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仲淹、王安石到章惇、蔡京
——北宋改革警示录

2020-12-20 18:51郑志强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仁宗变法范仲淹

郑志强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北宋是我国古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高峰时期,这一时期的国民生产总值在全世界处于当之无愧的领先地位。然而,这个富裕而文明的国家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忌讲武论战。宋太祖赵匡胤作为后周禁军首领,通过“黄袍加身”的戏剧性政变夺去了后周政权,后又通过“杯酒释兵权”解除了石守信等禁军宿将的兵权,并在全国建立了一套领兵权与将兵权分离、抽调地方武装充实禁军的军事制度。应当承认,这一制度和“宋朝家法”中“不得杀文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规定相互补充,彻底结束了唐末五代武人乱政、政变频繁、朝廷不断更迭的乱局,为北宋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到了宋仁宗时代,北宋社会的许多领域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表面繁荣稳定的国家事实上面临着“穷则变,变则通”的迫切时代要求。范仲淹走上北宋政治舞台后,逐步看清了当时北宋社会繁荣背后潜伏的危机,他首次明确而坚定地向以仁宗为首的朝廷阐述了全面改革的必要性,从而拉开了北宋长达半个多世纪曲折迭宕的变法运动的序幕。

一、北宋的首次改革——范仲淹与“庆历新政”

范仲淹的主要政治活动经历在宋仁宗时代。《宋史·范仲淹传》记载 :“帝方锐意太平,数问当世事。”于是范仲淹就向仁宗上《答手诏条陈十事》,从而揭开了“庆历新政”的序幕。关于“庆历新政”的整体过程,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中是这样记载的 :

明年春,召公为枢密副使,凡五让不从,乃拜之。舆议谓公有经纶之才,不宜局于兵府,是秋改参知政事。上倚公右于诸臣,公亦务尽所蕴以图报。然天下久安则政必有弊者,三王所不能免。公将劘以岁月而人不知惊,悠久之道也。上方锐于求治,间数命公条当世急务来。公始未奉诏,每辞以事大不可忽致。于是露薰降手诏者再,遣内臣就政事堂督取,开龙图阁给纸札,令立疏者各一,日日面诘者不可数。退曰 :‘吾君求治如此之切,其暇岁月待耶?’即以十策上之,盖取士、课吏、减任子、更卫兵、择守宰、谨敕令、厚农桑之类者。又先时别上法度之说甚多,皆所以抑邪佞、振纲纪、扶道经世,一一可行。上览奏褒纳,益信公忠耿,不为身谋恤也,遽下二府促行。论者渐龃龉不合,作谤害事。公知之如不闻,持之益坚。明年秋,边奏疑若有警者,公虑帅臣恃和而懈,因恳表按边,即命为河东、陕西宣抚使。(1)[清]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 :《范仲淹全集》(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47页。

欧阳修在《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中是这样记载的 :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 :‘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2)[清]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 :《范仲淹全集》(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35页。

从上述二人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范仲淹的新政“十策”,是在宋仁宗多次催促下仓促出台的,又是在仁宗的嘉许下“遽下二府促行”的。就范仲淹的本意看,他并不认为适宜采取急躁的办法来快速推行跨越式改革。因为在他看来,“天下久安则政必有弊者,三王所不能免”。而要真正取得改革的成功,范仲淹认为“事大不可以忽致”,应该采取“劘以岁月而人不知惊”的方法来逐次推行新政。也就是说,要反复考量方方面面的因素,以较长的时间段,采取循序渐进之法,在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不受明显损害、社会不出现明显动荡的情况下,潜移默化地进行积改良为改革的新政。他认为只有这种方式的新政,走的才是“悠久之道”。

虽然对范仲淹的革新策略很感兴趣,甚至多次催促其尽快拿出可行的对策方案,但宋仁宗在真正落实新政举措时却显得举棋不定。这从很多细节可以窥知一二。如果仁宗认为范仲淹有“相材”,可“入参大政”,那就不会先任命他为枢密副使,而后在谏官们的争执下才改任参执政事,这是一;如果真是“上倚公右于诸臣”,那么仁宗就不会采取“日日面诘者不可数”这种做法来为难范仲淹,而在新政这件大事上,范仲淹所提出的循序渐进的办法也没有被仁宗采纳,这是二;如果仁宗真赞同并倚重范仲淹推动新政,那么就不会在“边奏疑若有警”这种不确定的边报到来后,立即批准范仲淹放下新政去巡边,这是三;如果仁宗真要推行新政,那么在边塞并未发生战争的情况下,仁宗应当召回范仲淹继续推行新政,但事实上并未召回,这是四。从上述四个方面分析可知,仁宗的“降手诏者再”“开天章阁”“政事堂督取”“遽下二府促行”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气之举,仁宗的内心里并没有发动新政的计划和决心。

