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贺
我国古代有一部人物杂传《毗陵先贤传》,已经散佚,撰者、卷数和成书年代皆不详,且未见任何史志目录著录,仅有几则内容散见于《(嘉定)镇江志》和《(咸淳)重修毗陵志》等书中。根据残存内容和毗陵地名演变情况推测,《毗陵先贤传》盖大致成书于魏晋至隋唐间,最迟不会晚于南宋嘉定年间。此外,明人欧阳东凤在任常州知府期间编撰了《晋陵先贤传》一书,今存,记载了从春秋吴国至明代常州地区六十九位先贤事迹,然《(万历)常州府志》又称此书为《毗陵先贤传》。欧阳东凤之书与前代散佚的《毗陵先贤传》肯定不是一书,毗陵(也作“毘陵”)和晋陵却是同一地方,都是常州的古称。常州为今天江苏省的一个地级市,有明确地名记载的历史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毗陵和晋陵就是这一历史过程中的两个重要地名。其实,晋陵之名由毗陵而改,然易名的具体时间,史书记载不尽相同,易名的背景、过程及其相关问题,诸书记载也比较模糊。故本文尝试对毗陵易名晋陵之事作一系统地考证和探究,以待方家指正。
在探究毗陵易名晋陵一事之前,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古代常州地名的沿革情况,以便说明沿革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常州古地名今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吴国季札的封地延陵邑。季札为吴王寿梦第四子,因其贤达,寿梦欲立之为王,季札固辞不受;后为躲让王位,“季札弃其室而耕”[1]1450。寿梦第三子余祭即位后(前547)将延陵封给季札,故世称季札为“延陵季子”,欧阳东凤《晋陵先贤传》选录的第一位先贤即是“周延陵季子”。吴王夫差时,吴国被越国所灭,后楚国又吞并越国,故延陵邑又先后隶属于越国和楚国。至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前222),“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1]234。至此,延陵邑成为了秦国会稽郡下辖之一县,或称延陵乡、延陵县。
西汉建立后,正式改延陵为毗陵县,仍隶属会稽郡。在西汉前期,会稽郡曾先后隶属于韩信的封国楚国、刘贾的封国荆国、刘濞的封国吴国,七国之乱平定后,会稽郡复归中央;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设置刺史部十三州,会稽郡属扬州。毗陵之地原本就属于古九州之一的扬州,如《太平御览》卷一七○《州郡部·常州》引梁载言《十道志》所云:“常州,毗陵郡,《禹贡》扬州之域,春秋时属吴,后属越,战国属楚,秦汉为毗陵县,属会稽郡。”[2]827王莽称帝后,在全国范围内改了一大批地名,主要改其认为不吉利的字。仅以会稽郡为例,其下辖吴县,王莽改为了泰德;曲阿改为了风美;乌伤改为了乌孝;无锡改为了有锡;海盐改为了展武,等等。毗陵亦是改为了毗坛,《汉书·地理志》载:“毗陵,季札所居,江在北,东入海,扬州川,莽曰毗坛。”[3]一地之称谓多有其历史渊源或约定俗成,王莽新朝存在时间很短,其大肆窜改地名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实际认同;东汉建立后又恢复了原名,于是毗坛变回了毗陵。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析会稽郡钱塘江以西部分地区设立吴郡,毗陵县亦在其中。
