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为重

2020-12-20 07:15陈淮湫
青年文摘 2020年14期
关键词:老彭团子车祸

陈淮湫

1

半年前,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和我朋友杨婧长得很像。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社交平台上秀过恩爱,因此半年时间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我谈恋爱了。我第一次对外人提起她时,正在老彭家蹭饭。

杨婧也在,但她脸色有点不太对,她说:“陈白,你干吗藏着掖着,怎么不把女朋友带过来?”

“她害怕,”我用下巴指了指老彭,“毕竟也只有我们两个有胆子吃他做的饭。”

老彭是个顶级厨师,准确地说,是一个把人的舌头研究得很透彻的化学家。他可以把做菜设计成一次精准的化学反应,彻底颠覆你的味蕾,前提是你不问他用了什么食材。

杨婧学的是生物医学,老彭学的是化学,而我学的是量子物理。所以,无论物理、化学、生物,只要是和科学沾边的事,我们都能一起解决。除了爱情。

老彭认为爱情是一种特别的化学反应,杨婧把爱情当作是生物进化中的某种自然选择。至于我,则把爱情理解成某种特殊的粒子纠缠关系,甚至,杨婧差点成为那颗与我纠缠的粒子。

三年前,我和杨婧只差一步就能共同解决爱情这个问题。

14岁时,我在长沙某个奥数比赛考场上认识了她,此后多年未见,直到28岁时,我们再次相遇。

说起那次奥数考试,我大脑深处有一段隐约的回忆。我记得,那时我鼓起勇气,把一封情书送给了考场上的某个女孩。正在我准备登上返校大巴时,那个女孩追了过来,用好听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然后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一切。

每每我努力回忆她的样貌,她的样子就更模糊一些。人的记忆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越是执意,便越容易忘记,就像是用脏手擦一面镜子,最后肯定是面目全非。

后来,我查阅当年的新闻,在比赛那天,长沙并没有发生过撞死学生的车祸。于是我推测,至少她还活着。我给自己定下一个约定,30岁之前,我要留着身边的位置,等待那个一见倾心的女孩。

在我28岁这年,我遇见了杨婧,她凭着一口气背出当年奥数考试最后一道大题的记忆力,一口咬定说,并不记得什么车祸的事情。

但我仍然执着于这个约定,因此没能和杨婧共同解决爱情难题。当杨婧与老彭为我庆祝30岁生日时,我们面面相觑,得出了一個无比准确的结论——我们三个都成了光棍。

每次我们互相调侃单身时,杨婧总是恶狠狠地看着我。现在,我在老彭家饭桌上突然说起我的女朋友,他们一致选择了不相信,坚持要到我家去看一眼。

我敲敲门,对着门前的可视对讲机说了两个字:“是我。”

女朋友抱着家里的那只胖橘,趿着拖鞋,走到门前开门。在门被拧开的那一刹那,胖橘惊叫了一声,摔到了地上。

我女朋友消失了。

2

我女朋友消失了。

她带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存在,她的所有衣服、她的味道,甚至她的电话号码和名字。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记得,我有过那么一个女朋友:她眼睛不大,头发齐肩,左边耳朵因为车祸残缺了一小块。

“准确描述一下你女朋友。”老彭说,“这应该是某种超自然现象,你女朋友突然失去了‘存在感这个属性。”

“什么意思?”我眯了眯眼。

“宇宙里大部分规则都是守恒的,我猜存在感也是守恒的。”老彭顿了顿,“我打个比方,你女朋友就是杨婧,但你从来没向任何人公开过,后来你们悄无声息地分手了,那么对于我这个外人来说,你根本没有过女朋友。”

“别随便做假设。”杨婧吸了吸鼻子。茶几上,那只胖橘正端坐着看着她。

“薛定谔。”杨婧冲胖橘拍了拍手,胖橘没理她,只是眯着眼,用爪子揉了揉眼睛。

“团子。”我冲它拍拍手,它慢悠悠地爬上我的腿,在我膝头卧了下来。

“我记得你管它叫薛定谔啊?”杨婧问我。

“我女朋友觉得这样叫猫不太友好,就改叫团子了。”

“哦?那这个名字,可能是你女朋友仅存的存在感之一了。”老彭端坐了起来。

“只有猫记得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找到第二个明确知道你女朋友存在的人。”杨婧道,“比如说,电影院检票小哥、楼下水果店老板娘、照大头贴的阿姨。”

“没有。”我摇了摇头。

杨婧一脸匪夷所思:“渣男!女朋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干吗要藏着掖着呢?除非,你只是把她当备胎!”

