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难忘

2020-12-21 03:22朱文华
躬耕 2020年8期
关键词:排子老井

朱文华

流淌童趣的河

这是一条极为普通的河流,在家乡的地图上看这条河,家乡就像一片鲜嫩的树叶,河就像叶子上的筋脉,鼓涨着,一条条汇聚起来,汇聚到叶把上,形成了家乡的水系图。河水急匆匆地,从崇山峻岭里曲曲折折,跌跌宕宕蛇行而出,湍急或悠缓出悬崖峭壁的狂放、绿树红花的温柔,与绵长的时空一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序地流过春分、清明、芒种、冬至,养育着沿河的子孙,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儿女依河而居,用自己的双手种稻植桑,养儿育女,书写着关于生生息息,发展变化的歌谣。

我家的村子,就在这条河的枝条上挂着,如同一个还没有熟透的果实,又像长长河系上挂的一颗草籽。那时候,夏秋之间,河水总是暴涨,浑黄的河水排浪滔天,狂放不羁,涨水时河宽有一公里许。冬春之时,又清澈绵软,银子般流淌出满河的碎响,河宽也就三二百米。河里鱼、虾、螃蟹、老鳖成群,鹳鸟、白鹭、大雁、鸳鸯成双成对,于是,先辈们就养成了捕鱼、捉蟹的习惯。那时过河靠的是野渡,一条小船把河东河西牵起,船老板是一个整天旱烟袋不离嘴的老头,这老头水性很好,一个猛子能从河这边扎到河那边,而且这船老板很凶,坐船时从不让人们在船上晃动,如果有人晃动,他就用竹篙往头上打,不管男女老少。

深受父辈们的熏陶,我很小就练出一手捉鱼的本领。老灌河与我家的村子也就二里之遥,中间隔一小河。说是小河,也就四五十米宽的湿地,绵延10多公里,四季积水不断,一年只能种一季水稻,水稻就长得肥实,长得可眼。小河里的鱼虾河蟹丰富。谁家小孩拉肚子了,即便拉得走不动路了,大人到小河里转一会儿,几只小鳖娃口袋里装着,拿回去滚上汤,搅进面水,一碗清香的鳖汤面喝下,一天过后准好,比吃药都灵,绝极。那时,家乡渠网密布,满眼的稻禾莲池,田田的,汪绿汪绿,“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素有小江南之称,所产“九月寒”大米明清时就是皇宫贡品。谷雨前后,正是鱼繁仔的季节,大大小小的鱼们溯流而上,找杂草河汊繁殖。这季节每到夜里,大人们就嘴里噙着用旧书本卷的纸烟,拿了鱼叉,打着手电筒到河里扎鱼,漆黑的河道有灯火明灭,很有些江天渔火的滋味。鲤鱼、鲇鱼、鲫鱼,应有尽有,且不说收获,累了一天的农民们的融融之乐就在这渔火鳞影中闪烁着,那种收获之兴奋就在这空灵的夜河上空雀跃,累就没了,浑身也轻松了。那时我也就十来岁,放了暑假差不多天天在稻田里,捉鱼捞虾,往往吃不完,就洗净了用铁丝穿起长长一串,挂在荫凉处风干,然后到了冬天,围着火盆烤干鱼,那味道虽有些腥臭,但很诱人。

在我们那里,先辈们早就有扎鱼方的绝活。也许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学会了扎鱼方。过了中秋,河水开始回落,溯水而上的鱼也开始洄游,正是扎鱼方的季节。扎鱼方要先砍来许多比大拇指粗的竹子,拿来几根木棍,用草绳将竹子一根根编牢在木棍上,编成两米多宽的排子。如果没有竹子,就用洋槐树条代替,在粗大的洋槐树上砍下当年生长的枝条,刮去利刺,编成排子。做完这些就拿了镢头铁锨到老灌河,找一处有落差的地方,用石头堆成两条小石坝,倒八字形,两端分别延伸到河的两岸没水的地方。倒八字口用石头垒齐,两边垒起两道牢固坝体,用镢头清除中间沙石,拿来事先备好的两根要比排子宽的粗长木杠,横在上面。然后把排子放在木杠上,有20度夹角,排子齐根处放在两条石坝口,上面再压上石头,半尺高,水从石头上冲入排子,就形成了小码头。排子两边也垒上石头,然后,靠着排子的一边用石头堆一长3米宽2米的石床,上面铺上稻草席子,晚上就睡在上面,鱼顺流而下到排子上就跑不掉了。

