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双重面孔”
——基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批判性考察

2020-12-20 21:19付文军
关键词:资本论全集恩格斯

付文军

(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310028)

自由是人类永恒追求的目标,也是政治哲学的核心问题。马克思“继承了整个欧洲对普世价值与自由的迷恋”①雅克·阿塔利:《卡尔·马克思》,刘成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终其一生都在做着追寻自由的尝试。可以说,“马克思就是为自由而生、为自由而战和为自由而逝的”②白刚:《回到〈资本论〉:21世纪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31页。。在政治哲学史上,马克思对于自由的理解和求索是独具特色的。在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复调”语境中,马克思展开了对自由的全面阐释,并从中深掘到了追求“积极自由”的道路与方略。

一、自然与自由

“自然乃是万祖之母,万母之母。自然比之任何传统都更古久,因而它比任何传统都更令人心生敬意。认为自然事物比之人创造的事物更加高贵的观点,不是来自于什么对神话的秘密的或无意的借用,也不是基于神化的残余,而是基于自然本身的发现。人工(art)以自然为前提,而自然并不以人工为前提。”③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93页。在古希腊,自然(phusis)意指“自始至终的完全实现,或是自诞生到成熟的整个成长过程”④Gerard Naddaf,“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5,p.15.。哲学对万物“本原”(arkhe)的探寻,而“这首先指的是对万物‘起始’或‘最初事物’的追寻”⑤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第83页。。对于希腊人来说,自然包含两重意涵——既包含有人的本性(nature),还包括万物合理性的标尺。诚如施特劳斯所言:“自然一经发现,人们就不可能把自然族群的与不同人类部族所特有的行为或正常行为,都同样看作是习惯或方式。自然物的‘习惯’被视为它们的本性(nature),而不同人类部族的‘习惯’则被视为他们的习俗。原先的‘习惯’或‘方式’的概念被分裂成了一方面是‘自然(nature)’的概念,另一方面是‘习俗’的概念。自然与习俗,physis与nomos之间的分野,就此与自然之发现,从而与哲学相依相存”⑥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第91页。。也正因此,希腊哲人的著作多是以“论自然”(periphuseōs)为主题的。他们除了论及人的“本原”和“本性”之外,还更多地展开了对灵魂、道德、幸福和正义等问题的追问。由此,“希腊的自然概念也就被设定为社会和人性的历史性的起源、本原和目标,被设定为人类道德和政治实践的尺度、法则和准绳”①陈祥勤:《马克思与政治哲学问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9页。。将一事物视为自然的,就在于说该事物既有其自身运行的“逻各斯”,还有其源己并归己的“复归之路”。

直到康德,自由才开始成为现代的主导价值。在康德看来,人是自由的存在,个人均是其持存的目的本身,此即人的全部尊严所在。在此境况之下,自由的人都被赋予了一项不可侵犯的权力——每个人都必须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为了更准确地说明自由问题,康德将自由与必然对立起来加以阐释。“必然”是“一切无理性存在者的因果性被外来原因影响所规定而去活动的那种属性”②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奠基》,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54页。,“必然”也就要受到“他律”的规定和影响。而“自由”则反之,它不受诸如欲望和嗜好等因素的干扰而只遵守“意志的普遍目的”和“使自己同时成为普遍法则”③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奠基》,第455页。的那种状态。以此推理,在自然必然性中的活动都不可能是自由的,而只有在由意志所决定的活动中才堪称自由。康德的论述固然精妙,但缺陷也十分明显,意志活动如何决定自身?抛开自然这一物质层面而言说的自由的理据是否可靠?黑格尔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并发挥了康德关于自由的介说,他在思辨这块“试验田”里展开了对自由的阐析。“自由是意志的根本规定,正如重量是物体的根本规定一样。……说到自由和意志也是一样,因为自由的东西就是意志。意志而没有自由,只是一句空话;同时,自由只有作为意志,作为主体,才是现实的。”④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3页。在黑格尔的思路里,自由必须要以主体的“特殊意志与普遍意志的关系”为中介而展开,并藉此获得“承认”。就此,黑格尔借助于“主体观念”和“历史原则”完成了对自由的重新诠释。费尔巴哈则以人的“最高”本质来构建他的“新哲学”,他通过“类”学说而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原和归结为“人”,“类”在费尔巴哈那里被视为“人的自然”。马克思给予了费尔巴哈很高的评价:“费尔巴哈著作是继黑格尔的《现象学》和《逻辑学》之后包含着真正理论革命的唯一著作”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0页。。马克思的这一评价确证了费尔巴哈“革命性地超出黑格尔从而为真正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奠定基础”⑥吴晓明:《形而上学的没落: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关系的当代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页。。在费尔巴哈看来,人和自然唯独在感性对象性的“真理之光”中方始成为“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正是沿此思路,费尔巴哈指认了黑格尔从无限精神出发而忽视了自由的真正开端——有限的存在——自然和人。可见,“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理神学的感性化和有限化绝对是我们如今所有的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处身于其上的时代立场”⑦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08页。。