“我哪有当渣男的本事。”我揉揉脸,“一个女朋友我都能弄丢,哪能招呼住几个。”

虽然没有和杨婧达成统一意见,我们三个人还是成立了一个名为“寻找陈白女朋友”的研究小组。

老彭问我关于女朋友的信息,我如实告诉他——我的女朋友,就是我14岁那年在考场上遇到的女孩。或许是命运成全,16年后,她拿着当初的情书,在我30岁生日的第二天找到了我。

老彭拿了一张我的照片,开始排查我的人际关系网,并且挑选出一批嫌疑对象。他坚持认为,要找回女朋友,就要找回她的“存在感”,即证明她是我女朋友的身份。

而杨婧认为,关于我的“女朋友”这个命题,应该用证伪的方式来解决。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应该是找到目击者,只要找到第二个见过她的人,她就会再次凭空出现。

为了便于交流情报,老彭和杨婧索性暂时住进了我家。而团子似乎也和杨婧一见如故,除了第一次叫错名字时没有理她,之后都一直黏着她。

杨婧每天带着我出门遛弯,询问每一个和我打过交道的人,是否见过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生活。为了严谨,她保证了每个人至少被询问过三遍,直到最后,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说道:“小姑娘你别起疑心了,你男朋友不是每天都陪着你吗?”

至于老彭,则是每天慢条斯理地做饭,然后吹着口哨挨个给名单上的人打电话。

3

大约三个月后,老彭第一个得出了结论,但他没有立即说明,而是神神秘秘地单独约了我,说要私聊。

这天晚上,他走进我的房间,掏出了平板,上面写了一句话:“我接下来说的事,不能让杨婧听见。”

我将信将疑地坐在他身边,见他一字一字地在平板上写道:“杨婧就是你女朋友。”

“怎么可能!”我瞪大眼睛,用力摇了摇头,“虽然她和杨婧长得很像,但她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哦,这样啊?”老彭揉了揉下巴上的胡子,关掉平板,“那我大概知道她是谁了。但在告诉你之前,我得去和杨婧先聊聊。”

老彭站起身来,出门前,他回头看向我:“陈白,如果在失恋和杀一个人之间选择,你会选哪一个?”

“这算什么问题?”我愣了愣,毫不犹豫地开口,“当然选择失恋。”

话音刚落,我听见门外杨婧落荒而逃的声音。

隔天,我们三个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只是气氛似乎沉重了不少。

团子今天要打疫苗,杨婧本来预约了一家宠物医院,打算吃过饭就带着团子出门,但老彭拦下了她。

“在失恋和杀一个人之间,你会选择哪一个?”老彭重新把这个问题说给杨婧,“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杨婧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轻点头。

老彭将我们聚在一起,然后坐在沙发上,缓缓开口:“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陈白在他14岁的时候,写过一封情书。”

“在这个时候,世界分裂成两条线,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世界就像一块华美的毯子,有正反两个面,而我们的意识能在两个面中穿梭,因此人们时常会拥有一些看似并不存在的记忆,那就是反面世界的记忆。正面,陈白送出了情书,女孩遭遇车祸,在左耳上留下一个豁口;反面,他没有送出情书,直到28岁那年,再次和这个女孩相遇。”

“但是某天,因为一个不明的原因,世界的正反面发生了混乱,本处于反面世界的陈白,却同时遇见了属于正反两个世界的这个女孩——杨婧。”

