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绥
運尸车从后校门急速驶入,像一枚楔子劈开夜色。解剖楼前已等了十来个大三学生。学校人手不够,征召他们过来当搬运工。
司机打开货车厢门,招呼学生们过去。学生们支着脖子往里瞧了瞧,只看了一眼,便拧过头来面面相觑。直到司机又不耐烦地吼了两声,才有几人犹豫着上前。我和徐艺晚归路过解剖楼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黑色防水布上,十几具尸体叠靠在地上,整体呈灰白色,有男有女,都紧闭着眼,四肢半硬半软地支棱着。
人生的前十几年,我不曾有过直面死亡的时刻,仿佛死是件不可说之事。上初中时,班里有个女同学很是温柔可爱,大家都喜欢她。但自从知道她父亲在殡仪馆工作,其他学生几乎全都疏远了她。对死亡的恐惧刻在我们的DNA 里。
所以,即便解剖楼前这些尸体,没有鲜血也没有可怖面容,只是静静堆在那儿,我也怕得手脚发麻。徐艺的恐惧比我更甚,她弓起身子呕吐,鼻涕混着眼泪往下淌。隔天中午,徐艺就向学校提交了退学资料。
怕军心不稳,辅导员召集全班开会。“有同学前几天看到新来的一批大体老师(尸体),这没什么好害怕的,学了医早晚都要面对。”
“那些尸体哪来的啊?”有人问。
“ 买的。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医学院校的大体老师非常缺乏,自愿捐献遗体的太少了。很多医学院就因为大体老师不够,解剖课都办不下去。”
国人向来信奉入土为安,愿意死后捐献器官的已是少数,把整个遗体捐出去的更寥寥无几。
早些年国内解剖学刚起步,所有医学院校都极缺大体。有时某个地方出了无人认领的尸体,各地医学院的老师连夜坐绿皮火车去抢,跟打仗一样。
“所以你们不要怕,要珍惜这些学习机会。”
“老师,我们能不能去解剖标本室看看?”我举手问道。下学期就会安排系统解剖课,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急于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医学院待下去。
一周后,我跟着学姐李琦蹭了堂局部解剖课,才算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用于解剖课的大体。
担心自己精心挑选的大体被别人抢走,李琦执意要跟着男生去大池——大池是浸泡大体老师的尸池,在解剖楼负一层,我只听说,未曾去过。
见我到了,李琦递来两只口罩:“一会儿到了下面,你可别吐了丢我脸啊。”我朝她翻个白眼,接过来戴了两层——虽然福尔马林能迅速穿透口罩,精准抵达颅内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但聊胜于无。楼里逐渐蔓延出怪异味道,等到离大池只三四米远时,一股凛冽而腐烂的味道打着旋儿扑过来,把所有感官封锁,只剩尖锐的恶心。
大池一共有五个,都是四四方方的,十分规整。大体老师们就沉睡在这些灌满福尔马林的池子里。
“来搬大体的?”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是管理大池的工作人员,得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后,他扬了扬脸,催促道:“那边有几个铁钳子,自己钳上来。”
我们走近大池,眼泪被浓烈的味道激了出来。李琦从旁边桌上开了袋橡胶手套戴上,然后蹲下身,钳着一位男性大体的脚踝,将其拉到池边,几个男生帮她将大体拉到池沿。这是位中年男性,五十岁左右,头上毛发稀疏,身体精瘦,皮肤虽呈暗灰色,却很干净。只是他的手有些怪异,似鸡爪一般。他脚踝处还坠了块铁牌,是身份识别之类的东西,由于屋内灯光较暗,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没多久,其他人也将自己那组的大体老师抬了上来。有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胖乎乎的年轻姑娘,也有裹小脚的老奶奶——我有些意外,毕竟裹小脚的老人思想大多封建,只信入土为安,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奇怪。
李琦一行人抬着五具大体进解剖实验室时,引起了轰动。虽然学生们之前已经上过系统解剖,但那时仅有一具大体,且只能观摩。在众人的注目下,我跟着李琦他们进了实验室。教室中央放了五架铁皮箱,箱身闪着泠泠寒光。
“你们把大体抬过来,抬到箱上放着,慢点啊。”说话的是解剖学教授老魏,“十二人一具大体,自己分组吧。”
说完,老魏敲敲讲桌,神情严肃地问我们,在进解剖楼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楼门口挂的那幅字写的什么。
“没有解剖学就没有现代医学。”老魏一字一顿复述了一遍。
他说现代医学昌明,离不开解剖学的发展。而我们面前躺着的这些大体老师,就是解剖发展的最大功臣。
“ 所以, 这节课正式开始前,我觉得应该先为这些大体老师默哀三分钟,感谢他们的无私奉献。”话毕,他双手叠放身前,深深鞠了下去。学生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各自那组大体鞠了躬。
我跟着默哀,结束时,视线从地砖缓慢上移,停在大体脚踝处坠的那块铁牌上,上面写:肖国斌, 男,49 岁,ZL。我又看了看其他组的大体老师,脚上也都有这样一块铁牌。
大体解剖,一言以蔽之,剥皮去脂找结构。
第一步剥皮从背部开始。李琦捏一把解剖剪站一旁,手和眼神一起发抖,好半天都下不去剪子。我乐了,忍不住笑她:“你这是帕金森了啊?”李琦瞪了我一眼,又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终于控着手下了第一刀。
李琦解剖完,组员挨个主刀,其他人一边观摩,一边猜测大体老师的死因。分析到一半,其他组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我探头过去看,他们的大体是那位裹小脚的老奶奶。她的腹腔胸腔已被打开,大大小小的胆结石挤满整个胆囊腔。不难想象,她生前经受了多少痛苦。
正胡乱想着,有声音响起:“你脚下踩了块东西。”
我转过头去,看见李琦正跟主刀的那名组员讲话。男生移开脚看了一眼,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大约是切割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的。“哦,没啥用的。”
他把那块东西往旁踢了踢。谁知李琦却很执着,再次提醒他:“你得把掉的东西放桶里。”
“只是一點皮肤而已。”那男生颇不耐烦。李琦整个脸僵下来,蹲下身把那块东西捡起来吹了吹灰,扔进桶里。“是啊,这只是一小块皮肤,它在你眼里也确实不算啥,”她情绪忽然有些失控,“可你大概没意识到,它也是这具大体的一部分!”
