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仕花:守岛33年

2020-12-20 21:16孟依依肖淼
青年文摘 2020年12期
关键词:守岛王继才开山

孟依依 肖淼

夫妻哨

天气好的话,在12海里外的渔港码头就能看到开山岛如巨石一般沉默地立在黄海中。在江苏连云港燕尾港镇人的口中,它是一座“水牢”,岛上曾经没有任何植物,不到两个足球场大小的岛屿满是光秃秃的石块。

这里离公海近,战略位置重要。1939年,日军曾以此为跳板攻占连云港灌河南岸。新中国成立后,开山岛由原济南军区的一个连队驻守,到了20世纪80年代“百万大裁军”时,开山岛海防部队撤防并改为民兵哨所。十多位民兵曾在此驻守,只是岛上无水无电,老鼠横行,潮湿又孤寂,他们最长不过13天就下了岛。

而至今为止,王仕花在那上面已经待了33年,她的丈夫王继才——至2018年7月去世前——在岛上待了32年。

1986年7月,没有民兵愿意长时间驻守开山岛,灌云县武装部政委找到了民兵营长王继才。但王仕花并不知道王继才去驻守开山岛的事,那时候她是一名小学教师。在丈夫消失的一周里,没有人告诉她丈夫确切的去向,“无论如何总得有个去向吧。”最后终于从婆婆的口中得知,她于是拜托政委带她上岛看一眼,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出过海。

王继才上岛后第48天的清晨,王仕花满肚子怨气又忧心忡忡地坐上船。船行一个半小时,雾气中出现了岛屿,她看到王继才一个人坐在码头上发呆,胡子拉碴,怒气一下子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只想哭。

王继才拉她上岛,到住处转了一圈,地上满是酒瓶、筷子和脏衣服。临走前王仕花拽住王继才,要他下岛,“我们也不比别人差,人家不守,为什么我们要守?”

王继才没走。“他说你回去吧,你还教你的书,把女儿带好,家里也有老人要照顾。他脾气犟。”

妻子离开后,王继才在岛上大哭一场。

王仕花还是不放心,回去后每天想着王继才在岛上的样子。她决定辞职,带着女儿和王继才一起守岛。但婆婆担心孩子的安全,最终王仕花只能自己上岛。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王志国出生在岛上,当时台风已经登陆小岛,海上的天气连登陆艇也无法出港,王仕花疼得在王继才身上捶,“真是恨他。”王继才连夜用手摇步话机打电话到岸上求助,拿自己的衣服当纱布,煮烫了剪刀剪断脐带接生孩子。所幸母子平安,5天后岳母上岛把他责怪一通。

“但是我爱他啊,因为爱他,”王仕花说,“一開始上岛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有人说你怕不怕,我说不怕,他经常要下来开会,有事嘛,我就一个人在上面,那是我的家。他守着岛守着国,我就守着他,守着一个家。后来才慢慢地明白,守岛是有责任的,他不付出我不付出,就没人付出了。”

王“岛主”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沿海地区走私、偷渡频繁,开山岛被不少“蛇头”看中,想把它当作中转站,于是想方设法笼络王继才。其中一位在一个白天敲开他们的宿舍门,拿了10万元现金放在王继才面前,希望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继才拒绝了,对方把他拖到码头上毒打,拿孩子威胁他。还有一次,歹徒放火烧了宿舍的行囊被褥和守岛日志。在守岛的这些年里,他们先后向上级报告9次违法犯罪事件,并成功协助破案6次。

岛上不是每天都有和歹徒搏斗的凶险故事,更多的只是琐碎的日常。除去被大火烧毁和捐赠给博物馆的,王仕花仍保留着四本巡岛日志,在那四本日志中,其实大部分内容所差无几:“今天早晨我们俩在门前升国旗,查一查岛的周围和海面,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岛上的自动风力测风仪、测量仪都很正常,晚上岛上的大转灯和岛前面的航标灯都很正常。”

上岛第一年的10月1日,王继才和王仕花决定在小岛上升旗,最初的升旗仪式是爬到小岛最东边的瞭望台上,将国旗套上竹竿,再把竹竿插在一块岩石凹槽里,一人手扶旗杆,一人敬礼。“只有国旗在风中飘扬,小岛才有点颜色,我们守住的一切才有了意义。”