关于这一点,历史文献也有佐证。对于宋仁宗在内心里是否真正支持范仲淹倡议的改革,产生于同时代的历史著作《碧云騢》是这样记载的 :“(仁宗)密试以策……策进,果无所有。上笑曰 :老生常谈耳,因喻令求出。”(3)[明]陶宗仪 :《说郛》卷三十八,钦定四库全书本。《碧云騢》一书的作者,一说为梅尧臣,一说为魏泰。但无论梅尧臣还是魏泰,他们都是生活在庆历时代的目击者和知情人。以二人的身份和社会关系,确有直接渠道了解朝廷重大事件的真相。梅尧臣、魏泰均非“庆历新政”的拥护者,所以《碧云騢》中的这些记载不可尽信。但作为北宋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这样一个君主,仁宗对范仲淹的改革“十策”前后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事实上也印证了《碧云騢》所记仁宗对范仲淹所提方案并无定见、对新政是否必须推行并无定见这一事实。

宋仁宗与范仲淹发生的另一次思想冲突,是关于“朋党”问题的。北宋建国之始,宋太祖、宋太宗以后周亲信大臣的身份,通过极其特别的方式夺取了后周政权。因此,他们在正反两方面总结后周之亡与北宋之兴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为他们的后世子孙留下了一套“家法”。这套“家法”由于在皇室之间流传得较为隐秘,加上北宋王朝灭亡得十分突然,致使我们难以看到北宋皇室“家法”的完整文本。但根据范仲淹在仁宗面前直斥吕夷简“坏陛下家法”的话来看,当时这个“家法”的主要内容,朝廷要臣都是知道的。戒将帅级武臣长期带兵,戒朝廷文臣特别是宰执级文臣结成“朋党”,这些当为其“家法”中应有之核心内容。因此,就北宋朝廷文官来说,一旦触犯了“朋党”的戒律,下场自然就不会好。

回到庆历前后这一时期围绕着吕夷简与范仲淹两个政治团体而兴的“朋党”之争。欧阳修在《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中写道 :“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 :‘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毫无疑问,范仲淹认为吕夷简在官员任命中有结党营私的行为;而吕夷简出于反击的需要,亦在不同场合当面向宋仁宗怒诉 :“仲淹离间陛下君臣,所引用,皆朋党也!”由此,“朋党”之争愈发激烈。面对这种情况,仁宗无疑是心怀忧虑的。仅仅两个月后,宋仁宗就以批准范仲淹请辞参政带兵行边的方式,让其体面地离开了朝廷;其他被疑为“朋党”的成员也陆续被调出朝廷,“新政”随之无疾而终。

在儒家“天下为公”的理想政治环境里,不同政治团体就重大国家事务发表不同见解,甚至围绕这些不同见解结成不同团体,这是正常的。君主可在不同政治见解中各取所长,最后形成最佳的政治决策。但范仲淹也罢,欧阳修也罢,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政治现实——他们所追求的儒家那种君、臣、民共有、共享的“天下”是不存在的。北宋王朝自开国之始,虽多次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那仅仅是为了培养忠于赵宋皇室的新士大夫群体而玩弄的政治策略而已,赵宋皇室的骨子里还是信奉“天下为家”的。深入分析宋仁宗对范仲淹和吕夷简等人的贬斥可以明确判断,欧阳修的《朋党论》虽然立论光明正大,无懈可击,但事实上却加快了仁宗打击“朋党”的步伐。《宋史·范仲淹传》记载 :“仲淹既去,士大夫为论荐者不已。仁宗谓宰相张士逊曰 :‘向贬仲淹,为其密请建立皇太弟故也。今朋党称荐如此,奈何?’再下诏戒敕。”(4)[元]脱脱 :《宋史·范仲淹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269页。

