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鲜背后,是网贷奴役了我

2020-12-20 07:15杜欣
青年文摘 2020年14期
关键词:贷款

杜欣

我经常回想上大学时的场景,每次都感觉不真实。

我坐在大学教室的后排,和旁边的几个女生兴奋地聊个不停,全然不顾台上正在讲课的老师,“强烈推荐你这款面霜,超级好用,两千块特别值。”“好想喝下午茶啊,我们等下去卡尔顿吧?今晚直接住那儿。”

我们咯咯笑了起来,其他人的目光集中到我们身上。我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因为我现在穿着巴黎世家最新款的毛衣,脖子上戴着宝格丽的项链,古驰的老爹鞋被我随意地踩着。我身边的朋友们也全都是身上各种名牌。

我们低头刷淘宝和小红书,彼此在微信上分享链接和图片。这时我的手机响起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我迅速按下了拒绝。紧接着一条短信发来,我匆匆扫了一眼,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

我知道,那是一条催我两天后需要还款900元的短信。

在我的手机里,这样的短信有四五百条,包括提醒还款、逾期警告、到款成功提示、还款验证码、银行授权提醒和源源不断的贷款广告。

我的宿舍像一个小型奢侈品展览会。衣柜门上挂了好几只大牌包,柜里挂着各种大牌衣服,几双名牌鞋被随意地踢在桌子下。除了这些以外,我囤积了许多护肤品,我还喜欢收集化妆品,玻璃收纳盒里摆着几十支口红、眼影盘……几乎每一款新出的热门色号,我都有。

没有人知道,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父亲做着不算大的生意。

18岁时我高考失利,选择了一所一线城市的三本学校。学费不便宜,每年要几万块,但父母很高兴,他们都是农民出身,我能到大城市里读大学,是他们最大的期望。

开学那天,我穿着新衣服,那是在我们那儿最好的商场里买的,将近一千块。父亲给我留下了1200元的零用钱。考在本地的同学通常只有800元,我很感谢父亲的大方。

在宿舍我见到了新来的舍友,满满三大箱的行李都是衣物和化妆品,新买的床垫就值几千块。我想起床上铺着母亲新缝的被褥,大红的花色非常惹眼。

那一晚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等到军训时我才发现,女生竟然有那么多法宝,一百多的防晒喷雾一天就可以用光一瓶,而我却因为没有防晒,第二天就被晒伤了脸。学生会第一次聚餐时,我听着学长学姐们谈论着假期的出国旅行。我插不进话,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尴尬地笑着。

酒吧、健身房、美容院……这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是那些女生的日常。父母是节俭持家的能手,我从小就被教育任何超出生活基础的花销都是浪费,奢侈的享乐是罪恶的。可每次听到电话里父母欣喜的慰问,我都只能说自己一切都好。

大一那年,我没有朋友。

一次上课,旁边的女生突然夸赞我的鞋子好看,她曾经想买,只是太贵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某个奢侈品牌最热门的款式,而我是在县城鞋店里意外买到的仿品。我庆幸那个女生没有看出来,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他人认可而带来的喜悦。

我开始刷淘宝、微博、小红书,关注网红和明星的最新动态,在室友们的讨论中插进话来。我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和享乐。我总是在睡前幻想,可以纵情享受物质消费带来的快感。

后来,我知道了网贷。

那年正是大学生网贷最兴盛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是校园贷的广告。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容易。只需要绑定手机号、身份证和银行卡,轻松到账几千块,每月还款一两百。我想着只要从零花钱里节省一点,就能轻松还上,而我却可以拥有渴望已久的东西。

第一次到账了1500元,我买了一支渴望已久的大牌口红,还第一次去喝了一杯星巴克。当时的我根本不懂怎么点单,只能先在一旁观察别人再模仿,假装自己很熟练。

接下来的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又无法控制,我接触了越来越多的贷款平台,到手的金额越来越高。我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化妆品,很快就和周围生活最阔绰的女生成为朋友,过上了光鲜亮丽的生活。

崩塌是慢慢降临的。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每月的还款加起来早已超过了每月的零用钱,我在心里粗略算了算,债务可能有十几万。我不得不从新的平台借款,来偿还即将到期的债务。就这样“以贷养贷”,我乐观地想,等我毕业工作,就可以把钱慢慢还上了。