除了每天的巡岛、升旗、写日志和护航标,他们剩余的时间就是用来应付腿上铜钱般大小的白斑的痒、膝盖的疼痛以及孤独。

或许出于对他人的愧疚,或许出于对责任和信任的重视,王继才和王仕花身上有一种隐忍。

为解决岛上的用水问题,上级曾派登陆艇给岛上送水,但王继才得知送一次水的成本高达5000元,就决定用岛上的水池接雨水,他们在池里放了几条泥鳅让水干净些。

路过的人把王继才称为“岛主”,在开山岛上他们救起过不少人。船只倾覆的渔民给他们留下地址,来捡虾皮时得了肠穿孔的姑娘在20年后,又找到他们答谢救命之恩,留下了电话。但王继才和王仕花不会去主动联系,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回应都是“应该的,这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事”。

有一次他们巡逻到后山,台风来临,王继才打算去看一下岛上的仪器,怕仪器被风刮跑,“然后他说‘王仕花你站那边,我去看看仪器”,结果,一个浪打来把他卷下去冲到了海里,王仕花站在岸边,“我心里面特别无助,因为岛上就我们两个人,他突然掉海里,我特别孤独。后来我就站那里哭。”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卷着王继才往岸上拍,王仕花拼命跑过去拉住他,好不容易拖上来,两只手都被砾石扎破了,“上来之后,我说:‘王继才你要今天上不来,我该怎么办?”

王继才后来说:“王仕花,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坐在这儿吗?我命大,没事。”

王继才身体不好,两只手掌都积累了一层厚茧,又常常裂开,腿上长满白斑,心脏有时会骤停,王仕花劝他下岛去看病,他也不去,觉得以前没有好好照顾孩子,老了也不想给他们造成负担。

以后我在岛上守

现代文明离开山岛太远了,2008年,开山岛有了第一台小型发电机,王仕花和王继才看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电视节目。

但发电机不到半年就坏了,他们便决定不再用电,继续回到点煤油灯的生活。白天天气好,他们就在后山的空地上画棋盘,拿石子作棋子,坐在地上下棋。晚上睡不着,就点上煤油灯两人玩纸牌。

最能夠感知外界变化的是那面国旗,32年来他们买了近200面国旗,价格从原来的几块钱上涨了十几块,但他们每年的工资还是3700块钱。

有人问为什么,也有人说他们傻,“王继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各人的活法不一样,追求不一样。”

2019年6月18日,离网型海岛智能微电网在岛上建成投运,光伏板从20块扩展到327块,日产10吨的海水淡化系统、功率30千瓦的风力发电机组开始运转,岛上有了水、有了电,能吹上空调、看上电视。

几年前,王继才和王仕花每年的补助多了两万元,境况似乎终于好转,但是王继才走了,在2018年一次执勤过程中突发意外,经抢救无效死亡,年仅58岁。

这之后,王仕花向上级申请继续守岛。一年多过去了,王仕花还是不断提起丈夫和岛上的生活,提起来就忍不住哭。

“这么多年在岛上,从来没听他说过‘我爱你,从来没说过。但在岛上修修补补,那些沙、水泥,都是放在他的肩上,他担得多,我就担一点点。他说我人小,不用我花那么大的力气。栽小树的时候挑水也都是他来做,他不让我做多少。从做事方面都让你感觉到他是爱你的。”

“他走了之后,我只有到岛上,心里面才踏实,和民兵升旗,然后就除除草,到岛上觉得他就在我身边没走。”

搬迁后那个新房子太陌生了,客厅里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出生活的痕迹,餐厅的桌上摆着一些药,治疗股骨头的、止疼的。止疼药按剂量每天只能吃一颗,但疼的时候王仕花只好吃三颗。医生的建议是做手术,王仕花一直拒绝,她担心手术之后上不了岛,爬不了山。

“我夜里面做梦,从来没梦到过他走了,还是我们俩在岛上。有时候他叫我说,王仕花,升旗了,起来升旗;有时候听他叫我浇水。我离不开那个岛,出去宣讲,一结束,我就想上岛。我一个人住在家里,经常连夜睡不着。”2019年3月31日,王继才的铜像运送至开山岛,立在后山升旗的操场上,灯塔旁。“那天,他的铜像弄到岛上以后,我说老王,你最不放心岛,你又回来了。以后我在岛上守着,你就来陪我。”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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