以宋仁宗对待臣子的宽厚程度,他最终还是把范、欧、韩、富乃至杜衍、余靖、尹洙、石介等一大批从国家利益考虑、有着共同政治见解的官员定为“朋党”,并发出了“奈何”的惊呼,可见皇权对朝廷“朋党”威胁的敏感程度。当然,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仁宗在感叹“奈何”之后,自然有足够的手段 :先是“下诏戒敕”,然后再分批分步骤地将“朋党”们赶出朝廷。范仲淹在被贬后的几年,内心是十分悲凉的,他在理想破碎的感伤与落寞中谢幕了。

二、北宋的第二次改革——王安石与“熙宁变法”

宋辽订立澶渊之盟后至宋英宗治平年间,北宋采取了力避对外战争、化解国内矛盾、争取国内和平的治国方略。应当讲,这一治国方略坚持长达60余年,创造了北宋王朝空前的繁荣和平局面。但北宋统治者的失计在于,他们迷醉于太平世界的享乐,却没有制订和推行一套科学合理的财政收支管理体制。财政增长的内在动力阙如,而财政支出却日渐庞大,国家财政日渐空耗。仅治平二年(1065)一年,国家财政亏空即达1570万缗。在表面繁荣的背后,北宋的国家财政已经濒临崩溃。北宋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向宋仁宗进呈《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此时距范仲淹于庆历三年(1043)进呈《答手诏条陈十事》仅15年。王安石在嘉祐六年(1061)再次进呈《上时政疏》,这次进言宋仁宗及当朝大臣的震动是比较大的,初始的反应也是积极的,王安石随即被晋升为“知制诰”。

然而,王安石原本信心满满地想将范仲淹未竞的变法大业重新开启,但在仁宗朝并未成功。因为仁宗的逻辑已非常明确 :像范仲淹这样德才兼备的大臣,一旦长期主持变法革新,势必在社会上广得民心,在朝堂上也会结成势力庞大的“朋党”,这对皇权无疑是重大威胁。范仲淹和狄青正是在“将行伊霍之志”的流言中先后被贬官外放的。因此,当时的北宋皇室信守的是宁可不变法,也决不能让有才能的大臣长期主持变法,这就是北宋皇室与皇帝心中的“死结”。

王安石于庆历二年(1042)中进士,被任为签书淮南判官,第二年就遇上了“庆历新政”。因此,对范仲淹提出的十项改革内容,王安石不仅亲自参与,而且也在参与过程中进行过深入研究。应当说,王安石虽然在一定场合出于权宜之计,对宋神宗说过“仲淹天资明爽,但多暇日,故出人不远。其好广名誉,结游士以为党助,甚坏风俗”(5)[宋]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七十五,熙宁九年五月癸酉。之类的话,但从两次上书指陈社会弊端来看,他变革北宋积弊的一系列主张与范仲淹可谓如出一辙,区别仅仅是两人所开出的变革方略侧重点略有差异而已。历史演进的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以范仲淹“庆历新政”的继承者和发扬者自居的。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吹起了“熙宁变法”的号角。

年轻的宋神宗可谓血气方刚、英气勃发,他对政治上的大是大非此时是抱着相对客观公正的态度来分析和评判的,也有敢作敢为的自信与冲动。宋神宗认为,王安石在奏疏中指出的问题切中时弊,对王安石围绕富国、强兵提出的变法建议表示赞同。他下定决心重用王安石,并在公开场合称王安石为“师臣”,迫不及待的要在全国开展一次彻底改变北宋积贫积弱局面的政治变革。

关于“熙宁变法”,近千年来产生了众多不同的评价。若是站在维护封建皇权的角度看,对王安石的批评自然各有各的道理;若是站在维护国家发展的高度看,由王安石主导的以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役法和同时期推行的裁兵置将法、保马法、军器监法等为主要内容的变法,总体上符合富国、强兵的预期,而且在短时间内收到了实效。北宋中央财政空虚的局面迅速扭转,国库空前充裕;以此为基础,军队有了充裕的经济保障,战备更加完善。