很快,大学生贷款被全面禁止,平台停止了借款。每月近万元的还款额度,我根本无法承担。

每晚我躲在床帘里疯了似的在网上寻找解决方法,我知道一旦还款逾期,父母和亲戚朋友的电话都将面临轰炸。我这么长时间来的所作所为,会被全部曝光。

为了按时还款,我找过“贷款中介”,对方帮我伪造学历和工作,从各个平台里借出大额贷款,我需要支付对方10%~30%的服务费。我想过要办信用卡套现,但是我的征信记录早已负债累累。我找过线下贷款,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被几个混混模样的男人挨个审问、录像、签押,一万元的债务,最后到手5500元,每天需要还款100元,直到最后还清。

我还试图找那些光鲜亮丽的朋友求助,但每个人都抱怨自己手头紧张。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搜索过一个贷款公众号,上面显示我有七位好友关注。

为了还债,我转卖了所有一时冲动买下的东西,卸载了所有购物软件,甚至關掉了朋友圈和微博,断绝了和那些朋友的来往。

大学剩下的日子,我做各种兼职,咖啡厅的服务生、便利店的收银员,发过传单,也在电影院检过票、在淘宝刷过单。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曾经挥霍无度的金钱,是需要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才能得到,而所谓的不劳而获,背后必将隐藏着巨大的陷阱。

尽管毕业时我很快找到了工作,并且同时做着两份兼职,每月花销不过几百元,但我仍有近20笔贷款需要偿还。

基本每两天,就有一个还款日到期,少则几百,多则数千。我只能继续拆东墙补西墙,每天都活在倒数还款日和计算余额的生活里。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狂热追捧的一切是那么可笑。那些超过了自我需求和承担能力的消费,像无尽的黑洞将我逐步吞噬。我恨自己,将青春投入如此虚无荒诞的事物之中。

我不是没有想过坦白,但是我实在太害怕了。我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就会给家庭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父母一直以为我在外独立生活,十分顺利,哪里能想到从小到大的乖乖女竟然背地里背负了几十万的债务。

因为每天都活在恐惧和绝望里,我变得悲观厌世、暴躁无常,无数次梦到自己被囚禁、追捕,梦到父母悲恸欲绝的脸。每每手机铃声响起我就浑身紧张。

一天夜里,我写好了遗书,独自爬到楼顶,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我想到远在异地的父母,号啕大哭。我将遗书烧毁,把这些年自己所有的债务整理成一份长长的账单,大部分甚至早已还清,更多的是以贷养贷留下的利息。我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写了一份长长的信,下了好几次决心,将信发给了父母。

去往火车站的地铁上我泪流满面,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的欣喜雀跃,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自卑,为了还债承受的痛苦不安,打工的疲惫绝望……我想念那个在小县城里吃一次肯德基就快乐无比的小女孩。

身旁好心的男人递过来一包纸巾,我这才发现手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父亲的微信:回家吧,爸爸解决。

到站已是深夜,父亲的车从远处驶来,我好不容易咽下的泪水又夺眶而出:“爸爸,对不起。”还未等我话音落下,父亲便说:“好了,别哭了,回家就好了。”

回家后,父亲仔细询问了我最近的还款日期、欠款总额和贷款的次数,将所有欠款条目一一列出,并计算出每一笔贷款的已还金额、待还金额和利息。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承担了难以想象的贷款利息。

一下午的时间,在上百次转账后,父亲终于帮我将这几年来的债务清除。

父亲说,如果当初欠了几千块哪怕几万块的时候,向父母说出实情,也好过独自受苦。

我换了手机号,在老家找到一份工作,重新生活。虽然父母从不提及此次他们为我付出的代价,但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忘记。我将每月工资的半数存下,转交给父母。我保留了之前为了还债养成的习惯,对数字金额尤其敏感,每月记账、存款,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费,并再也不会为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物品将辛苦的积蓄挥霍一空。

一次出差,我再次偶遇大学时期的朋友,家底雄厚的她依然过着奢侈的生活。我们挥手告别时,她提出要送我一程,我婉言謝绝了。

她开的是跑车,那种生活不属于我。

(摘自“全民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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