的部分篇目是《音乐的叙述》《高潮》《否定》《灵感》《色彩》《字与音》《重读柴科(可)夫斯基》,可见其对音乐的启悟投入之深。贾平凹则是从欧冠赛中悟出了自己的小说结构特征。[10]对文学的苦恋让作家们魂牵梦萦,强悍的学习能力让他们触类旁通,使他们快速地越过了生涩和练笔的阶段,走向成熟。同时他们又总是在有意识地规避和逃离成熟。走向成熟和抵制成熟,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以此形成创作的不衰竭的活力与张力。21世纪初年,莫言就以“我抵抗成熟”为题,写过一篇短文。文中讲道:
我知道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也有自己的局限性——局限性就是风格——而一个作家的风格一旦形成,这个作家的创作实际上就到了山穷水尽的窘迫境地,尽管他还会继续甚至是大量地创作,但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很难再有别开生面的创造。这个问题十几年前我就清楚地意识到了,为了不过早形成自己的风格,变成熟练的小说工匠,我不断地舍弃自己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技巧和熟悉的题材,努力进行着多样化的探索,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挑战,也是用自己的名声做抵押的冒险。[23]373
这样的努力在莫言的创作中留下了明晰的印记。一方面,他总是在小说的叙事方式与结构上变幻多端,儿童视角、动物视角,“我”“你”“他”等各种人称,福克纳、马尔克斯、川端康成、卡尔维诺、凡·高、司马迁、蒲松龄和民间说书人、地方戏曲茂腔等,都成为他取法的对象;《檀香刑》的戏曲化仿写,《生死疲劳》对章回小说的隆重致敬,《蛙》中的书信体与第五章的话剧体,都是不落窠臼,不因袭自我,总是在进行写作风格的新探索。一方面,他又不断拓宽自己的创作界面,从小说、散文扩展到电影电视剧剧本、戏剧戏曲和歌剧剧本,还忙里偷闲地创作诗歌——用莫言的话来说,写诗不是为了要当一名诗人,而是要体会诗歌创作的个中滋味,增加一种新的创作经验。这样廓大的襟怀,确实难得。
这就像张炜所理解的海明威:海明威一次又一次地投身于社会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就是为了抵抗成熟,避免落入职业化写作的窠臼;他一直在破坏原来的感觉,建立一种新的感觉;破坏原来的文字,建立一种新的文字;破坏他自己业已形成的文学氛围、一种巨大的不可摆脱的文学咒语,甚至也破坏那些他自己认为是行之有效的、百试不爽的文学法宝。[24]张炜自己也一直在做走出书斋、投入生活、不断地发现创新契机的努力。他迈开自己的双腿去丈量胶东半岛的山川风貌,同时从书籍中寻找历史文化的积淀。从少年时起,做一个地质队员行走四方的梦想就一直纠缠着他。他曾花费几年的时间,两次徒步冒雪翻越半岛地区从栖霞的蚕山北到渤海湾畔这样漫长的旅途,还饥寒交迫地被困在山区的小屋等候朋友救援。与田野考察并行的是对古籍文献的爬梳。他把对胶东半岛古齐文化的思考写成文化随笔集《芳心似火》,通过对齐国衣食住行、民间生活的描述和古籍文献的阅读钩沉,去追寻齐文化的真谛和价值,阐述其既与冰冷的宗法专制主义格格不入,又与严整而温情的儒家文化难以融合的独特性:作为工商文明,它与更热烈更浪漫的滨海文化融于一体,水汽和神仙气扑面而来,在冷战和商战时期都不太能找到合适的土壤。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文化人,在今人热烈地讨论齐文化为什么失败的时候,张炜的阐释独具慧眼:齐国有渔盐之利,有蚕桑养殖和齐纨之美,商业发达,国力强盛,“但这繁荣的代价也是很大的,那就是过分张扬了物欲声色,使整个社会的伦理体系遭到了破坏,国家自上而下大面积腐败,拥有无限财富的齐国政权竟然摇摇欲坠,开始崩塌”[25]。与其说他这是在总结历史教训,不如说这是在痛贬时弊,而且也印证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炜对市场化时代造成的道德崩坏、人性沦丧的决绝批判之历史根源。
改革开放的时代,给作家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生活经验和创作激情,第一次给作家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长度和生活容量,也提供了以此为对象进行从容沉思与运筹的社会语境。因此,表现时代变革的40年艰辛进程和20世纪初年以来的百年沧桑的作品,成为壮阔文学景观。
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的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具有三个阶段性特征,而且每一段落都有其内在的反拨:80年代,激越高扬的理想情怀,农村生产体制的变化带给人们精神的和生活的巨大变化,以及对乌托邦和启蒙运动的自省;90年代,市场化大潮的洗礼,拜金主义、“下海”和全民皆商的狂热,以及最初的喧哗与骚动过后的沉淀与反省;2008年北京奥运会以来,以加速度推进的中国经济崛起,以及2018年中美贸易冲突给国人敲响的警钟……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社会是波浪式发展、螺旋式上升的,改革开放的这三个阶段正好是一个较为完整的螺旋式上升过程,何况它还经常伴随着积极而冷峻的不断反思。
以《乔厂长上任记》而著名的蒋子龙,是2018年纪念改革开放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的作家,他的《乔厂长上任记》被誉为开创了表现工业领域大变革的先河,是改革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在谈到作家与时代的关系时,蒋子龙这样说:
