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蜉蝣
夏日到,蜉蝣生。
蜉蝣,是一种原始而美丽的昆虫。据说,它是最原始的有翅昆虫,距今至少已有两亿年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昆虫,其肢体,却极其柔弱,一只蜉蝣拿在手中,只要轻轻用手一捻,就可以使其“香消玉陨”。
小时候,在河岸边,常常会捉一些蜉蝣,拿在手中玩,却也很少有将其捻毙的时候,只因不忍。因为,蜉蝣的外表,实在是太美了,它那柔弱的肢体,楚楚可怜,美艳动人。
《诗经·国风·曹风》有《蜉蝣》一诗:“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虽然,全诗的主题,是借蜉蝣以比兴,感叹生命之短暂的,但诗中“楚楚”“采采”“如雪”等词,却是客观地描写蜉蝣外表之美的。
蜉蝣之美,来自蜉蝣独特的形体、外表。
蜉蝣,肢体修长,头部,有两条短须,尾部,则有两条长长的尾须;眼睛,似蜻蜓的眼睛,属复眼,圆圆的,大大的,鼓鼓的,仿佛整个头部,就只是两只眼睛了;然而,蜉蝣的最美之处,正如《诗经·蜉蝣》所描绘,在于它的翅翼。翅翼薄而大,亮而明,安静时,双翅耸立,像是要随时飞起的样子,翅翼上,布满了清晰的纹理,似一片纹理分明的树叶。那种“纹理”,仿佛书写着天地经纬,想借自己微弱的身体,来彰显一份大自然的幽渺和深刻——“叶”片上,一条条的河流,在流淌;一道道的山脉,在逶迤。
蜉蝣,有着不同的色彩。有人说,是因为环境不同所致,即蜉蝣如变色龙,可以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只是不似变色龙那般“变化多端”罢了。也有人说,蜉蝣色彩的不同,是因为蜕变带来的,因為蜉蝣是少有的成虫后,可以整体蜕变生长的。应该说,后者是对的。《诗经·蜉蝣》中“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就是写刚刚从洞穴中出来的蜉蝣,其翅翼似雪一样白。确然如此,而且不仅仅是翅翼“如雪”,整个身体,都是洁白透明的,只是身体边缘,有着一丝丝的红线,这倒反而愈加衬托了它整体的白了。那种白,真是纯洁、干净,到了晶莹剔透的境地,容不得半点瑕疵。而每蜕变一次,在生长的同时,它身体的色彩,也会发生一定的变化,色彩渐浓,渐醒目、明艳。
蜉蝣,虽然色彩纷繁,但却以浅黄色和白色为主。浅黄色的,是一种嫩黄,嫩如黄脂,又似柔软的蛋黄,透着软绵的体香;白色的,真白,白得晶莹剔透,能透过那种洁白,看到体内殷红的脏器,而殷红的脏器,在整个躯体上,又仿佛胭脂一点,美人的红痣般,红殷殷,殷殷红,愈加凸显了一只蜉蝣的美感。
蜉蝣,通常生活在浅水中,栖息在水草边。有时,几只蜉蝣,一同栖于一根长草上,依次排列,翅翼耸起,光洁明亮,俏灵灵,翼翩然,那么安静,那么亮洁,纯净如赤子,真是叫人喜欢得不得了。蜉蝣,也会戏水,它们贴水而飞,却总也飞不出水面;飞行时,头须和尾须都张开,呈八字形,特别是两条长长的尾须,像极了两支划水的船桨;船桨划动,周围荡起浅浅的涟漪,荡漾着,荡漾着,像清浅而美丽的梦,此时,水梦也生香……
那种飞翔的姿态,有一种飘逸之美,有一种梦幻之美。
见过铺天盖地的蜉蝣吗?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但总有人见过,美国博物学家、自然主义文学作家艾温·威·蒂尔在其《夏游记趣》一书中,就描写过此等“铺天盖地”的蜉蝣场面。“它们(蜉蝣)遮蔽了山茱萸、野葛、野覆盆子、野胡萝卜、旋花、草木樨。柳树和灯芯草好像是从水里爬起,给蜉蝣弄得湿淋淋的。”真多,多得成了一种美丽的灾难。不仅多,而且在风静之时,这些蜉蝣,还会成群地飞舞(尽管飞不高),“微风停后,黄昏一片寂静。从植物上升起的虫云越来越密。蜉蝣升起下降,飞升骤降。忽上忽下,忽下忽上,大家都是不停地动着,飞动的虫身在景色前就像超级热浪那样生出闪光。”不仅如此,在这儿,艾温·威·蒂尔还发现了蜉蝣的一大生活习性——爱好灯光。它们像飞蛾一样,喜欢“扑火”,不是想投身自焚,而是在表达一份对光明的向往和追求。
有人说,大凡生命短促的事物,通常都会爆发出绚烂的美。比如,昙花一现,比如,蜉蝣一生……蜉蝣虽美,成虫后,它的生命却仅能活几个小时,所以,人们就常常借蜉蝣来感叹生命之短暂。《诗经·蜉蝣》,是如此,后来的苏轼,更是在《前赤壁赋》中,借此大发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人生如寄,寄如蜉蝣。可是,又有何妨?虽然短暂,但毕竟灿烂过了,也值得。
纺织娘
纺织娘,这意象,美得曼妙。
