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类食物。
面包、烤饼、剔圆透亮的饭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饥饿。现代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吃肉的一代”,但我很不光彩地坚持着喜欢面和饭。
有次下雨天,在乡下的山上看一个陌生人的葬仪,主礼人捧着一箩谷子,一边撒一边念:“福禄子孙——有喔——”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忽然觉得五谷真华丽、真完美,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荐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岁那年吧,有一天,正慢慢地嚼着一口饭,忽然心中一惊,发现满口饭都是一粒一粒的种子。一想到种子立刻凛然敛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哪片水田里的稻种,不知道是经过几世几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这里。但不管这稻米来自何处,我都感激,那里面有叨叨絮絮的深情切意,从唐虞上古直说到如今。
我也喜欢面包,非常喜欢。
面包店里总是涨溢着烘焙的香味,我有时不买什么也要进去闻闻。
冬天的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炉时刻真是幸福,连街上的空气都一时喧哗轰动起来。大师傅捧着个黑铁盘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黄脆焦香的面包神话似的送到我们眼前。
我尤其喜欢那种粗大圆涨的麸皮面包,有时竟会傻里傻气地买上一堆。传说道家修仙都要“辟谷”,我不要“辟谷”,我要做人,要闻一辈子稻香、麦香。
我有时弄不清楚我喜欢面包或者米飯的真正理由,我是爱那荧白质朴远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无味之味吗?我是爱它那一直是穷人粮食的贫贱出身吗?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见先民的神圣肃穆的情感吗?或者,我只是爱那炊饭的锅子乍掀、烤炉初启的奇异喜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去伫立在一家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摘自《绿色的书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