赶上这样一个社会的大变革期,现实催赶着你不多看不行,不多想不行,灵魂得一次又一次地蜕皮。就像蛇一样,不蜕皮长不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当代文学乃至每个人的生活都跟这场改革绑在了一起,波澜起伏,丰富而充实。[26]
另一位荣获“改革先锋”称号的已故作家路遥,同样是站在改革开放时代的出发点上,对行将掀起的春江潮水进行高瞻远瞩的展望和畅想。路遥为了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逐日翻阅1975—1985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日报》,梳理出此期间发生在中国、陕西省和延安地区的大事记。他到延安街头去当打工者,到煤矿井下去体验生活,获取直接的现实感受,直到抱着重病完成这部百万字文学长卷,描绘出农村以土地承包责任制为中心的改革浪潮,也写出在经济复苏和富裕起来的农民们中间出现的新问题。
在路遥笔下出现的1975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时代的弊端已经彻底暴露出来。而且,明白了“文化大革命”末期中国社会的真实景观,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理解接下来的时代变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在《平凡的世界》中都有极为精彩的表现。而改革开放初期的最醒目标志就是,乡村从人民公社体制下挣脱出来,经由联产承包责任制再到分田到户,取代了政治上的高压强控,以农民自身利益与国家利益的统一,激发农民进行农业生产的独立自主性和劳动积极性,大幅度地提高劳动生产率,解决了中国大陆十几亿人口的吃饭问题。这就是孙少安和双水村的农民在历史转型时期的命运变迁。路遥更为欣赏的孙少平,在进城打工的路上甘苦备尝,一边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一边刻苦求知努力读书,支撑他的坚韧追求的,是一个乡村青年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和青春的强大活力。不过,仅仅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孙少平,还是远远不够的。《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和其他农民的进城打工,有着各自的理由:其他农民是为了养家糊口改善生活条件,以个人能量的极度付出和生命透支,使家里人生活得好一点;孙少平是为了走向更为廓大的人生舞台的梦想而“自讨苦吃”,他向往的是“生活在别处”;但是,他们却共同开创了农民工进城改变城市面貌的历史。数以亿计的农民工进城,他们的艰辛付出,再度创造了奇迹,这就是中国急剧增长的经济体量和超常规的城市化发展进程。高楼耸立,商厦的霓虹灯刺破夜空,立交桥盘根错节……他们用自发建立的生产责任制,改变了乡村面貌,又用自发的农民工进城,改变了城市面貌。
被称为“汉味作家”的池莉,以具有浓重商业传统的汉口为地域背景,写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与奋争:《烦恼人生》(1987)揭示人到中年的普通工人印家厚一天之内遭遇的各种现实的与精神的重重烦恼,在不堪重负和住房拆迁的危局下,企望能够在梦境中喘息片刻。《生活秀》(1999)写因故被逐出工厂的青年女工来双扬,迫于生计在街头支起小火炉卖油炸臭干子,与街道管理人员软磨硬斗“游击战”,在后者的围剿打压中屡仆屡起;在执着的坚守中,这个弱女子竟然在无意间成为餐饮一条街的开创者和市场化时代的弄潮儿,赢得人们的关注和尊重。在周大新的《湖光山色》(2006)中,从北京打工返乡的农家女子暖暖,在楚长城遗址的发现与丹江口水库因为南水北调工程启动而引人关注之际,眼光敏锐地抓住商机,在乡村发展文化旅游项目而卷入权力、金钱、道德、婚姻、家庭多重矛盾的漩涡,载浮载沉。余华的《兄弟》(2005),写没有血缘关系的李光和宋刚兄弟,在“文革”时期幼小年纪就遭遇父母双亡,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度过时艰,但在随后到来的市场化时代却分道扬镳,云泥迥别,以此对纵欲狂欢的时风予以强烈针砭,表现出作家的深刻忧虑和尖锐批判。苏童的《黄雀记》(2013)与余华的《兄弟》异曲同工,也是从“文革”时期写起,说的是少年保润意外地卷入一桩强奸案件,并且蒙冤入狱代他人接受法律惩罚,十年后刑满释放之时,保润再一次遭遇当年案件中的另外两位当事人。于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展开一场恩怨情仇的博弈。有意味的是,《兄弟》中人物的命运与时代变迁密不可分,《黄雀记》却是着力以保润们成长的心灵世界为焦点,不过,有心的读者仍然可以从中看到时代的面容。梁文道就这样说:“在这个过程里面,其实苏童一样带领我们走过了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或者‘文革’刚刚结束一直到很接近今天的这个新时代里面,新时期里面。这二三十年里面,整段历程,这段历程里面一些人的变化,他们怎么变了?他们怎么样失落了他们的青春?甚至失落了他们的天真?”[27]