马克思在批判吸收这一观点的基础上,整合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思想,继而将自由设定为人的“本质—根据”(Das WesendesMenchns),“人性和社会概念因而也从根本上被把握为自由概念,即人在类的或本质性的意义上是自由的,社会是人的自由本质的历史显现,人的类的自由和普遍性的解放是人类史和社会史的内在尺度和目的,等等”⑧陈祥勤:《马克思与政治哲学问题》,第35页。。早在1844年,马克思便已确认了一个基本事实,“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他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做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这只是同一种事物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做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2页。。马克思是在自然和自由的交互关系中探讨自由问题的,自然是自由的基础,自然也是自由的限度。正因此,自由和自然得以统一。

自然是自由得以展开的前提和基础。在马克思看来,自由始终是现实个人的自由。早在1846年,马克思就已指认了他们所论及的问题的“前提”决非“任意的”,亦非“教条的”,而是“现实的”。人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就在于他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页。。而在这种“历史行动”中,人首先就要与自然打交道。“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69页。人们赖以生存的生产、生活资料都源自于自然。人不仅要“靠自然界生活”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2页。,还“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24页。,人是一种拥有自然力和生命力的存在。“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25页。与人相关的一切都是“同自然条件相联系的”,这些自然条件都“可以归结为人本身的自然(如人种等等)和人的周围的自然”,而外界的自然又在经济上可分为两大类——“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例如土壤的肥力,鱼产丰富的水域等等;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如奔腾的瀑布、可以航行的河流、森林、金属、煤炭等等”④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6页。。可见,与人相关的一切活动都要以自然为基础。无论是像唯物主义者那样将自由说成是“对个人生活于其中的各种境况和关系的权力、统治”,还是像唯心主义者那样将自由视为“自我规定,看作脱离尘世,看作精神自由”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41页。,亦或是马克思所判定的在改造对象世界的活动中彰显而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些自由都要依托于自然,都是从自然中生发而出的。

“一个人如果完全不受限制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他的行动或者会因为违背客观规律而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会因为违反社会法律而受到制裁,而不论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显然都不是自由而是不自由。”⑥沈晓阳:《正义论经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6页。自由决不是随心所欲,自由是有限度的。就自由和自然的关系来说,自然为自由设疆定域。在卢梭看来,“在一切动物之中,区别人的主要特点的,与其说是人的知性,不如说是人的自由主动者的资格。自然支配着一切动物,禽兽总是服从;人虽然也受到同样的支配,却认为自己有服从和反抗的自由。而人特别是因为他能意识到这种自由,因而才能显现出他的精神的灵性”⑦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李常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83页。。自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所在,自由也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受自然支配。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中,马克思就分析了自由的限度。“行业自由只是行业自由,而不是其他什么自由,因为在这种自由中,行业的本性是按其生命的内在原则不受阻挠地形成起来的……自由的每一特定领域就是特定领域的自由,同样,每一特定的生活方式就是特定自然的生活方式。”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0页。自由是一定领域、一定范围内的自由,它是由一定的生产方式决定的。在这其中,自由应遵其“本性”,须充分尊重它的基本规律和行事原则。而这种“本性”和“规律”都与自然密切相关。在此意义上,谈自然是自由的限度,其实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两重:就事物内部来说,它的自然本性与自然规律是自由的第一重限度,任何自由的活动都要遵其本性与规律;就事物外部来看,自然界也为自由行动的施展提供了物质资源和发展空间。因此,对于自然(无论是自然本性还是自然界),我们都应对其给予充分的尊重。这也是马克思的自由观与思辨哲学自由观的区别所在,后者往往都是在思辨王国中探讨自由问题的,这里的自由只是想象主体的想象活动,这里的自由是缺乏生存根基和虚无缥缈的玄想。马克思的自由观既包含着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又蕴藏着科学的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这种自由是奠基于自然物质世界、深植于人类实践活动之中的自由,它从根本上祛除了思辨主义的“无根性”。

