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假如今天你弄丢了大学图书馆的一册藏书,可能需要支付3到10倍书价的罚款,如果弄丢的是珍本,或是有意无意地一犯再犯,你可能会被拉进黑名单,丧失借书资格。仅此而已。但若你生活在中世纪欧洲,会发现后果要严峻得多。
泥金彩绘手抄本是中世纪文化传承的主要载体,而制作手抄本极其费财费力,以成书于八九世纪的爱尔兰国宝《凯尔经》为例,其书写的牛皮纸取自约185头小牛犊,由于缮写前需反复用青柠汁或粪水将牛皮泡软并去除毛根,若是制作时间紧张,这一数字可能激增至1200头。一些当代艺术家用中世纪材料进行制书实验,发现完成一页繁复程度远不及《凯尔经》的抄本都需要50小时,而手绘一页“圣名文织”这样精彩绝伦的彩页大概需要一个月。考虑到依赖日光因而严重受制于天气的中世纪书写环境,整本书的制作时间最长可达十几年。
手抄本不仅贵比真金,而且往往是某个修道院或人群阅读某部作品的唯一途径,是缮写士们几年甚至十几年伏案劳动的成果。丢失一本书不仅意味着物质财富的丧失,更意味着失去通往某种知识的独一无二的钥匙。由此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少量对公众开放的中世纪图书馆每个座位旁都垂着铁锁链,并且诸多手抄本的扉页上都写有“护书诅咒”短语或短诗,以至于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文学传统。
比如12世纪德国《阿恩斯坦圣经》的拉丁文护书诅咒是这样写的:“假如任何人偷走这本书,愿他死去,愿他在煎锅里烤焦,愿癫痫和热病击倒他,愿他在刑轮上转动,愿他被吊死。阿门。”14世纪尼德兰百科全书《自然之花》中抄有一段“护书死亡宣誓”,说明借书者已郑重起誓,一旦借书不还,他或她本人就会死去;只有一位自称“助产妇”的女性借阅者勇敢地在下方签了字。
除了海量宣称窃书者将直接被开除教籍的护书诅咒,人们还能找到不少诗意盎然但效果类似的版本,如“这本书属于罗切斯特修道院:任何人若是偷走它、藏匿它、私藏它,或损毁、刮掉、删除这条铭文,愿他的名字从生命之书中被删除”;或这个想象被竊的书自己向窃书贼复仇的版本:“凡是偷书或是借书不还的人,这本书会变成蛇啃噬你,你的内脏将被书虫吞噬。”禁止偷书人删掉“铭文”(即护书诅咒)这一信息的反复出现,显示出这些现代人看来虚张声势的诅咒在中世纪具有实实在在的威慑力,有效到了时常有偷书贼想要删去它以逃脱诅咒的程度。
有些护书诅咒甚至会以短诗的形式出现,比如这首出自誊抄工的怒气冲冲的诅咒诗:“此书已完成,安放于君前/谦卑誊抄工,不欲做评判/若拿走此书,不管他是谁/愿他永不能,得见基督面/谁若胆包天,窃取本珍卷/愿他受诅咒,暴毙马路边……”
假如你觉得这些血淋淋的护书诅咒不符合中世纪教会忍耐、宽恕、爱邻如己等伦理准则,想想誊抄工们恶劣的工作环境,采光差、文具劣、容错率低、工时长、工资低或干脆没有,和他们为缮写并装饰一册手抄本付出的艰辛努力,或许多少能理解他们为何选择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即“词语”本身,来捍卫自己的劳动成果和自己所属社区的知识之源。
甚至还有一些针对动物的“护书诅咒”同样精彩纷呈。比如,一部12世纪的手稿中就画着誊抄工高举拳头赶老鼠的生动一幕,羊皮卷上用拉丁文写着:“可恶之至的耗子,你总是惹得我火冒三丈,愿上帝毁灭你!”虽然修道院中常会养猫灭鼠,但猫自身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位1420年的荷兰缮写士发现自己抄了一半的羊皮夜里被猫尿了,只好把剩下的半页留空,画上一只猫咪和两根直指尿渍的手指,添上这段针对全体猫族的马后炮护书诅咒:“此处留白并非文本缺失,是因为一只猫夜里在这里撒尿。诅咒那只夜里尿脏本书的恶猫,也因此诅咒其他许多猫!下次一定当心不要把书摊开在猫晚上出没的地方。”
(摘自《读书》2020年第3期,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