时间如酵母,对于作家的认识来讲,身在庐山之中,难识其全貌,和再经历一些时日走出困惑,经过发酵和酿造,两者的所得也迥然有别。韩少功《日夜书》(2013)和《修改过程》(2018)中所写的改革开放的40年,正是其笔下的人物群落从进入社会生活到逐渐进入退休(下岗)养老阶段的完整人生场景。《日夜书》写的是曾经被视为时代弃子而从城市下到乡村的知青群体,《修改过程》是写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届应试入学的被视作“天之骄子”的1977级大学生。两者是同一代人且有一定的身份交集,但在其各自的人生走向上各行其道:前者即便得以回到城市,他们最好的学习和就业的机会都已经失去,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踉踉跄跄,还遭遇了大规模的下岗待业潮,再一次被裹挟到社会底层,在迭遭困境中辗转谋生;后者却争得社会舞台,得以在大变革的时代施展身手,也尽显个人的性格与欲望。韩少功如是说:
有些东西你在30年前是看不清的,有些东西或者是你那时候写出来也是没有说服力的,人生要落幕的时候,整个历史要完结的时候,现在回头来看,有些东西又可以总结的时刻,基本上接近了条件成熟,是这样一种状态,这应该好一点,现在刚好。[28]
与《修改过程》相关联,李洱的《应物兄》也是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大学校园写起,只不过他的视野更为开阔,所述及的人物更为丰富多彩。作品中同名主人公应物兄,在济州大学从学生做到教授再到受命筹组儒学研究中心的殚精竭虑,30余年间校园内外的生活,个人的成长经历与治学进阶,让他尽睹师长、学界、同窗与朋友间的升降浮沉、恩怨情仇。20世纪80年代,谈改革谈启蒙谈康德谈尼采,大学生的心中偶像是李泽厚这样纵议启蒙主义和审美气象的大师,应物兄当年也是李泽厚的追星一族。当下的校园则是从思想后退到学问,是对激进主义思潮的清算与国学、儒学的兴起。上至济州大学的四位学术元老、海外的儒学大师程济世,下到应物兄教过的本土与外籍学生,他们之间的对话,许多时候都是在切磋学问、讨论问题,其广征博引、穷源溯流,给作品增添了浓郁的学术氛围。但围绕尚在筹建中的“太和研究院”而展开的各方利益相关者的种种明争暗斗,又和这样的书卷气息形成鲜明的反差与反讽。何况时移世易,90年代是大学校园要向市场经济敞开,要加入到经商赚钱的行列,而现在是学校不差钱,只要有个好点子、好项目,权力和资金都会为之倾斜。
与改革开放40年回望相呼应的,是作家们对于百年中国历史沧桑的大批量的写作。而且,正是这种百年沧桑风云画卷的铺展,促进了当代长篇小说的大爆发。张炜《古船》和王蒙《活动变人形》,都是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写起,分别从乡土中国的历史嬗变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两个方面进行深度刻画,在80年代开创了长篇小说的新境界。90年代以来,长篇小说成为各体小说乃至文学诸门类中最为重要的体式,史诗性的写作渐成气象。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阿来的《尘埃落定》,王安忆的《长恨歌》《考工记》,贾平凹的《山本》,阎连科的《受活》,周大新的《第二十幕》,刘醒龙的《圣天门口》《黄冈秘卷》,铁凝的《玫瑰门》《笨花》,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徐则臣的《北上》,等等,都是一时之选。
陈忠实的创作,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起步,进入80年代中期开笔写作《白鹿原》,在文脉传承上,既得益于寻根文学开创的对民族文化与当代生活之关联的深度考察,也恰逢新时期文学从中短篇小说向长篇小说体裁延伸拓展的关节点上,文学的视野逐渐辽阔起来。长篇小说,不仅意味着篇幅的放大,在时间、空间和表现历史风云的广阔上,亦具有新的高度,新的气象。《白鹿原》在表现20世纪中国历史的进程上,前承张炜的《古船》,后引一大批铺叙百年历史长卷的长篇小说,具有标志性的文学史意义。《白鹿原》从满清末年写起,西安古城的辛亥光复,白鹿原上的革命风暴,国共两党从戮力同心到决裂厮杀,“交农”与“风搅雪”,抗日大业与赈灾济贫等,一系列关乎民族存亡与一方地面兴衰的重大事件尽收囊中。凡此种种大历史,汇聚于渭河流域之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与日常生活的春种秋收、宗族血缘、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民情风俗、儿女情长融合在一起,展现了白鹿原上的众生百相,展现了壮阔的历史风云在关中黄土地上一个小小村落激起的大风大浪与阵阵涟漪。由儒家文化主导的乡村生活形态,在现代历史进程中遭到颠覆和毁灭,白鹿两家的下一代人,白孝文、白灵、鹿兆鹏、鹿兆海、黑娃以及外来的年轻女性田小娥,在时代风云的感召下,选择了各自的叛逆之路,反叛专制的大家长白嘉轩,反抗贫富悬殊“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旧体制,反叛以维持现状保守平庸为要义的乡村生活形态。一次又一次地席卷白鹿原的时代狂潮,则从根本上动摇和瓦解了朱先生和白嘉轩联手共建的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仁义白鹿村”。对现实生活复杂性的深切体验和文学特有的对复杂悖谬的社会现象、人物形态的浑厚涵容,使得《白鹿原》也揭示了儒家文化对底层、对妇女和边缘人的排斥压抑,乃至精神的和肉体的虐杀。
陈忠实的《白鹿原》以“孤篇压全唐”,莫言的诸多作品则是嘈嘈切切、错彩镂金,构成当代文学的世纪奇观。莫言的《檀香刑》,以义和团运动为背景(山东正是义和团运动的发源地),演述(3)请注意不是“讲述”的笔误,而是要说,《檀香刑》设置了大量的人物自述,像一幕多场次的猫腔大戏,人物不是作家描述出来,而是其自身表述和扮演而成的,场景化和舞台感极强。高密乡民、猫腔艺人孙丙率领当地民众为反抗德国侵略者强行修建胶济铁路奋起抗争,坦然领受檀香刑的壮烈行径。《丰乳肥臀》的故事起点同样是义和团起义,它的下限则是20世纪90年代,历史烽烟与家族命运纠织在一起,时代浪潮侵袭和改变了古朴的高密东北乡的面貌,也改变了世代为农的人们的心态。《生死疲劳》从1950年讲到2000年,作品直击如何处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的历史命题,梳理20世纪后50年间农民与土地的离合亲疏直到失去对土地的感情挚爱。《蛙》则逆向而行,把作品视线引向当下的乡村社会生活。历史之路与生命之树,在莫言诸多作品中狂生乱长,横逸斜出,根子扎入高密东北乡的热土,精神却腾飞在人类世界的高处。生气蓬勃的农民形象与动荡时代的对立紧张,构成作品的内在张力与叛逆精神,张扬着中国农民所特有的生命的英雄主义、生命的理想主义。