王安石以此为后盾,迅速扭转了北宋西北前线过去长期存在的屡战屡败的被动局面。在王安石的运筹下,王韶率大军尽据熙、河、岷、宕、洮等州之地。此役前后长达一年之久,共开拓蕃地两千余里,蕃族30万帐内附。北宋一举夺取河西走廊,从而成功确立了三面包围西夏的有利战略态势。这次大战的成功,使渴望胜利的北宋皇室特别是青年皇帝宋神宗精神大为振奋。熙宁六年冬十月十二日,神宗因宋军收复熙、河、岷、宕、洮等州,亲自到紫宸殿接受大臣朝贺,并当着百官的面解下自己所配玉带赐给王安石。(6)[元]脱脱 :《宋史·神宗本纪》,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84页。神宗对王安石的这种褒奖,让不少反对变法的大臣极为惊骇。反对派攻击王安石在变法中“志在近功,忘其旧学”,“比(王)莽、(董)卓过矣,但急于功利,遂忘素守”(7)[宋]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 :《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142页。,他们无法了解当时一场大的对外战争的胜利对北宋王朝提振萎靡颓丧之气的政治价值。

然而,社会历史的返身性往往是残酷的。在变法使“富国”“强兵”从梦想初步变为现实的同时,庆历时代范仲淹的遭遇再次出现在王安石的身上 :

神宗既退司马温公,一时正人皆引去,独用王荆公,尽变更祖宗法度,用兵兴利,天下始纷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宫,时宗祀前数日,太皇太后曰 :“天气晴和,行礼日亦如此,大庆也。”帝曰 :“然。”太皇太后曰 :“吾昔闻民间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当尔。”帝曰 :“今无它事。”太皇太后曰 :“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宜因赦罢之。”帝不怿,曰 :“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 :“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帝欲爱惜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岁余复召用可也。”帝曰 :“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祁王曰 :“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发怒,曰 :“是我败坏天下耶?汝自为之。”祁王泣曰 :“何至是也。”皆不乐而罢。温公尝私记富韩公之语如此,而世无知者。崇宁中,蔡京等修哲宗史,为《王安石传》,至以王安石为圣人,然亦书慈圣光献后、宣仁圣烈后因间见上,流涕为言安石变乱天下,已而安石罢相。岂安石之罪虽其党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贤,自不得而删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丰末,帝属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独曰 :“将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傅。”王安石不预也。呜呼,圣矣哉!(8)[宋]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 :《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5页。

此段史料出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邵伯温字子文,河南洛阳人,为著名理学家邵雍之子,拜司马光为师,生于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卒于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享年78岁。邵氏一生亲历熙丰变法,中年身临元祐党争,晚年又逢靖康国难,《邵氏闻见录》是他晚年的著作。由于邵雍一生与司马光、富弼、程颐、程颢和周敦颐一生交好,因此熟知当时宫廷政治情事。宣和末举家迁蜀,故幸免于靖康之祸。邵伯温笔记中记载的北宋宫闱秘事,甚至比元代脱脱等所著《宋史》更细致可信。

相对于《宋史》等其他正史,《邵氏闻见录》的优点在于 :它较真实而系统地记载了北宋王朝时期常被历史学家忽略的一个史实——后宫干政。在宋神宗、王安石及其变法派势头正劲之际,仁宗皇后曹太后(神宗称太皇太后,后世称光献太后)、宋神宗母亲高太后(后世称宣仁太后)以及神宗的弟弟岐王赵颢在宗庙大祭期间出面干预朝政。太皇太后所说“吾昔闻民间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当尔”一句表明,她在仁宗时代即曾干预政事,且仁宗一般是会听从的。“今亦当尔”这句话出自太皇太后之口,无疑让身为皇帝的神宗有泰山压顶之感,他当然不高兴,但又不能明确表示反对,只得以“今无它事”搪塞过去。但太皇太后强硬要求将王安石贬至外地,直接触碰了神宗的底线。“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这是宋神宗脱口而出的公正客观的评价,也彰显了年轻英武的神宗敏锐的政治洞察力。虽然有所抗争,但神宗面临的来自各方的压力依然未减,赵氏皇族特别是后党一派对神宗采取了越来越重的政治压迫,这种情况由下面这段记载可见一斑 :

“神宗初,欲破夏国,遂亲征大辽,御营兵甲、器械、旗帜皆备,分河北诸路兵,遂将置保甲民兵,诸路骚动。一日,帝衣黄金甲以见光献太后,后曰 :‘官家着此,天下人如何?脱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楼橹,后亦不许,但以库贮于诸门。”(9)[宋]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 :《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页

熙宁变法失败后,著名理学家程颢曾不无可惜地对此做了较为理性的反思和剖析。他说 :