三国东吴初期,以吴郡之无锡、毗陵等西部四县置吴郡西部都尉;大约在嘉禾六年(237)至赤乌元年(238)期间(1)陈玉屏先生推测毗陵典农校尉设立的时间为嘉禾六年(237)或赤乌元年(238),较有道理。详见其《论孙吴毗陵屯田的性质》一文,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吴郡西部都尉改称毗陵典农校尉,治毗陵县。吴郡西部都尉之职应该是沿袭汉制,相当于郡一级的行政区域,《后汉书·百官志》记载:“中兴建武六年,省诸郡都尉,并职太守,无都试之役。省关都尉,唯边郡往往置都尉及蜀国都尉,稍有分县,治民比郡。”[4]典农校尉为官职名,三国魏始置,以军事屯垦的方式管理地方,职权大致如同太守。毗陵典农校尉在吴郡西部都尉的基础上设立,应该也是相当于郡一级的行政区域。孙吴也在实行屯田的各郡设立典农校尉和典农都尉,西晋灭吴后,根据实际情况将这些典农校尉和典农都尉改成了郡、县。其中,太康二年(281)省毗陵典农校尉,设立毗陵郡,下辖丹徒、曲阿、武进、延陵、毗陵、暨阳、无锡七县,治毗陵。至此,毗陵县依旧存在,而毗陵郡首次正式出现在历史中。之后大约西晋末东晋初,毗陵郡易名晋陵郡,毗陵县亦改为晋陵县,至于易名的具体时间诸书记载不尽相同,下文将具体论述,此处暂不展开。毗陵易名晋陵后,南朝沿袭。隋文帝开皇九年(589),罢晋陵郡,置常州、润州,原晋陵郡分割入此二地;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又改常州为毗陵郡,领晋陵、无锡、江阴、义兴四县。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复改毗陵郡为常州。此后,常州名号、建置虽屡有变化,但常州之名一直沿用至今。
古代常州地区地名的沿革历史大致还算清晰,只是毗陵易名晋陵的时间,诸史书记载不一,如《晋书·地理志》记载:
永兴元年,分庐江之寻阳、武昌之柴桑二县置寻阳郡,属江州,分淮南之乌江、历阳二县置历阳郡。又以周玘创义讨石冰,割吴兴之阳羡并长城县之北乡置义乡、国山、临津并阳羡四县,又分丹阳之永世置平陵及永世,凡六县,立义兴郡,以表玘之功。又以毗陵郡封东海王世子毗,避毗讳,改为晋陵。怀帝永嘉元年,又以豫章之彭泽县属浔阳郡[5]463。
由此可见,《晋书》记载毗陵改为晋陵的时间在永兴元年(304)和永嘉元年(307)之间。周玘讨伐石冰等人成功,徐州、扬州得以收复的时间在304年;又《晋书》记载地域变迁时,基本都冠有时间。故可推测,“毗陵郡封东海王世子毗,避毗讳,改为晋陵”的时间也当是永兴元年(304)。
《宋书·州郡志》又记载:“东海王越世子名毗,而东海国故食毗陵,永嘉五年(311),元帝改为晋陵,始自毗陵徙治丹徒。”[6]1040对于毗陵易名晋陵一事,《晋书·地理志》和《宋书·州郡志》皆记载了时间,但并不一致;《宋书》的记载较《晋书》稍详细些,言明晋陵之名由元帝所改,且郡治由原来的毗陵县移到了丹徒县。考他书对易名之事亦有相关记载,如《通典·州郡典》记载:“晋武帝省校尉,以属毗陵郡。其后东海王越嫡子毗封于毗陵,元帝以毗讳改为晋陵郡。宋齐因之。”[7]4826《太平御览》卷一七○《州郡部·常州》引顾野王《舆地志》云:“东海王越世子名毗。中宗为越所表遣渡江,故改此(毗陵)为晋陵。”[2]827
元帝是晋元帝司马睿,中宗是其庙号。《通典·州郡典》和《舆地志》虽未记载毗陵易名晋陵的时间,但和《宋书·州郡志》一样都云晋陵之名由晋元帝司马睿所改;以上几部书亦皆提到了东海王司马越、司马毗父子,毗陵改为晋陵是为了避司马毗的名讳,这些应该都是较为可信的。然易名之时间,一为永兴元年(304),一为永嘉五年(311),必有一处记载有误,也有可能两者皆不正确。清代学者成孺对《宋书》记载之永嘉五年(311)的易名之事就有所怀疑,其在《宋州郡志校勘记》中讲到:
《晋志》惠帝永兴元年,以毗陵郡封东海王世子毗,避毗讳,改为晋陵。考《惠帝本纪》,永兴元年十二月以司空越为太傅,司空越即东海王,封其世子毗当在此时。永嘉五年三月戊午,诏下东海王越罪状,告方镇讨之。丙子东海王薨,四月东海世子毗没于石勒,若谓永嘉五年避世子讳,改毗陵为晋陵,恐与情事不合。疑志文“帝改为晋陵”五字在“永嘉五年”上[8]4290。
成孺认为,在永嘉五年(311)的时代背景下,因避司马毗讳改毗陵为晋陵“与情事不合”,此说有一定道理。因为永嘉五年(311)司马越可谓臭名昭著,其子司马毗又生死不明,故不太可能发生增封易名之事。然其又疑毗陵易名晋陵应在永嘉五年(311)之前,是否如此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被誉为“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的杨守敬先生并不认为“永嘉五年”(311)的记载有误,只是怀疑《宋史·州郡志》记载的内容有所脱漏,其在《补校宋书州郡志札记》“晋陵太守”后讲到:
永嘉五年,帝改为晋陵。按《寰宇记》,东海王越太子食菜毗陵,后为石勒所没。元帝以少子哀王冲为嗣,因讳毗改为晋陵。又考越本传,世子毗亦于永嘉五年殁于石勒。然则《宋志》此文有脱漏,当作“永嘉五年,毗没于石勒,元帝改为晋陵”,方合[9]。
杨守敬先生并没有否定“永嘉五年”(311)这一时间,只是认为元帝改毗陵为晋陵是在司马毗没于石勒后。司马毗确实于永嘉五年(311)没于石勒的攻战中,然没有证据证明“元帝以少子哀王冲为嗣,因讳毗改为晋陵”一事发生在“毗没于石勒”后的当年,故永嘉五年(311)之说依旧没有信服力。
既然能够确定毗陵改为晋陵是为了避东海王世子司马毗讳,那么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司马越和司马毗,以及《宋书》记载的“永嘉五年”(311)和《晋书》记载的“永兴元年”(304)的历史背景。司马越字元超,司马懿四弟东城武侯司马馗之孙,曾因参与讨伐杨骏有功而被封为五千户侯,后爵升东海王,最初食邑六县,应该是原东海郡部分地区,后晋惠帝又以下邳、济阳二郡增封。司马越亦为西晋“八王之乱”的参与者之一,在八王之乱后期先后击败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等其他诸王势力,惠帝诏其为太傅兼录尚书事,开始掌控西晋的政权。惠帝去世后,司马越立司马炽为帝,是为晋怀帝。在司马越辅政期间,面对内忧外患,其不思团结一致对外,反而排斥异己、争权夺利,在诛杀王延后已大失众望,《晋书·东海王越传》记载:
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己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而公私罄乏,所在寇乱,州郡携贰,上下崩离,祸结衅深,遂忧惧成疾。永嘉五年,薨于项,祕不发丧。以襄阳王范为大将军,统其众,还葬东海。石勒追及于苦县甯平城,将军钱端出兵距勒,战死,军溃。勒命焚越柩曰:“此人乱天下,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于是数十万众,勒以骑围而射之,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王弥弟璋焚其余众,并食之。天下归罪于越,帝发诏贬越为县王[5]1625-1626。
由此可见,在永嘉五年(311)前后司马越已有些“臭名昭著”了。其实在司马越病逝前,其独断专行和不臣之心早已引起公愤,晋怀帝下诏颁布其罪状,并要求各地讨伐之。再说一下司马毗,史书并无传记,我们仅知其为司马越的世子,在司马越掌权期间曾担任过镇军将军,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功业和政绩,可谓一个史不及书的“小人物”。然毗陵易名却是因避其名讳,应该是因为其父司马越的缘故。以永嘉五年(311)的历史背景来看,没有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了避司马毗的讳而改毗陵之名,就如同成孺所言:“若谓永嘉五年避世子讳,改毗陵为晋陵,恐与情事不合。”[8]4290