那天夜里,吃过晚饭天已早早黑定,且下着蒙蒙小雨,我照旧拿来被褥和塑料单往河里走,到河里要经过一片乱葬坟,可那时,我独自一人却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害怕。顺河风溜溜地刮着,我刚弄好躺下,就有鱼在排子上蹦跳,就忙去抓。这天夜里收获二百多斤,父亲帮我拉街上卖了。对于家庭,这是我首次获得成就感的满足、快乐和自豪。

伏牛山石材质坚硬,纹理优美,图案丰富多彩,形状稀奇怪异。那时候,满河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流水、时光、年轮、河风把玩得圆滑柔润,记忆里,有些石头如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有的如日出东方,红霞万里;有的如狮、如猴、如龙、如仙,观赏石、图案石、黄蜡石,多种多样,应有尽有,可那时人们根本没有赏石藏石的意识,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意识。

后来的一天,我回到家乡的村子,站在老灌河边,河边建起了宽敞坦平的滨河大道,两边花草绿树葱郁,游人往来如织。河上建起七八座大桥,横跨东西,夜间彩灯盈河,靓丽迷人。野渡早已退出历史舞台,那些图案形状各异的石头也都没了。满河的鹳鸟、大雁、鱼虾有可能都回到扁钟和汉画里了。

时光如水漫过,水瘦了、枯了,可时光依然,在一代代老年人白白的发丝间悄悄滑过。

旋转的水磨

在键盘上敲打,寻找“水磨”这个词,好久不见出来,还以为这个词居然也和我家门前的水磨一样消失了,没了。一直很久,终于敲打出来,可见这词已经很陈旧,陈旧到排到与这组拼音相关的那么多词的最后,陈旧到无人问津。

水磨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小河边,村里人都管它叫磨房。记忆中老家的村子没了,已经和那时的县城连成一片。那时的村子就是村子,一大片老树掩映的二三十户人家,房屋一色的土墙茅顶,好的人家也就土墙瓦片。西临一条不大的小河,河水总是一年四季缓慢又很安心地淌着。但也有某个汛季,天若不悦发怒,会有洪水狂放,灌满小河,就会是黄黄的一片汪洋。你若满怀情愫,远远审视小村,会发现,小村老树苍黑,如一片灰蒙蒙的烟雾绕着,深深浅浅,极有层次,鸡犬之声相闻,很有些黄宾虹、石涛的味道。其中有点特别和醒目的是村边那座孤单单的房屋,和房屋里飘出“吱——呀,吱——呀”的匀称之声,这就是磨房。那年月,这声音,这磨房,是村里人最爱去的地方,最爱听的声音

這组合,放在现在必然是旅游的好去处。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都沉淀在岁月的光影里了。

