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锦秋,赵 璐
当前媒体舆论场内多方人士对“娘炮”“女汉子”现象贬褒不一的激烈论争表明:虽然当今社会性别气质朝向多元化急速发展,但人们对男女气质二元对立,即男性应“强健”“刚毅”“果敢”,女性应“柔弱”“温顺”“服从”,且前者凌驾于后者之上的性别偏见仍旧普遍存在、根深蒂固,并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言行举止。如何在大众传媒领域突破男女气质的二元对立藩篱,建构一种平等、自由、多元的新型性别气质观念,对保障两性健康自由发展、推进男女平等实现进程至为关键。当代英国著名的唯物主义女性主义学者米歇尔·巴雷特(Michele Barrett)基于文化传播学视角对男女气质二元论生成逻辑及破解之道的精辟阐述,被誉为“破除性别二元体系理想主义僵局的一把利器”[1]9。深入挖掘巴雷特这一理论,有助于为打破性别气质对立藩篱提供有益思路和现实启示。
唯物主义女性主义(Materialist Feminism)是当代西方女性主义者为解决女性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问题,广泛汲取历史唯物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激进女性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等多种思想精华建构而成的一种混合型话语,其核心要义是通过聚焦“历史唯物主义”,即挖掘女性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关联、寻求性别压迫的经济基础及现实根源、强调意识形态与话语的物质性,有针对性地纠正后现代女性主义批判中存在的唯心主义及非历史倾向。巴雷特正是立足这种唯物主义女性主义立场,依托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对传统性别意识形态生产及其作用予以重点考察,历史而又辩证地阐释了文化传播中男女气质二元论的生成及破解问题。
巴雷特认为,文化传播中传统的性别气质二元对立观念,并非是契合男女主体生理性别内在本质的真实气质表征,而是基于男性至上主义的社会文化,通过传播媒介有意识地选择、加工和重构象征性信息及事件,对真实性别气质予以歪曲想象的一种虚假、偏颇甚至倒错的性别意识形态。为揭示这种男权性别气质观念的内在逻辑及其不正义性,巴雷特运用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内在关系辩证法,将文化传播中男女气质二元对立论的建构置于特定社会关系中考察,以文化实践中的性别想象为主线,将文学作品、广告等媒介文本中隐藏的男女气质二元对立论的生成过程拆解为刻板印象(stereotyping)、补偿(compensation)、幻觉(collusion)与恢复(recuperation)四阶段。
“刻板印象”作为“用来观察性别差异在大众媒体中最严格的表述方式”[1]53,是指受父权社会物质生产实践及统治制度支配的媒介文本在塑造及传播男女形象中建构起来的一整套将两性气质差异推向极端对立的标准化规训,这种刻板印象借助媒介文本对两性气质非自然化、非稳定化的中性化特征予以根本否定的同时,充斥着男权文化将两性固定性别角色上升为社会共识的期待,并由此进入性别想象的第二阶段“补偿”,即指通过媒介文本及其传播实践获得“意向和观念的呈现”,于有意无意的“暗示”之中提升性别刻板印象的道德价值,并进而加强对女性系统性剥削的“想象和观念的再现”[1]110,使这种二元对立的性别气质规训上升为意识形态而广被大众认同,女性“温柔贤淑”与男性“豪爽坚强”的性别气质划界想象从而得到巩固和强化;随之,接受这种男权意识形态并将其内化为“自我同一性”的女性,最终在媒介拟态环境中进入自我麻痹的“幻觉”阶段,将这种男女气质二元区分视为不可抗拒的自然天理而沦为无意识臣服男权压迫的“镜中人”。正如雅克·拉康所言,在媒介所建造的“镜中之城”,“自我”不过是媒介包装出来的标准化男性与女性,所谓实现“自我”并非实现真实“自我”,而是实现一个媒介塑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当女性想象呈现幻觉之后,性别气质二元论建构便深化至“恢复”阶段,即媒介文本及其传播机制通过借助“叙事行动”反复否定、成功压制各历史时期女性运动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挑战,确保这种男权性别气质二元论得以世代传承和强化。
巴雷特对性别气质二元论生成过程的剖析突出了媒介文本、文化再现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内在关联,承认社会存在对媒介文本信息生产及其传播的终极意义,以及性别气质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及其对传播受众的反作用,根本上是对唯物主义女性主义建构立场的彰显。