当然,自然与自由也是统一的。马克思从历史的角度审视了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变迁,二者在不同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差异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层面,即“人对自然动物式的受动(需要从自然中解放人)——人对自然的征服与控制(需要从人中解放自然)——人与自然的本质统一(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想状态)”⑨刘同舫:《马克思的解放哲学》,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页。。在人的依赖关系占主导地位的阶段,“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4页。。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状况中,人慑服于自然、受制于自然,人对自然怀有深深的敬畏与恐惧,“人的本质力量得不到展现”⑪刘同舫:《马克思的解放哲学》,第123页。,根本无法获得自由。在物的依赖性的时代,“现代自然科学和现代工业一起对整个自然界进行了革命改造,结束了人们对自然界的幼稚态度以及其他幼稚行为”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4页。。随着生产力的大发展,人的力量得到了充分呈显,整个自然界都服从于人的需要。这样的状态中,人虽然拥有了极大的自主权,却将自然视为剥削的对象,人也不能声称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在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时代,“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复归于人,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自己的精神之间的矛盾得以真正化解。只有在这种真正的“共同体”中,人与其他人一起才能挣脱束缚而获得自由。可以说,人有能力一举冲破了人与自然对立冲突的困厄,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自然与自由也汇成一体。“在自然界和人类发展的变奏曲中,不仅包含如何使自然成为人类的‘创造性基础’,而且包含如何使人自身成为‘合乎人类性的存在’,人类要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就必须认识支配物质世界的规律,在纷繁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逐步超越自然的因果必然性。”②刘同舫:《马克思的解放哲学》,第126页。

二、劳动与自由

“马克思所实现的伟大的‘哲学—经济学’革命,在根本上就是‘劳动’的重新发现。”③白刚:《劳动的张力:从斯密、黑格尔到马克思》,《哲学研究》2018年第7期,第34-40页。由于重新发现了“劳动”,马克思确证了劳动和自由之间的关联。在政治哲学史上,黑格尔是将劳动提升到人的本质高度上的哲学家。在探讨人和动物的区别时,黑格尔直接指出“动物是一种特异的东西,它有其本能和满足的手段,这些手段是有限度而不能越出的”④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234页。。人虽也受到诸多的限制,却有着“需要和满足手段的殊多性”,即人拥有着诸多的手段来满足其自身的需要。大体说来,满足需要的手段有两种:“(甲)通过外在物,在目前阶段这种外在物也同样是别人需要和意志的所有物和产品;(;(乙)通过活动和劳动,这是主观性和客观性的中介”⑤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232页。。由此看来,“劳动”是主观和客观的“中介”。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基于“主奴辩证法”确证了“正是在劳动里(虽说在劳动里似乎仅仅体现异己者的意向),奴隶通过自己再重新发现自己的过程,才意识到他自己固有的意向。”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48页。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判定“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20页。。马克思充分吸收并合理运用了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而确证了劳动在探寻自由之路上的意义。早在1844年,马克思便将劳动视为一种特殊的“生命活动”,并以此确认了“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3页。。人的这种“类特性”使人与动物区别开来,正由此人才堪称“类存在物”和“有意识的存在物”。仅仅由于这一点,人的活动才堪称“自由的活动”。在“类特性”的活动中,人完全能够“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人能够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懂得如何将自身的“内在尺度”运用于对象之上,即人懂得“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4页。。此即是说,“动物完全拘泥于本性;即使是最复杂的构造也仅仅是表达了它们的本能行为,这是铭刻在该物种的基因代码中的。而人类的生产活动正相反,不受任何此类基因铭刻的限制;因为,虽然他们确实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但是他们自觉地再生产生活必需品——这一事实意味着他们的生产能力致力于一个更高的目标:自然的完美性。因此,人类的自由最初是与它和外部世界的辩证关系息息相关的;因为,只要作为自觉的创造者的人类能够根据自然美的内在规律去再造自然,那么他们就能够完成自己类存在的期望”⑩罗斯·阿比奈特:《现代性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王维先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人只有在改造对象世界的活动中才是类存在,只有按照对象世界和主体世界的内在规律办事才可能达至自由。正是在对劳动的深切体会中,马克思阐明了“工业的历史”及其“对象性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06页。,而整个历史也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10页。。