建造磨房时隐约记得,父亲和三五个村里的掌事人嘴里噙着旱烟袋,吐着漫天的烟雾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把沙石和枯草踩得碎响,我就跟着父亲屁颠屁颠的。那是一个冬天,天灰得很,好像要下雪。那时根本没卷烟,他们在一起比抽烟不像现在,比谁抽的烟牌子硬,价钱高。而是比谁的烟杆长,谁的烟窝铜质好,烟嘴是玉的、是玛瑙的还是石头的。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四五天,终于在那个地方站住了,就是后来建成磨房的那地方。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一尺多厚。天是灰的,地是白的,只有村庄在这灰白间点破,一团一团的黑色,让画面有了变化,有了层次,有了艺术,有了生命。就连年长的老人也说,这样的雪好多年也不会见到一次。天刚亮,父亲就和村里人一起,走成长长的队伍,积雪在他们脚下,“吱——吱——”,很有音律感。那支队伍后来分成了两队,一队排成一条线,长长的,紧靠村子的南边,他们是挖水渠的;一队在靠河的崖边,这队人少,但都是青壮劳力和和精干能人。他们用镢头、铁锨、木杠、葛绳、竹筐,硬是把这里挖了个大坑,长、宽、深均三丈许,村里人叫它龙坑。然后又从河里运来卵石,把这龙坑四周用大小卵石精心砌成,中间还有一个台阶。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父辈们一脸的谦恭、真诚、快乐、希望。他们知道他们是在做一场关于他们生存、生计、生活的事情。他们要努力告别靠畜力磨面时代。与此同时,还请来了石匠和木匠。石匠是我远房的外爷,一个多月吃住我家,精心打凿出一盘石磨来。石磨直径超过一米,厚过半尺,上、下两扇对合。这是那个时代磨面粉的唯一工具,用牲畜做动力便是石磨,靠水做动力就是水磨,水磨在晋朝就有了,是文明的一大进步。还请了木匠做水车,全部用木板和木棱打制成一个大木轮,直径两米多,厚二尺多,中间用木板隔成许多方斗。木料一色的青冈木,坚硬、结实、耐沤。木轮圆心处牢牢横一根粗而长的木轴,事实上这轴就是一棵树身,直径将近一尺,轴上牢牢固定一齿轮,同样用青冈木打制,齿粗如同大人腿肚,木轴两侧牢牢固定在龙坑两壁台阶上。磨盘高出地面二尺左右,中间同样固定一轴,同样是一直径半尺多的木柱,垂直竖在龙坑里,下面同样牢牢固定一齿轮,与横轴上齿轮交错。水渠入口是十米左右的木槽,与地面呈40度夹角,槽口对着木轮的方斗。这一切做成后,龙坑上面用直径一二尺的树身打成横梁,上面铺上木板,然后用土打墙,用木檩、木椽、竹子、葛藤、茅草盖成房屋。水顺槽而下,冲入木轮方斗,带动木轮旋转,木轮轴上的齿轮拨动磨盘轴上齿轮,磨盘就转动了。这便是水磨,我记忆里,村子里的水磨,孤单单的,离村子有一里地。

在村子里,水磨算是比较忙碌的,上下二三十里,也就两三个这样的水磨,外村人也常来这里磨面,有时,磨房夜里也常常会 “吱——吱——”的响亮,那声音虽然很单调,很机械,可它在乡亲们心里却如天籁之音,那么优美,那么亲切。就是这很单调、很机械的声音,紧紧牵牢着农村人的心,从那个黑乎乎的茅屋里飘出来,穿过夜空,穿过黑暗的宁静,还有农家熟睡人的梦,和着犬吠声和河水的流响,飘向更远更黑的夜的深沉。因为父母知道,乡亲们知道,只要这声音常常响着,常常在村头的大槐树稍上飘着,就会有白面吃。

家里没面了,母亲就拿来几个大木盆,把麦子倒进一个木盆里,再倒进去井水,一遍遍地搅动,然后用笊篱捞进另一个盆里,这样几遍之后,把淘净的麦子倒在太阳下晒干,再由父亲挑进磨房。磨面时父亲负责往磨眼里倒麦子,母亲往往是大忙人,既要不停清扫磨盘上的麦粒麦麸麦面,还要把磨下来的弄到箩里将面筛下来。那时农村人自己磨面都要磨90面,也就是100斤麦子要磨90斤面,面就粗糙,就有些黑,农村人叫这络子面,是现在城里高档餐桌上才有的。磨房里水冲轮子的哗哗声,轮子旋转时的隆隆声和两个齿轮拨动时的“吱吱”声,还有磨面人的说笑声,筛面声,演奏出那年月动听的乡村交响曲,他们希望能天天听到这声音。

岁月如风般飘过,如水般流走,龙坑,水槽,齿轮,磨盘,茅草房,就这样孤单单的在村子之外,很有程序地运转着,陈述着老百姓创造的文明,书写的文化,绘制的风景。有一天,钢磨代替了它,更先进的粉碎工具代替了它,水磨就不再有了“吱——吱——”的响声,磨房被时间,风和雨慢慢侵蚀、坍塌,木轮也渐渐腐朽、消失,唯有石磨不会腐朽,后来石磨到了农耕文化游乐园,成为孩子们历史过往的化石。