众目睽睽之下被斥责, 那男生脸上挂不住,讽刺她:“少上纲上线,少这点儿东西能怎么了?”
老魏忽然从实验室后方走上前来,拍了拍那名男生的肩,语气沉沉:“ 这位女同学说得对。
解剖课上所有切割下来的东西,本来就该全都保留。等这学期解剖课上完,所有的组织器官都得跟大体老师一起送去火化。这样至少能让他们走的时候,是完整的、有尊严的。”
他看了下所有人继续说:“也许有同学觉得没必要。但你们也许没意识到,他们在成为你们的大体老师前,是活生生的人。”
老魏指了指那个裹小脚的老奶奶,三言两语,将她的一生拽到了我们面前。
这个老人其实不算自愿捐献的。她一辈子在小山村里生活,生了个先天智障的女儿,丈夫要把孩子摁进泥塘,她不同意,就离了婚,自己独自抚养女儿三十多年。
“你们刚刚打开她的腹腔看到她的病情了。她当时病成那样也一直忍着下地干活,舍不得花钱买药。最后知道自己快死了,她把自己遗体卖给学校,留下这笔钱给女儿。”
老魏又指着旁边一个孩子,七八岁,先天肺动脉狭窄。“这个病大家理论课也学了,死亡率高,随时会胸痛、晕厥。他遭了不少罪,孩子父母痛不欲生,但还是主动提出把遗体捐给我们,说希望我们培养出更多的好医生,以后就能救下更多这样的孩子。”
“而这位男性大体老师,于你们而言,意义应该更多一重。”
他走到我们这边,神情凝重而严肃,“他是你们的校友,叫肖国斌。”
老魏没戴手套,直接握上了那只手,“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他右手有些畸形,这种是典型的杜普伊特伦挛缩,多发病于外科医生,是常年做精细手术导致的筋膜缩短。”
肖国斌在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一干就是二十几年,生前救了很多人,死后把能捐的都捐了。在捐献信上,他写:宁肯让学生在我身上划上千万刀,也不能让他们在病人身上划错一刀。
几分钟后,所有人都回了神,重新投入操作里。而我立在那儿,怔怔看着这些大体老师:他们哭过,笑过,思考过,有过自己的故事和人生。他们的确曾是活生生的人。
我将脸在白大褂上蹭了一把,觉得眼角发涩。
“你干吗?”李琦一边跟组员在大体上翻找动脉分支,一边抬头看我,“哭了?”
“没有。”我有些难为情。
“还挺能共情,”她笑了笑,“不过倒也用不着伤感。他们已经去世,没有感知了。而且他们家属现在也过得挺好的。”
“ 你见到他们的家属了?”我问道。
“只是跟这个大体老师家属通了电话。”李琦说,原本她担心会有所唐突,勾起逝者家属的伤心往事。但意外的是,肖国斌的妻子在电话里语气轻快温和。
她告诉李琦,肖国斌脚踝上那块铁牌是她亲手磨的,牌身上刻的ZL 代表她的名字:周莉。她还说,丈夫生前喜欢练毛笔字,爱吃她做的番茄炒蛋。两人结婚这么多年,几乎没吵过架,彼此尊重对方的决定。
“所以国斌捐献遗体,就算孩子不理解,我也很支持。我挺替他高兴,他这辈子没白活;遇到这么好的男人,我这辈子也没白活,我也替自己高兴……”
走出解剖大楼已是晚上七点多。夜风轻轻柔柔地卷过来,带着残留的福尔马林气味往我脸上扑。我又想起躺在福尔马林里的那些大体老师,他们也曾跟我一样,走在路上。他们曾那么鲜活,也将永远鲜活——尽管多数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们将在医学里永生。
(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