“现代国家、即资产阶级的统治,是建立在劳动的自由之上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23页。而这种劳动的自由是有条件的。可以说,它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劳动活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所显露出的这种不自由的自由,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自由,是一种“‘免于……’的自由”②以赛亚·柏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79页。。

说资本主义的劳动是自由的,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顺利运转需要大量“自由的工人”。这里的“自由”具有双重意义——工人是“自由人”,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能力;工人又“自由得一无所有”③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97页。。通过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考察,马克思指认了“雇佣劳动的前提和资本的历史条件之一,是自由劳动以及这种自由劳动同货币相交换,以便再生产货币并增殖其价值。也就是说,这种自由劳动不是作为用于享受的使用价值,而是作为用于获取货币的使用价值,被货币所消耗;而另一个前提就是自由劳动同实现自由劳动的客观条件相分离,即同劳动资料和劳动材料相分离”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5页。。资本家占有劳动的方式是与众不同的,他并不直接地占有,而是通过交换来占有。资本家在劳动力市场上要寻觅到的自由工人是“作为丧失客体条件的、纯粹主体的劳动能力”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93页。的一种特殊商品。劳动力自由地出现在商品市场之上,自由地选择着自己的雇主,自由地游走于各种市场之间,自由地参与竞争。这一领域一时间变成了“天赋人权的真正伊甸园”,自由在这“伊甸园”中占据着统治地位。“自由!因为商品例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们是作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缔结契约的。”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04页。

说资本主义的劳动是不自由的,也是由这种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正是因为工人已一无所有了,他们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必然处于弱势,“劳动[创造]的价值与劳动的报酬不等同”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59页。。“在自由工人的概念里已经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他是赤贫,潜在的赤贫。”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607页。马克思从经济事实出发,确证了“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67页。。在异化的境况之下,原本自由自觉的活动也就变得既不自由又不自觉了,原本“劳动的现实化”就表现为“非现实化”,原本的“对象化”就显示为“对象的丧失”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68页。。在这样的劳动中,工人越是不断地占有并改造对象世界,感性的外部世界就越不会成为工人劳动的生活资料,也不会为工人的生存提供生活资料。长此以往,工人就逐渐成为自己的对象的奴隶:“首先,他得到劳动的对象,也就是得到工作;其次,他得到生存资料”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69页。。受制于私有制,工人的劳动只是奴隶劳动、农民劳动的“翻版”,“自由工人的地位被他看成只不过是奴隶制的改变了的形式”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I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8页。。在资本主义时代,自由劳动和自由工人是这种生产方式的重要基础,“自由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的范围内发展为社会劳动。因此,说工人是生产条件的所有者,就是说生产条件属于社会化的工人,工人作为社会化的工人进行生产,并把他们自己的生产作为社会化的生产从属于自己”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III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83页。。可以说,资本时代的劳动是“私有财产的活生生的基础”,是“物化的劳动”,它并“不是他的生命的自由表现”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4页。。究其实,这种劳动“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会的、被私有财产所决定的并且创造私有财产的活动”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254页。。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从资本的生产和流通过程中窥探到了资本主义的平等和自由问题。“[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劳动既不是强制劳动,也不是中世纪那种要听命于作为上级机构的共同组织(同业公会)的劳动。”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99-200页。资本主义的劳动不再是赤裸的强制,而是一种“经济关系的无声的强制”⑰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46页。,这是保证资本家能够统治自由工人的关键所在。正是无声的强制代替了直接的压榨,就使得这种经济形式从表面上看是自由的、平等的,而在这一过程的深处,“个人之间的这种表面上的平等和自由就消失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2页。。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更为明确地阐述了资本主义雇佣劳动的不自由的实质及其表现。这种劳动过程,就其是资本家“消费”劳动力的过程来说,显示出两个“特殊现象”:“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他的劳动属于资本家”;“产品是资本家的所有物,而不是直接生产者工人的所有物”②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16页。。随着劳动力不断商品化,社会劳动变成了异化的社会劳动,“资方组织人们工作和劳动,纯粹是为了生产商品交换价值,赚取货币报酬——资方以此为基础,建立他们主宰其他阶级的社会权力”③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页。。在此境况之下,劳动者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除了借由工作不断创造条件让别人主宰自己外,他们别无可为。这就是资本统治下的劳动者的自由”④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第63页。。更确切地说,工人是被迫自由地出卖他自己的劳动力的(否则只能选择饿死)。雇佣劳动无论如何都不是自由的,他们的生产生活都是在“全景监狱”中完成的。这种所谓的“自由劳动”,就是“间接的自我出卖的奴隶制”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254页。。总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劳动“决不是他的自由行动”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II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34页。。