基于上述对性别气质二元论生成逻辑的揭示,巴雷特聚焦意识形态与政治、经济的相互关系及其张力,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理论相融合,在社会性别视阈下挖掘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二元论的生成根源,尝试解答父权制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是如何与大众媒介共谋生产和再生产性别气质二元论这一问题。
从性别意识形态批判框架出发理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女性受压迫是巴雷特考察性别气质二元论根源的突破口。意识形态作为“具有独特逻辑和独特结构的表象(形象、神话、观念或概念)体系”[2]199,是被感知、被接受和被忍受的文化客体,总会粘合、渗透到社会大厦各个角落,人们不得不将其“作为自己呼吸的空气和历史生活的必要成分而分泌出来”[2]199。巴雷特将阿尔都塞的这一观点加以女性主义诠释,认为意识形态同样也是社会性别建构的重要场所,公/私、文化/自然分立思维控制下大力推崇“男外女内”“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男主女客”二元价值等级制的父权制意识形态,与“左右西方人在非经济领域内的思想和行为”[3]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成功合谋,便是媒介文化传播实践中刻板性别气质主体得以建构的重要源头。巴雷特认为,国家各种运作中所体现的性别意识形态与家庭结构及其意识形态之间具有强烈对应关系,西方国家通常将根植资本主义雇佣制度的“男外女内”传统“家户—家庭”结构及其父权制意识形态视为维护其资本统治、保障其政治权力的必要手段,因而在力图通过福利、税收等法律、政策维持女性对男性的家庭依赖和再生产活动、变相歧视女性的同时,还竭力支配、掌控国家媒介传播机构,促使其凭借性别形象传播的话语、审美及角色特权,通过形象再现、控制受众收讯等方式,持续宣扬父权制意识形态所诱发的女性顺从温良气质、强化对女性气质的歪曲传播及性别气质的刻板化观念。
尽管巴雷特将分析重点放在意识形态领域,但始终没有背离历史唯物主义,而是以性别与阶级间的关系为主线,强调性别意识形态与生产关系的整体关联,将基于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互构形成的性别劳动分工视为性别气质二元论在资本主义文化传播中不断强化的必要因素。如中下层女性较多从事技术含量低、报酬少且被视为“女子气”的服务性雇佣工作及其媒介文化传播实践,每日都在生产和再生产“男外女内”传统性别分工及男女气质二元区分的刻板定义。
总之,巴雷特在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二元论根源问题上,既拒绝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教条、片面的“经济决定论”,又反对后现代脱离物质根基的纯粹的“意识形态决定论”,而是落脚于寻找和辩证调和文化传播中意识形态与涵盖阶级、性别、种族诸多关系的广义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关联,既强调性别意识形态对社会存在及主体建构作用和影响,又主张不能离开特定物质根基空谈性别意识形态,从而展现了巴雷特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法破除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二元对立论的真实努力。
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富含辩证法思想的社会发展理论,其核心特征在于在总体性逻辑中将各要素间的“相互作用”推崇为事物变化发展的“真正的终极原因”[4]920。卢卡奇为反对刻意追求纯粹客观事实,把社会变成无时间性范畴的实证主义,强调唯有把孤立事实作为总体历史发展中主客体相互作用、彼此连接的环节,并确立“总体”对各个环节方法上的优越性,才有可能把握“现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本质才可能得以充分彰显;伯特尔·奥尔曼、大卫·哈维、南希·哈索克等当代英美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学者则将“相互作用”阐释为事物内部要素之间及其与其他事物之间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认为整个世界由各种事物间的内在关系建构而成,事物间相互作用形成的各种关系构成了事物本质,任何事物都会随着这些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巴雷特认为,这种崇尚各要素“相互作用”的历史辩证法正是破除传统性别气质二元论割裂两性气质关联而使二者对立化、静止化、孤立化的形而上学思维的最有效思想武器。鉴于此,她从唯物主义女性主义立场出发,立足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意识形态与生产方式的辩证统一性,深刻剖析了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二元论的破除路径,为建构平等、自由、多元的新型性别气质观念及推进两性和谐健康发展提供了重要启示。