《宋书》记载的“永嘉五年”(311)已不可靠,那《晋书》记载的“永兴元年”(304)呢?永兴为晋惠帝司马衷第十个年号,共三年。永兴元年(304)八王之乱方兴未艾,晋惠帝成为了诸王裹挟的一个傀儡。是年,成都王司马颖击杀了执政的长沙王司马乂,控制朝廷、掌握政权,并强迫晋惠帝封其为皇位继承人;司马越对其不满,起兵讨伐司马颖,兵败后遁回了封国东海。而晋元帝司马睿在当时还只是琅琊王,并不属于作乱的“八王”。《晋书》记载:“琅琊譬彼诸王,权轻众寡,度长絜大,不可同年。”[5]1590就是说在西晋中后期,尤其在包括永兴元年(304)和永嘉五年(311)在内的“八王之乱”期间,司马睿相较于其他诸王来说,威望、实力皆无足轻重。其实永兴元年,时任左将军的司马睿也参与了讨伐成都王司马颖的战争,失败后被劫掠到邺城,后逃回封国琅琊。由此来看,在永兴元年的历史条件下,司马睿怎么可能会有闲心和资历去做易名这类事情呢,而且当时司马越的实力、声望还并不突出。
永嘉五年(311),此时司马睿已经渡江至建邺,在王导等人的辅佐下经营江左地区,然当时的声望不够、势单力薄,还未完全赢得北方南迁士族和南方本土士族的支持,改元称帝亦是几年之后的事情。而前文已讲,司马越在当年已成为了人神共愤之人。故司马睿在永嘉五年(311)的时代背景下,似乎也还没有资历和动机为避司马毗讳而改毗陵为晋陵。
综上,对于毗陵易名晋陵的时间,《晋书》记载的“永兴元年”(304)和《宋书》记载的“永嘉五年”(311)都不能使人信服。其他史书、方志等对毗陵易名晋陵一事也没有更加详细的记载。如宋史能之的《(咸淳)重修毗陵志》和明朱昱的《(成化)重修毗陵志》等,也只是说易名是为了避东海王司马越世子毗之讳,并没有记载具体时间。故对于毗陵易名晋陵的真正时间还需要重新探索。
对于毗陵易名晋陵的直接原因,已经确定是为了避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名讳,而且易名的主导者是晋元帝司马睿,所以应该梳理一下司马睿与司马越家族的关系,方可窥得其易名之实际动机缘由。司马越为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之孙,司马睿为司马懿曾孙,二人是不同支系的同姓诸侯王。司马越是作乱的“八王”之一,并在后期异军突起,一度成为西晋实际的掌权者;司马睿虽然不是“八王之乱”期间的核心人物,但也在后期参与了进来,而且应该是依附于东海王司马越的。因为在永兴元年(304)司马越携惠帝征伐坐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的时候,时任左将军的司马睿也跟随司马越参加了讨邺战争。而且《晋书·元帝纪》又记载:“东海王越之收兵下邳也,假帝辅国将军。寻加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镇下邳。俄迁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越西迎大驾,留帝居守。”[5]144司马睿俨然成为司马越的一个得力帮手,受命于司马越,并替他看管后方。即便在永嘉初年南渡建邺后,司马睿仍然“受越命,讨征东将军周馥,走之”[5]144。