如今,磨房的遗址竖起了一栋三十多层的商住楼,可很少有人居住,夜里,这栋楼能看到的就是高高的黑影和星星点点的不很明亮的灯光,似梦而又非梦。

老井长满了苔藓

似乎那个夏天的清晨于我依然很清新。

这是一个麦子将要成熟的夏天,麦穗是那种花青里面加了藤黄的颜色,很润泽。我家门前是一大片麦田,有风轻轻吹过的时候,一大片黄亮亮的麦穗就像一块无边的黄绸缎,很匀称地卷着浪涌,麦穗的清香沁润在风中,钻进鼻孔,钻进肺里,味道爽极了。

就是这个夏天的清晨,天还亮得不是十分透明,“吃杯茶”就叽叽喳喳地叫得满天炸响,叫得天空慢慢亮起来。这时侯,就听到男人们挑着水桶去井里挑水。挑水的男人们总是大着嗓门说今年的麦子长得不错,或者是骂着一些极为粗俗、却又充满着乡下人喜欢的乡野情调的粗话。他们去挑水必经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是一条通往河边的路,路是青石铺成的,也许是因为年久,石头被磨得如时光一样看起来很柔和,那口井就在我家与河边的中间处。那时的水桶不像现在,大都用塑料做的,特别新买的桶,你若不用开水烫洗几遍,然后用上几天,桶里的塑料味儿就别想去净。那时的水桶是木桶,而且大多是柏木板子用钢圈箍成,然后用山上的土漆一遍一遍油漆,放在荫凉处晾干,时时飘着柏木的芳香。这时候,我就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看男人们来来往往挑水,扁担在肩上,咯吱咯吱的,踩着节拍,颤颤悠悠,和着粗犷的嗓门儿,水在桶里,明净透亮,一样颤颤悠悠的,就有柏木的芳香来来回回飘过。这香味儿已经很久很久没闻到了,这木桶也不见丝毫踪影了。

其实,这样的清晨,在我年少的时代,天天都这样。

在当年,那口井就是我们村几十户人家的命脉。

究竟那井有多少年代,爷爷也不知道,他说他像我那么大年纪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口井。井是用大小卵石堆砌而成,没有石灰,更没有水泥,是干垒的,可垒得极为结实,极为工美。石头上已长满了黑斑青苔,老青老青的。石缝已被经年积灰弥合,疯长着茂盛的鸡尾草、地骨草、蒿草、爬墙草等等植物,青绿的苔斑藤蔓把井壁罩着,把年轮绕着,它们无不记录着老井漫长流年岁月。

老井口径差不多两丈,井深不足十米,簸箕状,水深两米许,一年四季这样,不会再深也不会再浅,永远都是那样一汪醇酽甘爽的井水,阳光下可见井底细沙净白和石缝里滚出的股股泉窝。井口处有一大青石板蓬著,井水从石板下汩汩流出,就流出一条小溪来。这石板和石板周围的石头已经被时间、风、日月星辰还有人们的脚板打磨得光滑圆溜,明净铮亮,闪着幽幽的蓝光。夏天,井水甘甜凉冽,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清凉在井口上面漫着,人走近水井一身的热气瞬间消失。干一晌活出一身汗,站在井口出水处,水井里漫出的凉爽顿时就把热燥和劳顿飘走。洗一把脸,擦一把胳膊腿,然后掬一把甘甜井水喝下去,冒火的嗓子眼如一股甘霖润滑而过,浑身清爽轻松,简直是一种天堂般享受。到了冬天,不见井水,却见一井白雾,带着丝丝热气,或棉絮般在井口上翻卷着,蠕动着,或从石板下流出,俨然就那么流出一条曲曲弯弯的白雾来,像是一条自由飘摇的乳白锦丝,美极了。冬天的井水温暖柔润,妇女们就拿了衣服在这里洗,一点也不冷。

那些年,村里人都有做黄酒的习惯,每每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做上一大缸老黄酒。做酒的原料很简单:水、当地产的做酒的大米、用小麦自制的曲。虽然简单,可酒之香醇是别处不可及的。有好酒必有佳泉,上乘的井水酿造上乘的黄酒,老井也就闻名遐迩。于是,进入腊月,十里之外的乡邻也赶着牛车拉着大木桶到这里汲水,这时候,老井的上空便常常有喧闹的热流飘逸着……