铁凝的《玫瑰门》和《笨花》,刘醒龙的《圣天门口》和《黄冈秘卷》,则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作家在生命与心灵的成长中,从“审父”“弑父”到寻找父辈的时代精神之变迁。对20世纪曾经席卷中华大地的革命历史的反省,对身为革命中坚的父辈祖辈的逼问,可以说是咄咄逼人,更见出作家对父辈的从轻视、鄙弃到理解、敬重的情感转换。
召唤历史的亡灵,是为了我们无法回避的变化频仍的现实。摹写百年沧桑,其旨归可以简略概括为革命、乡土和现代性。革命与现代性,是20世纪中国的两大主题,互相纠缠亦互相抵牾,生成时代进程中的跌宕起伏柳暗花明,它们的立足点与归宿处,则是已经承续数千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中国乡土社会,要将传统的农业文明改造为现代的工业文明、商业文明和信息化社会。数千年的厚重积淀如何嬗变,经济和社会形态发展高度不平衡的广袤国土如何整合与调谐,在在都是难题。而且,如同美籍华人学者张灏所言,传统与现代化,这是一个百年来的老问题。百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主要是以现代化为标准、为尺度,来对传统作检讨、作批判。从今天看,这个方向并不错,但却是远远不够的。无论就中国而言,或者放眼世界,现代化的成就固是有目共睹,现代化的弊病也在逐渐显露。因此我们不但要以现代化为基点去批判传统,同时也需要借助传统去检讨现代化。[29]如果说在80年代是以现代化作为中心目标一家独大,持现代性理论而清算中国传统文化(文化上的“弑父”)占据压倒性的主导地位,那么,进入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化时代的次第展开,商品拜物教兴起,生态环境污染四处告急,官商勾结贪腐现象蔚然成风,文化守成主义凸显,新左派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批判颇具声势,本土性认同渐成气象,使得现代化与本土境遇和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应用本土资源批判现代性的负面效应和以本土性民族性为号召的文学新探索形成普遍的倾向。
作家们纷纷聚焦百年风云,讲述现代中国的世事变迁,究其根源,有一个重要的参照,即在自然时间之外,历史学界对于历史时段的区划。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大家布罗代尔提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的理论,就是从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事件时间三个层面去考察历史。其中的社会时间即中时段揭示了一种较为开阔的时间向量,一种新的历史叙述也随之产生,即所谓“情势”“周期”和“循环过程”的叙述方式。中时段是历史研究的某个特定时段和周期,它包含短时段中的事件,拥有较长的时间跨度,构成了短时段中事件发生、发展的基础。短时段中的“事件”如同大海表层的浪花,在整个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转瞬即逝,只能起到极其微小的作用,历史学家应该扫除“事件的尘埃”,分析历史的深层运动。[30]具体到中时段,又分别有“康德拉捷夫周期”和“百年周期”两种时间段落,正好与我们所说的改革开放时代和百年沧桑相对应。苏联经济学家康德拉捷夫提出以50年左右为一个周期。他在《大经济周期》(1925)等著作中,研究欧美资本主义经济的兴衰周期,将其界定为纺织与蒸汽机工业革命时代、钢铁制造与铁路运输时代、电力与化学工业时代、石油与汽车时代、信息与通信时代,从18世纪末期至今,每个周期大约50年左右。这是从科技创新与经济发展的角度考察历史。也有学者提出资本主义国家的“百年周期”论:主导西方世界经济的强国依次经历了西班牙和葡萄牙(16世纪)、荷兰(17世纪)、法国(18世纪)、英国(19世纪)、美国(20世纪)的轮转。我们也可以补充说,21世纪刚刚过去20年,中国的崛起就令全世界看到了这个历史悠久而文明血脉一直没有中断的东方国家的勃勃雄姿。
那么,世纪之交兴起、至今方兴未艾的叙写20世纪初以降百年沧桑的作品,又有什么独特的蕴意呢?鲁迅曾经设想要写作反映20世纪前期30余年四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要写的是世界潮流涌入中国后催生出的新型知识分子,而以每十年为一代人。他还构思过具体的写法,就连如何着手,如何从大家庭写起,鲁迅都有考虑。惜乎天不假年,此愿成空。巴金的《家》《春》《秋》,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都在较长时段中展现大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与冲突。李颉人的“大河”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着眼于晚清到辛亥革命期间的成都平原,以点线面结合的方式呈现时代风云,是绝好的尝试。这几部作品,都是20世纪上半叶极为优秀的长篇小说。