马克思对于强制劳动分析的目的在于找到摆脱强制的方法。劳动虽受到种种限制,自由虽面临诸多阻碍,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手段同时产生”⑦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07页。。在对斯密的批判中,马克思指认了“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615页。。只有通过创造性劳动而使劳动者能够“自我实现”,只有“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9页。,真正的自由方才开始。简而言之,“一旦工业生产方式从市场与私有财产的镣铐中解放出来,‘,‘劳动’将会作为一种准自然的社会建构原理而实现自身”⑩莫伊舍·普殊同:《时间、劳动与社会统治》,康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

三、资本与自由

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资本是普照世界的光。在“经济土壤”之上成长起来的资本虽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它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⑪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78页。。“这种社会关系一旦确立起来,就有了自主性和自身的生命,并能利用其他社会关系来增殖自身。”⑫罗伯特·阿尔布瑞纳:《政治经济学中的辩证法与解构》,李彬彬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页。马克思确证了“资本决不是简单的关系,而是一种过程”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页。。更为确切地说,资本是“一种运动中的价值”⑭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在不断“运动”中实现“增殖自身”的目的。这种自我增殖的逻辑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主导逻辑。

正是受制于资本逻辑,资本主义世界的自由都是围绕资本而展开的。“资产阶级社会由资产阶级作为其正面的代表”,现代国家是以“资产阶级的顺利发展、私人利益的自由运动等等作为基础的”⑮《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25页。。因此,资本增殖的这种“运动”只是一种事关私人利益的“自由运动”。资本的自由竞争、自由贸易、自由发展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特点,也是资本增殖逻辑的重要表现。然而,这些“自由”都只是资本的自由而已。自由竞争只不过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最发达的存在形式”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62页。,自由贸易不过“就是资本的自由”⑰《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56页。,自由发展也只是资本不断发展壮大以获利更多。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自由都只是资本的自由,自由也仅仅只是形式上的自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打着“自由”和“平等”的旗号,却并未将其落实。造成这一局面的根由在于资本自身,资本实质上是一种统治关系和“权力模式”,这一“关系”中充满着剥削和压迫。

作为一种生产关系的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权力关系。资本权力首先在交换过程中表现出来,因为“流通和来自流通的交换价值是资本的前提”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5页。。简单地说,资本权力首先在流通中表现为交换的主导权。“要阐明资本的概念,就必须不是从劳动出发,而是从价值出发,并且从已经在流通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交换价值出发。”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5页。货币作为“交换价值的实现”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0页。,它一旦表现为“不仅与流通相独立并且在流通中保存自己的交换价值,它就不再是货币……而是资本了”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5页。。在资本主义的流通过程中,人们进行着符合“经济关系”和“意志关系”的交换活动。一方符合另一方的意志,即“每一方只有通过双方共同一致的意志行为”⑤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03页。方能实现互换。因此,对于劳动力商品而言,它的交换必须要符合当事人的“意思表示”并自由地完成交易。“它们能够交换,是由于它们的占有者彼此愿意把它们让渡出去的意志行为。”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07页。当然,这种自由交易并不是实质性的。劳动和资本的分离,劳动者惟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方能存活,这种交易活动是符合双方“共同一致”的意志——既符合工人存活的意愿,又符合资本家谋利的需求。然而,它却体现的是一种强制而非自由。劳动者丧失掉了一切可供存活的生产资料,“他们必须今天劳动,才不致明天饿死”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1页。。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单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相互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独立的东西”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页。。可见,劳动向雇佣劳动的转变,工人是以“非所有者”的身份出现在交换过程和劳动过程中的,他所出卖的只是他自己拥有的唯一物——“他自身的劳动力的支配权”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4页。。而资本家所觊觎的也正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⑩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611页。。在资本增殖过程中,这种支配权就变为“异己的权力”,资本家和工人势同水火。