那个夏天的清晨刚刚过去,也就是吃过早饭的时候,眼看着就要开镰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大包小包弄了脏衣服,在老井下面的小溪旁一字排开,她们要在开镰前把脏衣服洗完。农村的女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台大戏,热闹而且充满野性,言语之粗俗不亚于男人,她们骂男人脚臭、男人劲大、男人猪一般打呼噜还有婆偏心、姑可恶等等,说过骂过之后便是一阵阵的狂笑,笑声很清脆,也很有诱惑力,与阳光柔和着。这时候,若有男人和她们架上,就更为热闹,她们敢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彪悍的男人活剥了,男人们也就惧她们三分。记忆里,老井的地方,就是全村故事集散的地方,是人气儿最旺的地方。

可是老井后来被人们自己打的压井代替了,被自来水代替了。然而,当人们喝着压井水或者自来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就想到老井里的水那样甘甜,那样纯真而自然。可这时老井没了,于是村里人时不时在一起议论起那口老井,议论井水甘甜和老井边的村言俚语,打情骂俏,融融乡情。尽管如此,老井依然被慢慢遗忘。被时间填埋,被高楼改写。

牛背上的童年

说起放牛,似乎总带点忧伤或者凄凉,好像破衣烂衫遮蔽着骨瘦如柴的小身体就是对放牛娃的描述。而我的牛背上的童年,却充满着温馨和快乐,充满着稻花的芬芳,玉米的醇香,水果的甘甜。

那时农村耕地不像现在机械化,而是完全靠牛,牛就成了农村人心中的宝贝。暑假正是农闲的时候,牛就不再喂养,而是放养,这样牛不仅能吃到鲜嫩的青草,还能在田野里走动,就容易上膘。关键是在我们那个相对平坦且肥沃,满眼庄禾的地方,放养又不能一个人赶一大群,那样根本管不住,牛就会糟蹋庄稼,庄稼是农民的命根,所以放牛也就只能一人放一头。

骑在牛背上,牛背就像一张宽大、温暖的床,牛在田埂上不停地啃嚼着青草,四条粗壮的牛腿不停地向前移动,那些蠓蝇不停地在牛眼、耳朵上飞动、叮咬,牛头也就时不时地摆动,那张床也就不停地摇摆着,晃动着,摇篮般。童年的快乐,童年的心情,还有童年的梦就这样,在牛背上,在温暖的床上秋千般荡漾。在田野里,在浓绿的夏天氤氲的乡间小道上,如一幅幅美妙的山水大写意,就想到了李可染的《牧牛图》。那些年,经常看的电影就是《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等,有时候,牛在野地里奔跑,就学着电影里八路军骑马的感觉,把牛鞭杆高高举起,如高举着战刀,像一个小英雄,很满足。

记得那时生产队有十几头水牛,当然这些牛有公有母有老有少有壮有弱,我们都想放那些壮实的,它们奔跑起来更有力。于是,每天早上都比看谁起得早,早了就能挣到好牛。后来,那个叫蛋儿的心生一计,干脆吃过晚饭就和喂牛的赵老头住在牛屋里,赵老头是他三爷,蛋儿就天天能挣到好牛了。总是挣到好牛的蛋儿就让大家嫉妒,也就没少给他找些恶作剧。那是个刚下过雨的傍晚,夏天的雨往往雷鸣电闪,却又来去匆匆,雨后的土地泥湿虚泛。这是一大片稻田,稻秧肥壮肥壮,汪绿的一片,蒸发出丝丝的甘醇,在叶片间无声的游走、飘浮,尔后就钻进人的鼻孔,滋润到了肺里,那味道会让人如饮酒般迷醉。稻田边是一条小路,蛋儿的牛在我的牛前面正肯着草,我忽然就有了可恶的想法,这想法指挥着我用鞭杆戳了一下前面的牛屁股,牛猛地跳起然后快速奔跑,正在牛背上的蛋儿一点也没有防备,被牛一下子甩到稻田里,头实实地拱到了泥地上,弄了一脸泥浆。蛋儿小我两天,也没我个大,打不过我,只好憋得满脸通红走了。现在时时想来,儿时常常会做些不计后果、十分危险的事情,那次,如果蛋儿的头正好撞在一个大石头上会是怎样?甩到一个深沟里会怎样?弄坏了脖颈又会怎样?想起这些总时时后怕。