如果作家们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延伸,家族小说和“大河”小说,都可能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新中国的成立,结束了战争和分裂状态,和平与建设的年代,给作家们提供了良好的创作条件。但此际盛行起来的历史分期以及文学史分期,是按照革命阶段论加以区分的:近代革命是属于旧民主主义革命,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进入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到1949年之后则上升到社会主义革命新阶段。在这样的分类中,20世纪的每一个新的阶段都是对前一个阶段的超越与否定。于是,在共和国创建初期的“红色经典”,最为关注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和抗日战争,在时代性、阶级论与代际关系上,都持有一种激进的紧张感,在时间、空间和人物关系的描写上,都受到较大的局限。革命和斗争成为时代的中心,自然也是文学创作的中心。
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随着建设现代化国家的目标的确立,现代性理论逐渐兴起,将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以来的百年历史看作是中华民族争取实现民族现代转型的完整过程的论说,在历史和文学界逐渐得以普泛化,得到众多作家的认同。与此同时,当现代性理论进入中国文化界之际,它的反思与批判,审美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也同时涌入中国。西方的现代性理论,启蒙运动张扬的理性和主体精神,马克思和韦伯对资本主义精神和工具理性的批判,从波德莱尔肇始的审美现代性批判,再到利奥塔、福柯等所持的后现代主义,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和杰姆逊等进行的文化批判,是在数百年间渐次形成的。如果套用黑格尔的公式,是经过了正—反—合的典型过程的。但是,在中国大陆,它们却是在改革开放时代一拥而入的,正像在社会实践中的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多元并存一样。
获得这样的现代性批判的目光和能力,也获得了直面繁复现实的透视镜。陈忠实如是言:
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性境界,甚至连“反右”、“文革”都不觉得是某一个人的偶然的判断的失误或是失误的举措了。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这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从清末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所有发生过的重大事件都是这个民族不可逃避的必须要经历的一个历史过程。所以我便从已往的那种为着某个灾难而惋惜的心境或企望不再发生的侥幸心理中跳了出来。[31]
前文所讲,陈忠实不断地进行自我剥离:他在“文革”中后期发表过一批顺应时代框范的短篇小说,需要从极“左”文艺思潮中剥离出来;曾经把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绝对化,于20世纪70和80年代之交致力于创作批判“四人帮”题材的一批作品并且以此而赢得声誉、被选拔为专业作家,需要跳出从有限的政治角度观察、认识和表现生活的窠臼;曾经在多年间把柳青视作自己的榜样,相信人物性格塑造,在经受文化寻根思潮的洗礼后,开始转向在人物乃至历史的“文化心理结构”上用力气,从中发现近代以来令人眼花缭乱的中国社会进程背后的文化制约,即所谓百年周期律后面的决定性要素,并且以此超越了政治斗争、偶然命运与外部作用力之手,切入了古老的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写出民族的“心灵秘史”。如陈忠实研究专家邢小利所言:《白鹿原》是“文化心理”现实主义,它从民族的文化心理切入,写以儒家思想和文化为主体的乡土社会的秩序的崩溃和瓦解,写新文化进入中国后对社会生活以及各类人的影响,写白鹿原上新旧文化的冲突,以及分别受新旧文化教育和影响的新人和旧人的不同生存方式和不同人生追求。《白鹿原》画出这个民族的魂,进而探寻中华民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的大问题,不愧为当代的一部经典巨著。[32]
同样是着眼于百年沧桑,莫言在为新版《丰乳肥臀》题写的诗作中写道:“百年村庄成闹市,五代儿女变荒丘,大爱无疆超敌友,小草有心泯恩仇”。陈忠实把千百年中国乡村的稳定与管理归因于朱先生和白嘉轩这样的乡村儒家文化传人,朱先生更是被神化为护佑白鹿原一方水土平安祥和风调雨顺的吉祥物白鹿,一旦他们遭受到革命与现代性挟带的前所未有的冲击与强力颠覆,白鹿原就只能在时代震荡中风雨飘摇,“翻鏊子”了。这种“传统文化之父”在莫言这里改写为“自然慈爱之母”:百年村庄的兴废,五代儿女的生死,翻云覆雨,风波险恶,往而不复,否极而不见泰来,众多的人和事都疾速如过眼云烟,唯一能够给他们提供最后庇护的是普通至极如乡间小草般的母亲之爱。而且,这还不仅是母爱和对第三代外孙男女的血脉相亲,它有更为广阔的仁爱内涵,超越了仇恨与血腥,惠慈广被,是对于乡里人甚至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乡里人的博大之爱。世事浮沉,人事更替,唯有凡人大爱沛然而存。百年沧桑,伤痕累累,抚平这些苦难记忆、超越于历史恩仇的,唯有这“大爱无疆超敌友”了。这份爱,用了将近百年来检验之证明之,伟哉壮哉!