口中默念着,眼前,仿佛就有一腰肢婀娜的少女,或一丰腴靓丽的少妇,莲步款款,走向织机,然后纤手轻舒,玉脚轻踩,织机便扎扎响起——在夜里,在亘古流淌的时间河流里。
一种动人的情景,一幅静美的画面,一份悠然的向往。
纺织娘的体态,确然美丽。它的外形像蝈蝈,但更为纤细、修长、滑润,亭亭如少女;它总是穿着色彩亮丽的衣服,多数着深绿色薄衣,薄如蝉翼,绿如凝碧;有的则着紫色或枯黄色;还有极少数是着紫红色,这是“大家闺秀”,是纺织娘中的“贵妇人”,人们给这种“着红衣”的纺织娘,起了一个美艳而诗意的名字——红纱娘——梦一般的美娇娘。据说,这是纺织娘中的珍品,足以使“六宫粉黛”失色。
纺织娘的色彩,似乎与它的生长环境大有关系。
昔年,我居乡下时,村子的北头,有一块土地,叫“涝洼地”,地势低,土质肥沃。由于经常水涝,种庄稼不成,就只好任由它生长成一片青草地。草木葱茏,草质滑嫩,绿出一种油油的质感。一进入秋天,我和小伙伴们,便经常去那儿寻找纺织娘。白天里,纺织娘静卧草丛中,拨草寻觅,极易寻得。那儿的纺织娘,是通体嫩碧,纯然一绿。相反,在村子的西山头,砂岩上,生长着一片紫红色的荆草丛。荆草生硬,根根耸立如棘,大片的紫红色荆草,远远望去,霍霍如烧,红得通透,红得生猛。荆草丛中的纺织娘,体肤则成紫红色,体质亦硬,仿佛,随性有一份砂岩的硬度。这种紫红色的纺织娘,在别处很少见到,是标准的“红纱娘”,美艳之极。荆草修长,根根耸立,秋风吹来,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惊动了伏在草丛中的红色纺织娘,于是,红色纺织娘纷然飞起,盘旋于草丛间,如秋娘起舞,腰肢翩跹、袅娜,姿态曼妙,动感极了,也美丽极了。
因为品质好,外形又俊俏,所以,捕捉的人,就多。这几年,这种俊美的“红纱娘”,听说,已是很少见到了,真真让人遗憾。
纺织娘,不仅服装多彩,而且芳名繁多。
它古名络纬,“络纬”这名字,真好,单是从字形上,就呈现着一种丝线缠绕的纺织的意味。经纬穿插,一丝一线,穿梭不已——那个美丽的女子,在编织自己的青春梦。
李白《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秋天到来,夜已深,金井栏杆旁,纺织娘鸣个不停。清悠绵沉的声响,缠绕着这长夜的寂寞。一灯如豆,昏昏沉沉,伊人在这微薄的霜夜中,并未睡去。她,正卷帘望月,思念欲绝,却也只能,对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此情,此景,络纬的鸣声,正合了伊人的那份思念之情。只是太过绝望,决绝得让人心痛。
李白,赋纺织娘一份“愁绪”,愁得缠绵,愁得感人。
《尔雅·释虫》又名纺织娘:螒,天鸡或莎鸡。《诗经·七月》:“五月斯蟊动股,六月莎鸡振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莎鸡”之名,亦是由来已久。有的地方,则又称它为筒管娘或络丝娘,盖是因其体型似筒管,翅薄如锦纱,且触角甚长,丝状极美。但叫得最多的,还是“纺织娘”,这是因为,其雄虫振翅,常在野外草丛中发出“沙沙”或“轧织、轧织”的声音,很像古时候织布机织布的声音。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巾帼女子,本也有一份淑女情,本也有一份“游目盼兮”“清扬婉兮”的俏丽相,那“当户织”的,本该是一位“红纱娘”。
纺织娘为夜鸣虫。它白天不发声,静伏于藤蔓中、草丛间。雄性则在夜间鸣叫。
進入七月,选择一个晴朗的夜晚,你仰卧于一草丛中。明月在天,大地苍茫,静如太古。这时,一阵凉风吹过,萧然四野,悄然地,附近就传来了舒缓的“扎织,扎织……”的声响,节奏是如此的缓慢、从容,声音是如此的曼妙、细微,似是用纤细的触角,在触动着人的痒处。但渐渐地,“扎织”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节奏也越来越短促、急骤,很快,急促成一片“织织织……”的声响。这声响,铺天盖地,浪潮般涌动,很快便弥漫开来,蔓延了整个荒野。此时,仰卧草丛中的你,无法多想,也无从多想,只有倾听,用心地倾听,倾听这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感受这一场大美的乐章,而且,在倾听中,你会深陷,会沉溺,会感动,甚至于会潸然泪下……
仿佛,一支歌,正在流淌:“晚风凉,月光香,谁人纺纱纺到大天亮;早也纺,晚也纺,到底纺了几斤又几两;请问姑娘尊姓名,我就是那纺织娘……”
秋夜,凉爽;歌声,美妙。秋夜里,有这样一次倾听,也真是人生的一种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