司马睿与司马越虽都为同姓诸侯王,但在血缘关系上并不亲近,然二人各自封国琅琊和东海却毗邻。前文已讲,在西晋中后期,尤其在“八王之乱”期间,琅琊王司马睿的声望、实力可谓微不足道;而东海王司马越在“八王之乱”后期,声名渐起,实力大涨,并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在如此战乱动荡的时局中,权轻众寡的司马睿想要在夹缝中立足生存,最明智的做法大概就是寻找盟友或者依附强者吧,而相邻的东海国应该就是最佳的对象了。其实,司马睿和司马越之间还有一个紧密的联系纽带,那就是琅琊的王氏家族。司马越和司马睿的幕僚中都有王氏家族的人,且皆以之为心腹股肱。
司马越在击败其他诸王成为西晋实际的掌权者后,需要网罗拉拢一批士族名士来支持其统治。《世说新语·赏誉》就云:“司马太傅府多名士,一时儁异。”[10]其中,郡望琅琊的王衍当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王衍字夷甫,“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从弟,有盛才美貌,妙善玄言且又长期累居显职,为一时之名士领袖。田余庆先生认为:“司马越与王衍,是一种各有图谋的政治结合。司马越以其宗王名分和执政地位,为王衍及其家族提供官位权势;王衍则为司马越网罗名士,装点朝堂。”[11]确是如此,王衍以其声望为司马越延揽了众多士族名士。《晋书·王澄传》记载:“时王敦、谢鲲、庾敳、阮脩皆为衍所亲善,号为‘四友’。”[5]1239除“四友”外,司马越僚佐数十人亦多为王衍所引荐。而司马越也确实为王衍及其族人提供了官位权势,如《晋书·王衍传》所载:
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识者鄙之[5]1237-1238。
由此可见,王衍与司马越的合作不仅使自己稳居高位,更是为王澄、王敦谋得了荆州刺史和青州刺史的要职。王衍的做法虽为人所不齿,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在动荡时局的门阀政治中,士人以家族利益为先的原则。王衍的一个女婿为裴氏家族的裴遐,当时琅琊王氏与河东裴氏皆为名门望族,裴遐还是司马越的妃子裴氏之从兄。政治联姻也是各大家族维持自身实力的一种重要手段,王衍通过与裴氏家族的联姻,亦加深了与东海王司马越之间的关系。
司马睿的封国琅琊正是王氏家族的郡望,而与其紧密合作的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是王导和王敦,在司马越和王衍之后,他们正式开辟出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2)田余庆先生认为司马越与王衍在北方的合作经营已初具“王与马共天下”的雏形,参见其《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司马越与王衍”一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具体过程此不赘述。王导和王敦都是王衍从弟,三人皆为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在当时,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官职、声望等方面来看,王衍都是三人之首,且作为琅琊王氏家族的掌舵者,为其家族铸就“三窟”。王衍与王敦、王导之间的密切关系,必定会牵动司马越和司马睿二人。其实作为司马睿腹心股肱的王导和王敦,都曾直接效力过司马越。在随司马睿南渡之前,王敦在王衍的引荐下曾被司马越任命为青州刺史,王导更是直接“参东海王越军事”[5]1745,后被司马睿请为安东司马。总之,在司马越与司马睿的紧密关系中,琅琊王氏家族的人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司马睿依附于司马越,甚至听命于他,确是事实,但还看不出这与毗陵易名晋陵一事有何关联。