通过家族命运表现百年沧桑,当然也受到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深刻影响。它以霍塞·阿卡狄奥·布恩狄亚几代子孙的家庭兴衰为纬线,展现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变迁,对拉丁美洲充满苦难与孤独的现代历史予以大规模描写,却又以神奇魔幻的方式将其呈现出来。这对于中国当代作家带来多重启示,也让他们对民族历史的书写获得足够的信心。许多人在评价马尔克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时,多是着眼于其反复缠绕的时间表述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方式,但实际上更为重要的是,在如何表现民族历史方面,他提供了独特的可供借鉴的经验。在马尔克斯进入中国大陆之前,中国作家将目光聚焦于欧美现代派文学,意识流、荒诞派、卡夫卡等大行其道,一时间,引发人们热烈的追随和效仿。而马尔克斯带着诺奖的光环来到中国,将一个后发展国家和古老民族的百年传奇推送到全世界,也启发中国作家正视自己的百年历史之文学价值,认识到讲述后发展国家民族历史的文学作品也可以占据世界文学的高峰,以此加深了对民族性内涵的理解和创作的冲动。
改革开放时代黄金一代作家群的文学成就,还集中表现在文学画廊中出现了一批富有时代气息和个性特征的精彩人物形象。
文学是人学,在叙事性为主的小说、戏剧和影视创作中,成功与否的标志性之一就是能不能塑造出富有典型性的文学人物形象。黑格尔指出,人格的伟大和刚强的程度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的程度才能衡量出来;黑格尔要求说,艺术作品中“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33]303。恩格斯接续了黑格尔的艺术命题,提出要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34]462。在致敏·考茨基的信里,恩格斯对她的小说《旧人与新人》有褒有贬,要点则是人物塑造方面的成功与否:“对于这两种环境里的人物,我认为您都用您平素的鲜明的个性描写手法给刻画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35]453。
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曾经沐浴欧风美雨,曾经放弃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中心的艺术追求,转而注重小说的叙述方式,所谓“传统小说讲故事,新潮小说讲句式”是也。当这种追新逐异的浪潮过后,文学又逐渐回到以人物塑造为标的的轨道上来。当然,这不是简单的还原,而是否定之否定,是螺旋式发展。对于小说叙事艺术变革的追求,改变了小说的原有形态,现代派、后现代派对艺术创新的推重及其相关经验,都融入了此后的文学实践中。反观之,能够穿越40年或者更长时段而长盛不衰的作家,都经受过文学新潮的洗礼并且由此而更上一层楼。
老一代的徐怀中,他的《西线轶事》被认为接受了苏联作家华西里耶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影响,在骨子里他却执着地追随孙犁的抒情小说体式,对孙犁的小说烂熟于心,推崇不已。他反复表述过对于这位文学前辈的仰慕之情,还写过《天籁乐章——读孙犁小说〈琴和箫〉》(《文学评论》1995年第2期)。这在他的新作《牵风记》中有明显表现,尤其是其中写到汪可逾,一位充满生命天性和青春活力的妙龄少女,就颇得孙犁善写乡村年轻女性的风姿笑貌的真传。宗璞的主业多年间是外国文学翻译,近水楼台,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她就对卡夫卡《变形记》等现代派文学有所借鉴,这有助于她写出《我是谁》等荒诞年月的荒诞生存。那些“50后”“60后”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和“先锋小说”中异军突起,尚在而立之年的他们,更是极大地得益于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夫卡、君特·格拉斯、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等欧美日作家的启迪。韩少功在中国首开译介昆德拉之先河,他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于中国文坛的影响赫然在目,他自己的创作由此越来越注重考察人物和事件的丰富复杂性,同时在超越性哲理性的思考上形成鲜明的个性:《马桥词典》就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误解小词典”中得到召唤;《日夜书》中的海外归客马涛处处争名夺利厚己薄友的卑劣性格展现,也分明有昆德拉的老辣与敏锐。被人们认为是坚持本土化创作的贾平凹,在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中,刻意模仿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的巧妙结构,以扩展作品的叙事界面,铺叙商州的风俗与典故。(4)刘培国在一篇作家印象记中写道:“新书买来,一个习惯是读一下开头,翻开贾平凹《山本》一读,立刻嗅到这个开头与《百年孤独》的开头有明显的气息相通,尽管看上去风马牛,似乎印证了我的一种感觉,贾平凹小说在憨厚木讷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个超现代的灵魂。……当年,(贾平凹和竹子)他俩经常在一块拆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深得拉美‘文学大爆炸’主将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要诀,以此为引领,贾平凹开始长篇小说创作,走向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走向高峰的秘境。”刘培国.竹子与贾平凹[OL].(2018-06-08)http:∥www.sohu.com/a/234564306_488983。马原在《拉萨的三种时间》《虚构》等作品的叙事策略中,分明显现出博尔赫斯的面影。格非的《褐色鸟群》也分明是在向博氏《交叉小径的花园》致敬。余华的作品中,叠印着川端康成、罗布·格里耶和福克纳的多重印痕,创作《河边的错误》时,情不自禁地将格里耶《窥伺者》中反复陈述的那条绳子写了进来。[36]在这一时段,作家们忽然都变成了顽童,在挣脱文学与政治的僵化关联之后,似乎想在各个方向上一展自己的拳脚,探索文学创作的种种可能性。
归结起来,在这四面出击、横流漫涌的喧哗与骚动中,可以看到其大致趋向: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积郁多年的思绪与情感,在此期间,涨逸出人物形象塑造的行为动作和外部冲突的陈规,向着隐秘、混杂、多头绪多线条的心理叙事突进,一旦遇到某个心灵的敏感点,就会迸发出纷纭庞杂的联想和滔滔不绝的倾诉。王蒙《布礼》《蝴蝶》《春之声》等,莫不如是。还有的是趋向于对荒诞时代、荒诞人物的饱含情感饱蘸血泪的披露,宗璞《我是谁》和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分别从内心世界与外部观感出之,都是力作。