熙宁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材能知变通,用之。君子如司马君实,不拜同知枢密院以去,范尧夫辞同修《起居注》得罪,张天祺自监察御史面折介甫被谪。介甫性狠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俾小人无隙以乘,其为害不至此之甚也。(10)[宋]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 :《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4-165页。

程颢在神宗朝曾担任过监察御史里行等职,是明确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后来他也有所反思,认为当时强硬反对变法的做法欠妥。按道理,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应主动与王安石合作,并在合作中磨合,求得相互认同,并在此基础上耐心恰当地交流对变法具体问题的看法,王安石反而有可能接受正确建议。这样一来,君子与君子有效合作,就可以有效避免小人得势以至于曲法乱政的弊端。程颢的观点无疑是深刻而正确的。

三、变法的再兴与落幕——从章惇到蔡京

北宋皇室因极力维护皇权和统治集团利益而产生的“‘皇袍加身’恐惧症”,是范仲淹首倡、王安石力行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变法改革运动经历勃兴、冲突而最终扭曲变质的根本原因。通过支持和反对变法,北宋皇室最终捏软了士大夫群体的“硬骨头”;以北宋皇室为代表的统治集团虽然暂时保住了眼前利益,但不久就被后起的金政权一网打尽。

北宋一朝后宫干政与其兴亡相终始,关于这方面的史实,可以从《宋史》及北宋著名笔记如《邵氏闻见录》《涑水记闻》《清波杂志》等中爬梳出脉络和线索。如《邵氏闻见录》载 :

“太祖初登极时,杜太后尚康宁,与上议军国事,犹呼赵普为书记。尝劳抚之曰 :‘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太祖待赵韩王如左右手。御史中丞雷德骧劾奏普强占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上怒叱之曰 :‘鼎铛尚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命左右曳于庭数匝,徐使复冠。召升殿,曰 :‘后当改,姑赦汝,勿令外人闻也。’”(11)[宋]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 :《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如此段史料不假,则赵普于太祖、太宗朝能以功臣而安稳如山,且最终由真宗封为韩王,除太祖、太宗信任外,杜太后对赵普的态度亦有重要影响。

再如,有关宋徽宗的继位情况,《宋史·徽宗本纪》记载 :

元符三年正月己卯,哲宗崩,皇太后垂帘,哭谓宰臣曰 :“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章惇厉声对曰 :“在礼律当立母弟简王。”皇太后曰 :“神宗诸子,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当立。”惇又曰 :“以年则申王长,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 :“皆神宗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知枢密院曾布曰 :“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 :“合依圣旨。”皇太后又曰 :“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为之默然。乃召端王入,即皇帝位,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12)[元]脱脱 :《宋史·徽宗本纪》,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57-358页。

从上述所引众多史料来看,北宋后宫干政的情形基本与国运相终始,不仅皇位的继承有皇太后、皇后等干预,甚至朝廷人才的选拔、重要职位的任用乃至宰相、参政、枢密使等要职的任免,无不有后党的意志左右其间。而后党所坚守的一个核心政治理念,就是坚持“祖宗家法”,对朝廷大臣任用形成制约,以确保赵宋皇权不被有威望的文武大臣侵夺。

在宋史研究界,大家一般认为王安石不失为君子。他在变法过程中因为急于求成,任用了吕惠卿、曾布、邓绾、吕嘉问、章惇、蔡京等小人,而这些小人得到权位反而排挤倾陷王安石,导致变法派内部分裂。这种说法不无一定道理。与范仲淹、王安石相比,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章惇和蔡京等人在个人操守和政治信念上有很大的差距。范仲淹和王安石虽然也是皇帝的臣子,但他们主动向皇帝上书要求变法,主要考虑的是维护国家的整体利益,尽管这其中也包括皇室的利益。这一点可以从范仲淹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和王安石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看得一清二楚。为了使国家国运昌盛、长治久安,范仲淹和王安石二人在相隔15年的时间里,先后指出北宋王朝当时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大声疾呼变法革新。他们将个人的升迁视作推进变法的手段,而没有刻意去追求个人的名位利禄;在变法遇到严重阻碍时,他们主动离开中枢职位,以明心迹。从范仲淹和王安石身上,我们看到了以孔孟为代表的主流儒家学者视个人名位和富贵如浮云的淑世情怀和高尚人格。