同时,资本权力也逐渐演变为一种对生命的操控权。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诞生之前,工人们惬意地生活着,他们“在自己的平静、刻板的生活中感到很舒服”——“他们按时去教堂,不问政治,不搞密谋,不动脑筋,热衷于体育活动,带着祖传的虔诚心情听人讲圣经,他们为人谦逊恭顺”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90页。。而在采用机器之前,工人在家里就能完成相应的纺纱和织布工作,“妻子和女儿纺纱,丈夫把纱织成布”,他们“就这样颇为愉快地度过时光,他们极其虔诚、受人尊敬,过着正直而又平静的生活”⑫《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89页。。工业革命的发生改变了这一切,“他们在自己的平静的、刻板的生活中感到舒服,如果没有工业革命,他们是永远不会脱离这种生活方式的”⑬《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90页。。工业革命“把工人变成了简单的机器,剥夺了他们独立活动的最后一点残余”⑭《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90页。。虽然工人只是让渡了部分权力给资本家,然而资本则将工人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间。工人的生产与生活都时刻处在资本家的监控中,工人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是资本家精心安排的结果,一切都要让位于以最小的消耗获得最大的利润这一目的。“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它克扣吃饭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本身,因此对待工人就像对待单纯的生产资料那样,给他饭吃,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⑮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306-307页。在工场手工业时代,所特有的机器都始终只是“由许多局部工人结合成的总体工人本身”⑯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404页。。在机器大工业时代,“大工业具有完全客观的生产有机体,这个有机体作为现成的物质生产条件出现在工人面前”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443页。。在资本主义生产中,人成了“单纯制造剩余价值的机器”而“人为地造成了智力的荒废”②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460页。。在这一无止境的“苦役”中,“反复不断地完成同一个机械过程;这种苦役单调得令人丧气,就像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样;劳动的重压,像巨石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③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486页。。在这一过程中,我们随时都可以见到“脸色苍白、身材消瘦、胸部窄小、眼窝凹陷的幽灵”,随处都可见到“虚弱无力、萎靡不振、没精打采的面孔”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11-412页。。可见,“生命本身纯粹成为更深入的资本侵占的一种手段”⑤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9页。,工人只是资本的“傀儡”而已。

实际上,资本权力的两种表现形式——交换的主导权和生命的掌控权——无非就是资本“对发挥作用的劳动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挥权”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359页。。在资本主义生产开始前,资本有着购买劳动力商品的能力。在生产过程中,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家——代行着“监工”之责,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⑦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16页。之下“有规则地并以应有的强度工作”⑧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359页。。不仅如此,在发生工人运动的时候,资本家还可利用手中掌握着的解雇工人的权力来对工人运动实行镇压。在生产结束之后,“资本就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力,每个资本家都按照他在社会总资本中占有的份额而分享这种权力”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第217页。。资本已经渗透到生产的方方面面,并宰制着全世界。在对剩余价值率的各种公式的考察中,马克思阐明了资本支配权的运演逻辑:“资本家支付劳动力价值或偏离这一价值的劳动力价格,在交换中取得对活劳动力本身的支配权。他对这种劳动力的价值利用分为两个时期。在一个时期,工人只生产一个等于他的劳动力价值的价值,因而只生产一个等价物。这样,资本家预付出劳动力的价格,得到一个价格相等的产品。这就好像资本家是在市场上购买现成的产品。而在剩余劳动期间,劳动力的利用为资本家创造出无须他付出代价的价值。他无偿地获得了劳动力的这种利用。”⑩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611页。

资本处心积虑地盘算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获得工人在剩余劳动中所创造的价值。一方面,通过直接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而获取更多剩余价值的方式就直接使工人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大大缩减;另一方面,通过提高劳动强度和劳动效率等手段而相对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方式也会使工人处于一种更严苛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之中。无论如何,资本的运作都不会使工人获得更多的自由。资本作为一种社会权力,即标示着它拥有了掌控一切的魔力,也预示着社会的一切都要围绕资本增殖而展开。资本的权力是一种隐形的“强权”,是一种经济强制,是一种剥削他人的权力。因此,马克思在关于自由贸易问题的演说中告诫世人:“只要雇佣劳动和资本的关系继续存在,就永远会有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存在……先生们!不要一听到自由这个抽象字眼就深受感动!这是谁的自由呢?这不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享有的自由。这是资本所享有的压榨工人的自由。”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56-757页。