与这种内心感受积郁已久而尽力寻找响应的表现方式逆向而行的,是为了小说形式的创新而上下搜求的趋向。余华、马原、洪峰、格非、孙甘露、吕新等先锋作家,就在小说叙事艺术上煞费苦心锐意求新,淡化人物形象,消解故事情节,被称为先锋派小说的重要标志。
经历过现代派文学思潮的洗礼或者说“出过”现代派文学思潮的“麻疹”(借用台湾诗人余光中语)后,以人物塑造为中心的原则重新得到确认。已经去世的老作家汪曾祺曾经援引他的文学导师沈从文先生的话“小说要贴着人写”;莫言把这句话接过来,说“小说要盯着人写”,还将他塑造人物形象的经验概括为三句话:“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这是非常精辟之言,也是莫言从其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开始就念兹在兹的“葵花宝典”。这样的体悟也可以从余华那里得到印证。余华早期的作品,也曾经名重一时,但是在《河边的错误》《难逃劫数》等探索叙事技巧的炫技阶段结束之后,福贵、许三观才成为其广为流传的人物形象,《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也是他被中外读者关注最多的代表性作品。王蒙笔下的倪吾诚(《布礼》)、张思远(《蝴蝶》)、钱文(《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等作品中的贯穿人物),刘心武笔下的谢惠敏(《班主任》),徐怀中笔下的刘毛妹(《西线轶事》)和汪可逾、齐竞、曹水儿(《牵风记》),莫言笔下的余占鳌、戴凤莲(《红高粱》)、上官鲁氏(《丰乳肥臀》)、孙丙(《檀香刑》),蒋子龙笔下的乔光朴(《乔厂长上任记》),陈忠实笔下的朱先生、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白鹿原》),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长恨歌》),铁凝笔下的司绮纹(《玫瑰门》)、尹小跳(《大浴女》)……都充实丰富了改革开放时代的文学画廊。
文学是人学,人物形象的塑造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中心环节。将这一命题继续引申,不同的时代,在人物塑造上都有各自的特征。普希金开创了俄罗斯文学的传统,他的叙事长诗《欧根·奥涅金》和短篇小说《驿站长》,分别引领了后来者的“多余的人”和“底层小人物”系列,成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独特标志。鲁迅得到俄罗斯和东欧文学的启示,通过《狂人日记》《孤独者》《在酒楼上》《伤逝》和《故乡》《祝福》《阿Q正传》《风波》等,塑造了徒有启蒙理想却找不到实现其思想传播的途径、“梦醒了没有路走”的现代知识分子和受苦受难蒙昧无知缺少自觉意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贫苦农民两个人物系列,为五四新文学切入中国社会现实扎下深刻的根基。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即今天被指称为“红色经典”者,也大致构成两个人物群组:一个是描写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年代的革命战士以及被压迫者与压迫者(包括本土与帝国主义者)之间的生死拼搏力量消长;一个是表现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时期先进的工农兵英模人物及其与落后动摇的中间人物以及阶级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展开的激烈斗争。“文革”文学把后者的这种斗争模式推到了极致,又增添了“路线斗争”和“叛徒”“特务”“内奸”“工贼”“走资派”等新的人物类型。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们的文学在人物塑造上又具有哪些时代特征呢?要而言之,从与奋发进取的时代精神的关联性上,可以做出如下描述:
其一,历史层积、生活苦难、文化传统与“文革”遗患所造成的畸形人。如谢惠敏(刘心武《班主任》)、倪吾诚(王蒙《活动变人形》)、庄之蝶(贾平凹《废都》)、赵甲(莫言《檀香刑》)等。就像铁凝《玫瑰门》中的司绮纹,一个充满浪漫情怀和冒险精神的懵懂少女,在社会、家庭和男权的压迫下,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进行反叛,却在以恶制恶的斗争中,迷失了纯洁善良的本性,为了自保,为了获取生存的空间,变得邪恶畸形,可悲可叹。
张炜《古船》中的赵炳,也是一种难得的典型形象:他能够穿越新旧两个时代,执掌洼狸镇的大权,既有生杀予夺的霸气,也有随机应变从容进退的狡诈;他能够将全镇民众玩弄于股掌之上,欺男霸女,扼杀反对派,却也有拼死出头、为乡亲们争取生活权利的壮举;他深谙老庄哲学,避实就虚,知白守黑,也会在隋含章前来复仇索命时不加抵抗坦然承受。是历史的残酷与血腥、跌宕与多变,和老庄哲学中的负面积淀,以及个人的命运波折,营构出赵炳的性格内涵。张炜通过赵炳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生动反映了道教的庞杂,更天才地揭示了民间道教末流与乡村政治、“全性养命”与“革命”的奇妙媾和。[37]
贾平凹《山本》中的井宗秀,生当乱世,近现代以来秦岭山区权力更替、利益争夺,官兵与土匪、革命与割据、地方势力与外来豪雄,如走马灯般在此轮转;井宗秀最初在涡镇挺身而出维护一方地面的平安自立,显然是迫于形势的选择,但是,后来的逐渐发展与力量壮大,也催生出他占地为王称霸一方的勃勃雄心,最终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死于非命。这也是历史的辩证法,时势创造豪强,豪强也因之创造时势。
其二,时代重负的担当者与思想者。“文革”结束,历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新的时代首先要进行的就是对历史的清算,而且,这种清算没有在短期内告一段落,而是一直延伸在历史的进程中。反过来,只有在现实的充分展开中,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才会逐渐深化。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历史遗留的重重伤痕,我们需要反思,更需要行动。这就是我们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一路走过来,从民族危难的低点走到民族振兴的新高度的风雨兼程。与之相应和,作家们也塑造出了众多的时代使命担当者的成功形象。蒋子龙笔下的乔光朴(《乔厂长上任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以猛虎下山般的勇猛气势挺身而出,甘立“军令状”,自告奋勇地重返重型电机厂,大刀阔斧地抓生产、抓规章制度的确立与推行,不计前嫌地起用富有交际才能的前“造反派”去做产品营销,同时也在工厂管理中表现出专断和铁腕。这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形象,和“红色经典”一脉相承,只不过他的做法,却与草明《乘风破浪》等作品中的工厂管理者逆向而行——后者在特定的时代中,凸显工人群众的主动性和创造性,靠群策群力办工厂,乔光朴则是毫不含糊地直面“文革”时期搞散搞乱的生产秩序,雷厉风行抓整顿,使工厂回到正常生产的轨道上来。