与范仲淹、王安石相比,吕惠卿、曾布、邓绾、吕嘉问、章惇乃至蔡京、童贯等人就有很大不同,这一批变法派的中坚人物虽然也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坚持了自己的变法主张,从不同方面为北宋变法做出了一定贡献,但他们在皇帝和后党势力面前成了“软骨头”。之所以会这样,自有他们本人内在价值观的问题。他们将个人的名位和富贵紧紧与变法捆绑在一起,把变法作为成就个人功名利禄的工具与途径。邓绾的一句“笑骂由人,好官我自为之”,将自己从事变法的真实想法大白于天下。章惇更是如此。宋哲宗亲政后不久,章惇即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他一方面恢复了王安石变法的诸多内容,一方面加大了对司马光、苏轼等反对派的打击力度,“重得罪者千余人,或至三四谪徙,天下冤之”(13)[元]脱脱 :《宋史·章惇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712页。。这是王安石时代所不曾有过的。在神宗时期,王安石同司马光、苏轼的争论主要集中在政治观点方面,私下里三人保持了良好的朋友关系,这在史料上是有明确记载的。蔡京进入政坛后,经历了变法与反变法的长期政争,但他既能受到王安石的青睐,也能讨得司马光的欢心,这种现象着实耐人寻味。从范仲淹、狄青、王安石、王韶相同的命运中,蔡京看透了玄机。他主政后推行的第一个“大政方针”,就是迎合宋徽宗的个人好恶,并变本加厉。蔡京一方面支持徽宗把王安石加封为“舒王”“配享孔子庙”以表明肯定变法;另一方面将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定为“奸党”,并树立“奸党碑”,从而把北宋后期的变法扭曲为一场无原则的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

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蔡京、童贯、朱勔、王黼等“六贼”沆瀣一气,把宋室朝廷里尚存的有正义的士大夫驱逐净尽,几乎全部换成了善于迎合宋徽宗个人趣味和好恶的小人,这是北宋官场出现的一个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随着这一过程的逐渐完成,北宋一朝也走向了末路。“六贼”之党一方面以“富国”的名义搜刮社会财富,一方面积极引导徽宗纵情享乐,并“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这样一来,徽宗就过上了修艮岳、采运花石纲、建道观、频繁举行斋醮活动的糜烂生活,沉迷于“成仙梦”中不能自拔。为了让蔡京等“六贼”替他打理朝政,宋徽宗也投桃报李,一方面巧立名目对这批人加官晋爵,一方面无原则地施予各种赏赐。除金银、美人、玉帛、田宅外,他还经常赏赐“空名告身札付”。对宠信的臣子直接赏赐“空名告身札付”,这对北宋王朝来说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

北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变法从发端到兴盛,再到扭曲变质,给后人的警示是多方面的。从整个变法过程来看,如果说“庆历新政”揭开了北宋改革的序幕,那么“熙宁变法”所取得的成就应该说是举世瞩目的。但在取得一定成就的同时,以王安石和王韶为核心的变法领袖人物也受到了北宋皇室特别是后党的疑忌。随后,变法逐渐偏离原有的轨道。元丰时代,由皇帝在第一线亲自指挥变法,这是变法运动的第一次扭曲。元祐时期,神宗之母高太后垂帘听政,以司马光为宰相,尽废新法。这一极端行为虽是对元丰变法失败的反弹,但引起了哲宗的强烈不满。哲宗亲政后,愤而支持变法派,提拔变法人物章惇作宰相。这一时期,除恢复熙丰变法的内容外,还开始了对反对派的残酷斗争,这是变法运动的第二次扭曲,即从以变法为主转向以党派斗争为主。哲宗病逝后,向太后秉政,随着遵奉儒家学派核心价值观的士大夫群体的退隐,北宋进入了极权和阴谋治国时期。向太后以个人主观意志指定端王即位,是为徽宗。徽宗继位后强力支持变法,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变法是亲生父亲发动的,他有子承父业的情结;二是他看到了变法的富国措施所带来的显著效果。但是,徽宗变法并不打算拿这些财富去推动强兵事业,去武装军队以备抵御外侮,他要用这些财富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是对变法的本质性扭曲。从北宋变法失败的教训中,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 :一方面,统治者既不应是终身制的,也不应是由少数权贵任意指定的;另一方面,国家官员特别是重要岗位人员的选拔,也不能由统治者根据个人好恶来决定,尤其是当国家处在改革变法的攻坚阶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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