顾野王《舆地志》却对易名原因稍有一提:“东海王越世子名毗。中宗为越所表遣渡江,故改此(毗陵)为晋陵。”[2]827由此来看,“中宗为越所表遣渡江”一事应该是毗陵易名晋陵的重要线索。永嘉元年(307)司马睿南渡至建邺后,晋室的政治中心也逐渐南移,直至司马睿改元、称帝,东晋王朝正式建立。《舆地志》记载司马睿南渡是受司马越的上表派遣,而《晋书·元帝纪》记载:“永嘉初,用王导计,始镇建邺。”[5]144卷五九《东海王越传》载:“初,元帝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数幸其第,以第三子冲奉越后。”[5]1626卷八○《王羲之传》又载:“元帝之过江也,(王)旷首创其议。”[5]2093裴妃是司马越的妃子裴氏;王旷为王羲之的父亲,与王导、王敦为族兄弟。对于司马睿南渡一事,诸书记载不尽相同,且没有一种较为详细的记录。田余庆先生认为,南渡之举是琅琊王氏兄弟出谋划策,裴妃大力襄助,最终决策当是出自司马越和王衍二人,尤其是司马越(3)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18页。。
我们且不管他人在司马睿渡江一事上到底起了多大作用,然没有当权者司马越的准许,无论王导等人如何出谋划策,司马睿应该是不能擅自渡江的。永嘉南渡之前以及渡后初期,司马睿和王导都是受制于司马越和王衍的。南渡之前,司马睿受司马越之命留守下邳,为其看守后方;南渡之后,仍旧“受越命,讨征东将军周馥”[5]144。所以司马睿的南渡之举当是如顾野王所言是受司马越的“表遣”,“表遣”的背后应该是牵涉了很多人事,大致当如田余庆先生所言,具体的情形脉络已难以考证。总之,此“表遣”无论是司马越的主动命令,还是在他人的请求、建议下客观准许,结果都是促成了司马睿的南渡一事,而正是此举奠定了司马睿后来的帝王之业,故司马睿对司马越应该是怀有感念之心的。由此,司马睿为避司马越世子司马毗之名讳改毗陵为晋陵,似乎有了动机,只是具体时间和契机还有待于进一步考索。
纵观历史上地名的变更,一般是发生在新王朝伊始,或地域建置变迁之时。新旧王朝更替后,新王朝为了展现新气象、新风貌有时会改一些地名,比如王莽称帝后就改了一大批地名。当然王莽改地名的原因应不止于此,兹不深究。新朝初期的地名改易更多的还是因为地域建置的变化,比如西晋初期灭吴后,罢典农校尉、典农都尉设郡县,隋朝初年罢郡置州、以州统县,都改了一批地名。而地域建置变迁却不一定是发生在新朝初期,比如封建时代王侯的封邑增削、废置无常,都会带来地域行政归属的变迁,随之也会引起一些地名的变更。司马睿将毗陵易名晋陵,直接原因是避司马毗的名讳,然易名本身应该包含了地域建置变化这一重要信息,否则毗陵如何会与司马毗联系到一块。
《宋书·州郡志》记载:“东海王越世子名毗,而东海国故食毗陵。”[6]1040《通典·州郡典》又载:“晋武帝省校尉,以属毗陵郡,其后东海王越嫡子毗封于毗陵。”[7]4826由此可见,毗陵郡确实和东海国或者说司马毗有渊源。然《宋书》云“东海国故食毗陵”不知何据。考司马越之东海国最初食邑六县,当是从原东海郡划分出来,后晋惠帝又以下邳、济阳二郡增封。东海国与司马睿之琅琊国毗邻,皆属徐州;而毗陵郡在今天的江苏南部,在当时属扬州。东海国与毗陵郡隶属不同的两州,且南北相距有些距离,所以言“东海国故食毗陵”似乎有些矛盾。至于《通典》记载的司马毗被封于毗陵一事,其他史书资料并没有相关记载,司马毗何时何故被何人封于毗陵已不得而知。即便如此,东海国以及司马毗本人与毗陵郡确实还是有渊源的,据《晋书·元四王传》记载:
元帝以东海王越世子毗没于石勒,不知存亡,乃以冲继毗后,称东海世子,以毗陵郡增本封邑万户,又改食下邳、兰陵,以越妃裴氏为太妃,拜长水校尉[5]1726。