但是,这些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到历史和文学天幕上的人物,因为有意无意地要与“文革”文学的高大全、红光亮拉开距离,因为不再一定要将斗争意识与牺牲精神都用瞬间爆发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将时代使命的担当更多地融入普通人的日常劳作与日常生活,于是便相异于“红色经典”中的时代英雄。如果战争年代需要的更多是集体主义和牺牲精神,新时期作家显然更着重于人物个性的塑造。这就要讲到徐怀中《牵风记》中的汪可逾。这个来自北平的女中学生,满怀报效民族报效国家的热忱投身军旅,最终殉身于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的战役。这也是此前的战争文学作品中不为少见的。女子从军,别有一番情味,从《木兰辞》开始,我们习见的就是那种竭力隐瞒女性身份、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姿态驰骋疆场的烈性“英雌”,刚强女子。汪可逾作为《牵风记》中的绝对主角,更是令人痴迷。她在部队生活中把青年女性的性别特征张扬得淋漓尽致,却又浑然不觉,这也正是她的个性所在。在战争环境中,她当然是个弱者,许多时候都需要保护和帮助,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的坦然和真诚。在酷烈血腥的殊死大决战中,汪可逾就像一缕和煦清风,拂动人们的心灵,她的生命虽然短促,却穿透历史而留下悠长的回响。
梁晓声《人世间》,从“九一三事件”发生不久的1972年,到作品截止处的21世纪10年代,恰好是知青一代人从青春岁月走向社会再到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漫长人生,也是当代中国历史大转型的50年。如前所述,褪除了青春时代凌虚高蹈的理想之光,选取周秉昆这样一个鲜活的普通人为主人公,梁晓声的艺术选择,有了新的气象。周秉昆的性格特征可以用“义”加以表述。这其中,有来自社会底层相濡以沫相嘘以湿的义气,有孔孟之道仁义为首的文化传承,也有来自雨果《悲惨世界》等文学名著中博大胸怀的影响。作家让周秉昆一段时间里情不自禁地将雨果作品中“我是一条虫”的句子挂在嘴边,可以说是意味深长。
还有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氏兄弟。孙少安和孙少平都是有见识有抱负的青年人,只不过家庭的贫困令孙少安过早地中断了学业,回乡务农,孙少平则在全家人的资助下得以读到高中毕业。孙少安以长子身份担当了家庭的重任,孙少平才得以离开双水村去寻找更为阔大的人生舞台,他的执着理想与面对沉重现实的担当,远不是今天甜腻腻的所谓“诗和远方”可以相比的。
写这些时代职责担当者,也让作家回溯到历史的远景中,于是,莫言《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檀香刑》中的孙丙,《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就脱颖而出。他们三个人,是充满乡土本色的地道农民,都没有经历多少现代文明的熏陶启迪,但他们的生命本性,却印证了老子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和“天地之大德曰生”,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这又和他们所面对的最原始最粗粝最残酷的生存环境产生剧烈的生死冲突。
其三,更为值得关注的,是作品人物在时代中嬗变与成长的轨迹。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会遭遇各种情形,面临若干重大选择,这是古今历代人生故事中的应有之义;遭逢巨变的时代,让人生轨迹更为丰富复杂,更具有矛盾冲突和戏剧性。这也是改革开放时代文学中塑造人物形象的特性之一。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为了维系家庭与子女的安危,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医院去卖血换钱,看似极为普通,但数量的累积,成为展现其善良慈悲的独特方式。与之相比,《活着》中的福贵,他的生命更为蜿蜒曲折,在一次次社会动荡中,从最没有个性的人,成长为最富有生命韧性的人。
高晓声的《“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名重一时,陈奂生则成为当代农民中阿Q精神的代表;时隔十年,高晓声再写《陈奂生出国》,消退了陈奂生负载的国民性批判之命题,他让陈奂生在时代变换中得以提升和改变自我,取代知识分子启蒙神话,现实对于陈奂生才是最好的学习课堂。如青年评论家杨晓帆所言,作家写出了陈奂生如何通过自己的觉悟,抵达甚至超越小说中知识分子的见识:“原本只是赞叹美国农庄的陈奂生,竟思考起中国是否能走美国道路的问题。高晓声常含反讽的修辞,使我们不能武断地去解读他关于中国现代化与西方模式的态度,但这一段更改,又的确以陈奂生这一中国农民的朴素经验,指出了中国人多地少、城镇化、工业化基础不足等现代化过程中的特殊性,甚至引导读者去思考中共土地改革的经验与问题”[38]。饶有意味的是,在陈奂生小说系列中一直隐身以俯瞰的姿态描摹陈奂生的作家高晓声,在《陈奂生出国》中化身为作家“辛主平”现身说法,与陈奂生一起出国考察,一起思考问题,从俯察到平视,而且从启蒙与被启蒙者的关系转变为互相提升平等交流,这也表明陈奂生在实践中成长,表明知识分子与农民的一种新型关系。
人物的这种蜕变,可能是螺旋式上升,也可能是被动或者主动的堕落变形。毕飞宇《平原》中的王端方,就是一个非常醒目而又令人惋惜的回乡青年;下乡知青吴蔓玲同样是在畸形时代发生严重扭曲异化,陷入另一种悲剧青春。这样的人物,在我们通常理解的截然两分的正反面人物之外,更突显其生命卑微,造化弄人。
回过头来看,要在这样一篇文字中概括出改革开放时代40年作家群的基本特征和煌煌成就,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全新的命题,需要更加深入的阐述和论证。本文勉为其难,以文学场域论、文学发生学、巴赫金的成长小说理论、经典现实主义理论、长时段历史理论等作为研究路径,对这一时期的文学发展变迁进行宏观描述,以时代与作家、个体与群落、失落与选择等为着眼点,揭示作家的大规模涌现与持续性写作、自我充实与提升、与巨变的时代一起成长、讲述百年风云与中国故事、塑造富有时代性的人物形象等特征,以此做出近40年是百年中国文学发展的难得机遇并且产生出黄金一代作家群的确切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