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
洗好了。把一双袜子挂在风口——当然用夹子。
可是我看到,一对翅膀,在飞飞飞飞飞飞。风越大,这只鸟越飞。风越大,这只鸟越勇敢。它感动了我,我坐起来,想哭。端一杯茶,泪掉到茶里。
第二天,穿上袜子上班,回头我又看了一眼: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的袜子已飞过。人世间沒有翅膀的痕迹,而我的袜子已在浩浩猛风中,飞过了一个长宵。
工地无人,顺手捡了一块砖。按照孔乙己先生“读书人的事,窃书不能算偷”的理论,我只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拿这块砖,就不能算偷了。于是,我拎着沉甸甸的家伙,一路寻找这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比如我困了,需要枕头,拿砖能算偷吗?我累了,需要板凳,拿砖能算偷吗?我怒了,需要拍人,拿砖能算偷吗?我悔悟了,也可以把砖送去修塔,是的,对于一个修行者,拿砖能算偷吗?
于是,无所事事的我,大摇大摆,拎着它,沿途率意而行。
当我拎砖而来,人群也仿佛理解了我给自己的几个正当理由,他们呼啦啦避开,竟然给我开出一条宽宽的大路。
人是衣服,马是鞍。诚然。
好多场合,衣服就是我。西装、礼服、休闲装,它们是身份。罗兰·巴特说,衣服是社会符号。我认同。
而有一次,我洗衣服,探看了一下洗衣机里面:波涛汹涌,我的衣服在里面,奋力游泳又循环往复,绝对没有游出来的可能。
活在尘世旋涡的另一个我——它那么勇敢,又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我流着眼泪,合十双手:那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它抵达彼岸吧。
诗人海子“以梦为马”。我的邻居某某,不写诗,爱旅游,“以山为家”。
我爱宅居。不曾于名山大川处欣赏高天流云。我只是坐在沙发上,看一只猫。并把它当成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一朵浮云——猫云。
不论家里发生了什么,它独来独去,毫不关心,兀自游荡,飘过我家的所有房间。
好一朵出世的闲云,有时也飘到我怀里,但并不久驻,它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山岗。
后来,它飘到室外,再也没有回来。我就趴在窗口,望着天空,看像我的猫一样的云,缓缓飘过人间,那么淡然,那么随意……
且以云为猫,我的小宅,忽然阔大如天地。
这是一个句式。
比如章诒和先生说:中国文学止于汪曾祺。比如一个著名影评人说:中国电影止于姜文。比如我女儿说:世界动画形象止于小猪佩奇。比如卖猪肉的孙二说:东北佳肴止于肥肠。
我打量着“止于”,这两个字,越武断、果断、不容移易的词语,越是个人的、偏见的、不准确的。
我们的判断,不能止于“止于”。狂喜之妇、愤怒之夫所言,要打折来听。众口一词、斩钉截铁的真理,要审视来思。
金庸笔下无名老僧,因为武功极高而被极多的人热捧。我当然也是其铁粉之一。
这个背景模糊、身份不详、无名无姓、外表平凡却修为高深的扫地僧,与达摩祖师、黄裳、独孤求败等大神一样,令人倍感神秘。他唯一的一次出场便惊艳全场,而且惊鸿一瞥之后,就再也不见。
横空出世,既无伏笔亦无后话。其实,并非来无缘由,他一直在现场——默默扫地而已。
基于此,我总留意身边不是主角的那些人,他们或扫地、或刷碗、或送快递、或擦电梯、或开出租车、或当保姆。我总觉得,或许突然有一天,他们就站出来,控制故事的走向、改写故事的结局。而后他们,复归于无名。
(摘自《中国作家》2020年第5期,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