四、自由的个性

自由与强制(coercion)、强迫(compulsion)和被迫(force)相对。马克思身处于一个“消极自由”的社会中。“不管活动采取怎样的个人表现形式,也不管活动的产品具有怎样的特性,活动和活动的产品都是交换价值,即一切个性,一切特性都已被否定和消灭的一种一般的东西。”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6-107页。正是在对这种同质化状况的批判中,马克思确证了未来的理想社会状况——“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108页。。惟有在“个人全面发展”和“自由个性”得以实现的国度,自由方才彰显出积极意涵,即“按照人们的愿望去做”①卡罗尔·C·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王虎学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3页。或实现“个体成为他自己的主人的愿望”②以赛亚·柏林:《自由论》,第179页。。

“自由个性”得到充分彰显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自由个性”的获得包含有两个层面——“全面发展”和“自由发展”。所谓“全面发展”是针对“片面发展”和“畸形发展”而言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一种异化的生产模式,个人在其中并不能做到“如鱼得水”,并不能真正达成全面发展。就工人来说,他们的个性和独立性都被机器大工业所吞噬。他们要发展,要提升自己的劳动技能和劳动效率,然而这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服侍”机器而已。他们被长久地置放在生产线上进行重复的、单调的劳动,不断磨练着他们的某些“专项技能”。换言之,他们的片面技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挖掘,以至于他们除了从事某项专门的工作外而“身无长技”。长此以往,工人的肌体得到单向锻炼,他们的精神的丰富性维度也逐渐被抽空。因此,马克思所追求的人的“全面发展”是彻底摆脱异化的人的能力的全面发挥。“既是人在生存状况中的类特性、个性、能力、知识的整合与开发的协调性、充分性、广泛性,也是人的自然素质、社会素质和精神素质的共同提高,同时还包括人的政治权利、经济权利和其他社会权利的充分实现。”③刘同舫:《马克思的哲学主题》,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页。所谓“自由发展”则是针对个人受压迫、受剥削的状况而提出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都是围绕“增值额”(⊿G)而展开的,虽然这种生产方式也竭力鼓吹“自由、平等和博爱”,却都仅限于形式层面而已。工人自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就不能存活。在资本主义的关系大网之中,工人决不能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也难以自觉地选择适合自身的职业。工人的衣、食、住、行和德、智、体、美都受到资本逻辑的宰制,他们只是资本的“傀儡”而已。有鉴于此,马克思所追求的人的“自由发展”就是要彻底瓦解资本逻辑而将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真正归还给人自身的活动。这种“自由发展”要求“人的个性、人格、创造性和独立性在生存状况中最大限度地‘不受阻碍地发展’。人在超越外在自然的限度,不受制于社会任何外在目的的束缚和压迫的情况下,依据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取向,自觉、自愿和自主地发展”④刘同舫:《马克思的哲学主题》,第109页。。

“自由个性”的实现也是一个辩证的过程。马克思将人类所要历经的社会形态依次归为“否定之否定”的三个阶段:“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非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108页。第一种社会形态受制于低下的生产力而不能实现个性自由,第二种社会形态中由于社会关系的物化而导致了社会普遍的异化,第三种社会形态为自由个性的全面实现提供了场域。“从前两个阶段中为他者服务和处于外在强制之下的劳动活动的空洞自由或抽象自由发展到第三个阶段中作为个人自我发展自由的具体自由。”⑥卡罗尔·C·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第115页。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中,越往前追溯历史就越能清晰地看到个人并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页。。在此境况中,“孤立的一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这是罕见的事”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页。。个人必须在“共同体”内生存,“个人的身份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性质都是由他们在共同体的地位所决定的。这些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的依赖关系或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统治关系。而且,从事劳动的个人也都被束缚在这块土地和一种固定的劳动模式上”⑨卡罗尔·C·古尔德:《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第115页。。在资本主义时代,一切都被融入到了“交换制度”之中,“人的纽带、血统差别、教养差别等等”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3页。都被金钱和利益关系溶解了。个人深受“抽象”的统治和管控,资本渗透到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关系当然只能表现在观念中,因此哲学家们认为新时代的特征就是新时代受观念统治,从而把推翻这种观念统治同创造自由个性看成一回事。”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4页。这样的时代也是无益于自由个性的实现的。只有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人们不再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真正的自由个性也就实现了。此时,“个性的劳动”不再表现为“劳动”,而是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86页。。这一时刻到来时,人就得以自我实现,人的自由个性也便成了现实。