“虽然你先一步找到陈白,但你没想到,由于他的意识里拥有一段属于正面世界的记忆,你们没能在一起。”老彭看向杨婧,语气微微放轻,“之后,那个拥有情书的‘杨婧也出现了。同一世界不能出现两个同样的人,你们共用的是同一份‘存在感,因此,你们永远不能碰面。你们两个中,总有一个会处在‘薛定谔的存在状态,即不能被观测到。”

老彭说完,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杨婧埋在双手间的脸缓缓抬起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老彭,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吗?”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可就因为我没有那封情书,你就不肯接受我。”她目光幽幽地看向我。

老彭打斷杨婧,继续开口:“这些天,你一直拉着陈白在所有公共场合刷脸,目的就是彻底取代她的那份‘存在感吧。可那只橘猫一直黏着你,让你突然想到了,它还记得另一个你的存在。

“所以,你只要除掉这只猫,就能完完全全抹去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了,是吗?”

我看向团子,它一无所知地卧在杨婧的脚边,认真地舔着它的爪子。

“如果今天你带猫出门打疫苗,那它绝对不会活着回来,对吗?”

杨婧没有说话,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家。

4

杨婧走后,团子似乎有些失落,眼睛直勾勾盯着大门口看。老彭脸色也不太好看,毕竟杨婧和我都是他的朋友。

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翻开看了看,是杨婧发来的两条消息:“你女朋友的情书应该是被团子藏在它窝里了。”“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

身边的老彭看到短信,起身准备离开:“找到那封信后,你就可以确认你女朋友的存在了,证明了‘存在感,她应该就会出现的。”

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补充:“记得发条朋友圈,公布一下你的恋情。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我把团子的窝挪开,它扑过来狠狠地抓了我一下,像是不肯让我拿出那封信来。

我觉得心脏处有两股暖流涌了出来,或许这就是被称作“爱”的东西,让我的眼睛不明所以就流下了泪水。

拿着信,我走出家门,等待片刻后,再次按响了门铃:“我回来了。”

门开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把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或许这些真相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只要等我发完公布恋情的朋友圈,这个错线的世界就能重新回到正轨。

那时,我的“普通朋友杨婧”会消失,而我的“女朋友杨婧”会留下。老彭的那个“失恋或者杀一个人”的问题,我大义凛然地回答了“失恋”,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杀一个人”。

我和女朋友拍了一张合照,拇指却停在发送键上,迟迟无法按下。正在纠结时,老彭气喘吁吁地闯进来。

撞见门口的“杨婧”时,他顿了下,但随后反应过来,转而对我道:“陈白,杨婧为什么要告诉你信藏在哪里?”

“你什么意思?”我问。

“她既然知道信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占为己有呢?或者毁了也行?”

他比手画脚地解释:“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杨婧,而陈白却只有你一个?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你14岁奥数考试的那场车祸里,确实死了一个学生,而这个学生,就是你。在那个世界里,你送出了情书,然后死于车祸。因此她知道,如果她占有那封信,一个14岁死了的人,就不会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听了老彭的这番话,我女朋友似乎突然就清醒了。她摸了摸自己缺了一块的左耳,似乎还能回想起来那场车祸,那辆本该撞向她的失控的士,狠狠地撞在了陈白的身上。

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陈白没有送出情书,却能够好好活着的世界——于是,我的女朋友,连着那封情书,一瞬间便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她离开了,但起码她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即便没有那封情书,也可以找到自己14岁时遇到的那个少年。

5

我叫陈白,今年31岁了,前不久谈了一场恋爱。

在和她谈恋爱前,我喜欢在老彭家蹭饭,我其实并不爱麻烦老彭,但只有到他这里,我才有借口和她见面。当然,现在我依旧和她一起,在老彭家蹭饭。

拿餐具时,我旁敲侧击地问她:“杨婧啊,说老实话,你一个女孩子家的,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害怕老彭做的饭菜?”

“当然怕啊。”杨婧含着筷子,眼睛骨碌碌转向了一侧,“还不是因为某人总来这里。”

看到她还是这么喜欢我,跪着的膝盖似乎突然舒服了不少。

只不过,到明年生日前,我都得跪着吃饭。

(摘自“惊人院”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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