巴雷特认为破除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二元论的关键在于对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理性别”与多重社会因素相互作用下建构的“社会性别”二者之间关系的辩证把握。她极力指责性别气质本质论,因为这种将两性气质差异归因于“生理性别”差异的观念持续强化了“男强女弱”的性别气质二元对立偏见,同时又不满于那种片面夸大“社会性别”对男女气质塑造的压倒性意义而忽视“生理性别”天然作用的性别气质社会建构论,而是明确强调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二者之间相互作用的辩证统一性及其对塑造男女个体性别气质的总体影响,指出男女个体的性别气质“并不是如此先声夺人的社会范畴,而是由文化建构的、虚构的男女身体所产生的”[1]43,主张男女个体气质特征是对各自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及其相互作用的综合反映,正是由于任何个体(不论男女)之间的这两种性别及其相互作用都会存有差异,且这些差异也会伴随社会及自身生理条件变化而不断变化,才最终造就了每个个体性别气质的千差万别和多元变动,因而可以说,男女气质并非“非此即彼”僵化固定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动态中的“亦此亦彼”“雌雄同体”的辩证统一关系。因此,打破性别气质传统划界代之以唯物辩证的性别气质多元论,无疑更有助于抗争文化传播中性别气质的男权秩序,促进两性气质的平等、自由、多元发展。这就需要将这种性别意识纳入国家决策与机制中,建立和完善性别平等机制,通过强化运用媒体占据舆论制高点,确保科学性别观的政策得到有效实施,促使媒体决策与管理者以及其他信息传播者与广大受众的平等性别意识不断提升。
巴雷特将意识形态限定于精神现象而非物质现象,意指那些相关意识、动机、情感的意义得以产生、挑战、再现、转换的过程[1]123-124。父权制意识形态作为生产、复制、强化性别气质二元论的文化根源,通常将文化生产及传播媒介视为“体现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秩序为‘正常的’、掩饰其意识形态本质,把它们转述为‘共识’”的“维护霸权的机构”[5],其虚假性及不正义性对男女个体性别气质平等、自由发展的严重阻碍已是不争事实,因而破除父权制意识形态势在必行。这就需要充分发挥国家机构及其法律制度对破除父权制意识形态的重要作用,最大限度利用学校及家庭教育、文化生产、大众传媒等手段,在深入揭露传统性别气质规训真面目、遏制传统性别刻板印象传播、削弱传播主体及受众父权制性别意识的同时,积极宣扬性别平等理念,推动先进性别文化的发展,使平等、自由、多元化性别气质观念深入人心。
马克思说:“人们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的全部历史的基础,”[4]408也决不能“自由选择某一社会形式”[4]408。巴雷特承袭这一唯物史观,强调尽管意识形态因素对性别气质论建构意义非凡,但“在特定历史时期内,意义不能脱离其物质条件。我们不能仅仅依靠文化来解放我们——它不可能被赋予如此超凡的力量”[1]168,因而解构文化传播中的性别气质二元论,还必须根除其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劳动分工体系。这种男权性别劳动分工虽先于资本主义产生,但由于其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深度结合以及资本主义工作场所与家庭的加剧分离而得到强化,致使女性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以及家庭中所受压迫更为深重。因此,要铲除这种男权性别劳动分工体系,除了竭力消除女性由于不公平性别分工而遭受的职场歧视外,最重要的实践路径就是在家庭中重新分配儿童照管任务,鼓励男性承担家务,敦促女性通过积极参与社会劳动,自觉增强自身权能和自强自立意识,从而彻底改变女性依赖男性物质支持而遭受压迫的“柔弱”“顺从”刻板形象。鉴于“男外女内”观念根深蒂固,充分利用文化生产及各类媒介传播手段大力宣扬“奶爸”“女强人”等多元性别形象,对根除建立在男权性别劳动分工之上的性别气质二元论也极为必要。
文化传播中的性别气质二元对立论严重阻碍了当今两性气质平等、自由的多元化发展。而破解性别气质二元论之谜,亟需具有高屋建瓴指导意义的思想。巴雷特秉持“历史辩证法”这把利器,对性别气质二元论展开的这种创新性探索,始终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意识形态与生产方式的辩证统一性贯穿其中,高度彰显了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法思维破除文化传播领域性别气质二元论的根本性意义,是对“经济决定论”及“意识形态决定论”两种研究路径片面性的有效突破和对女性主义文化传播学马克思主义向度的集中展现,无疑为深刻认识、有效祛除文化传播领域的男性至上主义性别气质观念提供了科学分析工具和新的理论生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