当然,“自由个性”也有变为现实的充分可能。关于“自由的实现”问题,马克思有明确的判定——“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615页。。自由个性的发展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也是资本的使命所在。从经济基础层面来说,这种“自由个性”要得到真正实现必须要有丰厚的物质基础。在社会财富充分涌流的基础上,充分改变人为物役的状态,人和物各归其位。在此境况下,人得以全面发展自身的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擅长和喜爱的行业。物质财富的充分积累和积极创造,就需要劳动“从必然性中解放出来”③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3页。。“普遍的勤劳,由于世世代代所经历的资本的严格纪律,发展成为新的一代的普遍财产,最后,这种普遍的勤劳,由于资本的无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实现这种欲望的条件不断地驱使劳动生产力向前发展,而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一方面整个社会只需用较少的劳动时间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财富,另一方面劳动的社会将科学地对待自己的不断发展的再生产过程,对待自己的越来越丰富的再生产过程,从而,人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来替人从事的劳动,——一旦到了那样的时候,资本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86页。同时,“自由个性”的实现还需要经济解放,即重建个人所有制以摆脱资本强制和人身依附。“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⑤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74页。从上层建筑层面而言,“自由个性”的实现还要有阶级意识的觉醒和文化的解放。工人在异化之境中而人将不人,他们不能就此麻木而丧失应有的人类情感。他们必须觉醒,“认识到产品是劳动能力自己的产品,并断定劳动同自己的实现条件的分离是不公平的、强制的,这是了不起的觉悟,这种觉悟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产物,而且也正是为这种生产方式送葬的丧钟,就像当奴隶觉悟到他不能作第三者的财产,觉悟到他是一个人的时候,奴隶制度就只能人为地苟延残喘,而不能继续作为生产的基础一样”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55页。。不仅如此,工人还要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与发展空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社会的自由时间是以通过强制劳动吸收工人的时间为基础的,这样,工人就丧失了精神发展所必需的空间,因为时间就是这种空间”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343页。。“自由个性”的塑造与培育需要充足的“自由时间”。只有在自由时间里,人才能充分彰显自身的积极存在,才能获得一种理想的“生存的状态”⑧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主义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页。。总之,人类要在“多维度解放所创造的社会物质文化成熟的条件下,把握与超越外部自然限度,并通过全面颠覆资本逻辑,消除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消灭国家,并以新的机构取代现行的市民社会体系和国家,在全面深刻的社会变革基础上实现‘人自身的解放’,即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⑨刘同舫:《马克思的哲学主题》,第112页。。

五、结 语

马克思是“自由之子”,自由在他那里“由神学概念退却为人类学概念,继而由哲学概念退却为政治概念,最后演变为对人作为个体性的生命的单纯肯定,以及这一肯定在政治或道德上的自我辩护”。⑩陈祥勤:《马克思与政治哲学问题》,第28页。当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资本主义自由的“两面性”——形式自由和实质自由、物质自由和精神自由、自然自由和社会自由——都得到了充分呈显。沿着从摆脱宗教神权到清除封建王权,再到扬弃经济权力的道路,马克思竭力探寻着摆脱权力管控的良方,积极开掘着通达真正自由的道路。“马克思‘倾其一生’并牺牲了‘家庭、健康和幸福’而撰写的三大卷《资本论》,绝不是为资产阶级的统治和赚钱作合法性论证,更不是为了自己发财致富,根本上是为了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自由而斗争’。因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马克思‘还在努力探求整个世界以及人类自由的原动力’。为自由而斗争,正是马克思所追求的幸福之真谛,马克思的一生都是在迎着‘自由的旭日’而飞奔。”①白刚:《回到〈资本论〉:21世纪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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