现在来想,牛背上的童年,是对已去岁月的怀念,是对浓酽乡情的眷恋,有时也是对不谙事理的省思。

这省思是滑稽的,也是忏悔的。比如,河对岸的西瓜没少偷,而且总是下暴雨的时候,那雨往往是瓢泼般,看瓜的老头就缩在瓜庵里,我们就趁暴雨匍匐着爬进瓜地,有時难免被蒺藜扎得钻心般疼,每人一个胳膊夹一个西瓜游过河,钻进河堤的涵洞里尽情享用战利品。偷摘苹果或者梨就要动番脑筋,因为果园下面很空旷,看果子的老头就坐在果园中间的棚子里,果园四周一览无余,就是一只猫进去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们就弄来很大一簇树枝,用手握着,枝叶遮挡着我们的身体,很慢很慢往果树前爬去,慢到几乎看不出移动,远远看去,像是那里长出一簇树苗。只要上到树上老头就看不见了,你就可以尽情地吃饱,然后摘一些带走。可后来老头觉得怎么会一夜之间那地方长出那么多小树苗呢?从此这雕虫小技也就告破了。至于偷烧吃玉米和红薯更是家常便饭。

而忏悔则是那次偷西瓜的事情。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天晴得除了月亮和星星什么也没有。那时的伏天夜里,不像现在有空调、有电扇,乡下的男人们都齐排排睡在打麦场上,享受夏日晚风的凉爽。我们这些孩子自然都挤在大人中间。半夜时,我们十四五个悄悄到保管屋拿了五六条装麦子的大麻袋,走了六七里路,涉过那条河鬼鬼祟祟潜入瓜园里。盛夏的夜风很惬意,鼓耳的蛙声在热闹的萤光里流泻,满河地漂流。夜里摘瓜自然看不清又不敢敲,只好瓜大就摘,一会儿几麻袋西瓜背回河这边,打开瓜四分之三都是生的,扔了河堤一大片,现在想来就是害人,实在罪过。

这自然是很多年前的往事,如今想起,就像夕阳里,牛漫不经心地啃着杂草,燃烧的晚霞还有苍劲的山影寂静地流淌在河面上。随手捡起一块石片或瓦片,用力打在水面上,漂漂浮浮,荡起一串串的涟漪。先是一点点,然后就慢慢颤开去,一圈圈的将夕阳里的白云苍狗旋转着,梦幻着。

其实,这感觉更深的还是梅雨时节放牛的情景,总有一缕淡淡的凄凉与惆怅。

这样的雨是擦黑时下的,抑或是半晌下的,一旦开始便绵延几天或十几天。这样的天气放牛就要戴雨帽,披蓑衣。雨帽是用竹篾编制,里面夹上几层竹笋叶,直径一米许,蓑衣是用龙须草编成。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一丝的风,树木,村庄,玉米林,稻田,远远近近的风景都静止在雨幕里。雨幕苍苍茫茫,把我夹挟在蒙蒙田野,视线朦胧,远方模模糊糊,只有牛和放牛的在慢慢移动。这样的天牛就不能骑,远远看去,放牛的人就像一个个刚从地上长出来的大蘑菇。雨渐渐大的时候,雨点落在雨帽上,如同碎珠不停敲打,滴滴答答,和帽檐飞流的雨线连成一体,地上的积水也慢慢泛起光来,雨意弥漫,雨水的冰凉从脚趾慢慢向上渗透,让你的身体慢慢颤抖起来,听着雨打竹帽的声音,看着苍凉而且灰暗的雨幕和雨幕里慢慢移动的放牛人,胸口总会涌出一阵阵湿漉漉的伤感。这伤感是莫名的。

很久以后,我游走在繁杂城市寂静巷道里的时候,才明白这叫乡情,叫童趣,那么坚固地揉进我的生命与灵魂。于是后来,雨中我一个人打着伞行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时,如麻的雨丝将伞轻轻飘摇,总有一些心事被唤醒,被擦亮,这感觉也许就叫乡愁吧。

那雨帽蓑衣如果还在,应该是文物,是文化遗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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