在司马越病逝、司马毗生死不明后,晋元帝司马睿以其第三子司马冲奉司马毗后,并将毗陵郡增封东海国。这里有值得注意的一点,元帝用以增封东海国的是“毗陵”,而不是“晋陵”,可见在此之前地名还未变更,当然也不排除仍以旧名相称的可能。对于“以冲继毗后”,《晋书·东海王越传》也有相关记载:“初,元帝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数幸其第,以第三子冲奉越后。”[5]1626司马冲既是毗后,当然也是越后,两处记载并不冲突。
前文已讲,晋元帝司马睿之所以能够南渡至建邺,裴妃曾大力襄助,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来自于司马越的“表遣”,故司马睿以其子奉司马越后,增封东海国以及封裴妃为太妃,很明显都是对司马越家族的回报。既然是回报,那么当时司马睿的南渡之举肯定已经给自己带来了收获,孙虨《宋书考论》“晋陵郡”条下就云:“元帝之得扬州,实东海王越之力,故以报之。”[12]众所周知,司马睿南渡之后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改元称帝、开辟东晋王朝。事实应是如此,否则如果当时西晋还未灭亡,司马睿即使有了很高的资历、声望,但作为一个封王,擅自将自己的儿子封为东海世子,并将属于中央王朝的毗陵予以增封,是有违常理的。如果当时西晋已经灭亡,司马睿作为帝王做如此事情则是名正言顺。
综上推断,上文《晋书·元四王传》记载的事情应该是发生在东晋,司马睿称帝以后。虽是推断,但也有迹可循。《晋书·东海王越传》记载司马越去世后,“何伦、李恽闻越之死,祕不发丧,奉妃裴氏及毗出自京邑,从者倾城,所经暴掠。至洧仓,又为勒所败,毗及宗室三十六王俱没于贼。裴妃为人所略,卖于吴氏,太兴中,得渡江,欲招魂葬越,元帝诏有司详议……”[5]1626裴妃于“太兴中”才辗转南渡至建邺,而晋元帝“数幸其第,以第三子冲奉越后”当是在裴妃渡江之后。太兴是东晋的第二个年号,司马睿已然称帝;第一个年号是建武,司马睿当时只是改元称晋王,并未称帝。故司马睿以其子司马冲奉嗣司马毗,以及增封毗陵诸事,当是发生在其称帝以后的太兴年间了。
司马越病逝后,其军队为石勒所败,司马毗与宗室三十六王俱没于贼,生死不明,所以司马睿以其子司马冲奉毗后只是称东海世子,东海王名义上还是司马毗,直到“东海太妃薨,因发毗丧,冲即王位”[5]1725。永嘉五年(311)石勒来攻的时候,其军队射杀了十余万王公士庶,司马毗虽是一直“不知存亡”,实际上应该已经遇害。故司马睿将毗陵郡增封给东海国之时,司马毗已经不在,东海领主实际上已是司马冲,但在“冲即王位”之前,东海国名义上仍属于司马毗。至于《宋书·州郡志》记载的“东海国故食毗陵”,以及《晋书·地理志》和《通典·州郡典》记载的司马毗封于毗陵,都应源自于此。只是我们应该明白司马毗本人并不曾实际拥有毗陵,否则诸史料记载真的就于事理不瞭了。
综上可知,司马睿与司马越家族渊源很深,尤其是司马睿能够南渡建邺并最终立国江南,离不开司马越和裴妃最初的表遣和支持。故司马睿在称帝后,开始对司马越家族予以回报。回报之一就是以毗陵郡增封东海国,虽然实际上是封给自己的儿子司马冲,然司马冲在当时还只是称东海世子,所以名义上封给的还是司马毗,即便其当时可能已不在人世。毗陵犯司马毗讳,故晋元帝在增封的时候,将毗陵改为晋陵是极为合情合理的。同时这也符合历史上地名变更的一般规律:发生在新朝伊始,东晋虽还是晋朝,但相较于西晋来说也算是一个新的王朝;地域行政建置发生变化,毗陵由原属扬州之一郡成了东海国辖地。故本文认为毗陵易名晋陵之事,应该就是发生在司马睿以毗陵郡增封东海国之时,即东晋初期的太兴年间(318-321),当是在司马睿称帝后不久,具体何时已难考证。当然,此论亦并非定论,只是比《晋书》记载的永兴元年(304)和《宋书》记载的永嘉五年(311)更合情理、符合历史逻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