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莉,高航
(1.南京农业大学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5; 2.南京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自人类诞生以来,农业就以显扬的方式进入人的生存之中,成为人在世界中最原始、最基础的生存方式,与人的生存须臾不可分离。或许由于农业以不可替代的方式融入人的生存中,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人反而没有给予农业的生存特征和解释更多的关注,体现为学术界从生存论角度对农业进行考量和探究的论述非常少。事实上,人们仅仅知道农业是人最古老的生存方式,但是却没有从生存论角度论及农业的特点、功能等等,缺失了在哲学生存论层面上对农业加以剖析和理解的成果,进而在生存论意义上透视农业存在的价值与合理性。正因为如此,本研究立足于哲学生存论视角,对农业在何种意义上体现出生存论进行探究,试图从农业存在的目的、农业作为人类的生存方式、农业如何展开自身的生存论路径、农业生存论的功能四个层面阐述农业的生存论特征,使农业在生存论层面上得到揭示。
在考察农业以何种目的出现在人类生存之前,首先需要知道何谓农业。从一般辞典对农业的定义来看,“农业是饲养动物、栽培植物和其他生命形式,以生产食物、纤维和用于维持生活的其他产品的社会活动[1]。”由此,从农业出现的目的来看,它是为了给人类提供必需的食物以使人类可以维持和延续自身在自然界中的存在。这样看来,农业实际上是人类得以维持和延续生命的食物来源和基础。如此,农业与人的生存就构成不可分割的关系,是人类生存最根本的基础。农业是为着人类的生存而存在,它是人类维持生存必不可少的方式和手段。正因为如此,农业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都是围绕人类的生存而展开,没有人类的生存,就无所谓农业,而有了人类的生存,农业就必然要出现,成为人类无法离开、不能忽略的基础。农业与人类的生存须臾不可分离,也伴随着人类的生存而展示自身。
既然农业是为着人类最基本的生存而出现,那么农业也必然围绕人类的生存而开展,为人类的生存提供最基本的需要。从人类生存的特征来看,人首先需要的是维持生命运行和延续的食物,农业为人类提供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食物。在赫西俄德的800行诗歌集《工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中表达了农业劳动是人类的普遍需求,透过农业劳动即可获得所需的农业生存论思想。赫西俄德在他的诗歌中表达了这样一种生存论理解,即人类通过其农业生产的行为可以获得物质生存基础的满足[2]。尽管不同的学者、不同的学科对农业的理解各有千秋,但是无人可以否定农业对维持人类生存和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基础作用和价值。当然,这种基础作用和价值不是体现在农业作为人类文化的一种存在方式或者作为一门自然科学学科的地位,乃是农业自身作为人类食物来源的基础地位与人类生存水乳交融在一起,这是农业存在和延续几千年以后仍然存在的理由和根据,也是人类从自身生存意义上理解农业的切入点。因为农业是以怎样从所依赖的土地中获得植物性食物以及从所饲养的动物中获得肉类食物而展开,土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中心”。在土地的层面上,人类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生产,将自己的生存深深扎根于土地之中。在生存论的意义上,土地成为承载生命的载体,而农业则成为使各种动植物生命可以在土地上显示自身的人的生存手段。关于这一点,利奥波德给予了精彩描述,他写道:“土地,不仅仅是土壤;本土植物和动物能够保持能量回路的开放;其他的则未必;人类所导致的变化与自然演化的变化是不同级别的,人类行为所产生的后果远比人类的意图和预想更为复杂[3]。”由此,农业就将眼光停留在怎样为人类提供植物性和动物性食物作为自身存在的目的与核心要务,围绕农业而展开的生产也是以此为目的,进而形成农业生产的特点。
不同于工业生产,农业生产的特点体现为人干预自然而获取农作物产品的过程,这一过程体现出农业自身的展开必须涉及三个维度:人、自然和农作物,这三者同时在农业生产中呈现自身,其目的是最终获得人生存所需要的食物。在农业的这三个维度中,人的维度最重要,既是农业生产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同时又是农业生产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农业得以在生存论意义上显明的推动者和表达者。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是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即此在而显明自身。人作为此在的存在,其特点就是在世界中存在,这是海德格尔对此在进行生存论建构的依据。虽然海德格尔是在哲学抽象的层面上剖析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特点和意义,但是他所要表达的“在世界中”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乃是每一个具体的世界。相比海德格尔,马克思对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解释得更加清晰,也更符合人的生存特征。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此在的在世就是现实的人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之中,这样的人是在具体的现实世界中生存的人,世界也是为这些现实的人生存而呈现的存在。以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在生存论意义上对人和世界的解释为依据来看农业生产中的人,可以说这里的人已经不是抽象意义的人,乃是具体的、现实的人,他们的特征体现为生存,是为着生存而进行农业生产,或者说让农业生产在人生存的层面上得到体现和存在的依据。与此同时,农业就相应地成为人这一此在生存的具体世界,是融入到人的生存中甚至生命中的世界场域,使人可以在其中扎根,透过自己的感性实践活动而获得其在场的根据,同时展示自己丰富的生命和生存本性。由此,农业成为人的栖居方式,人栖居于农业之中,以生存的特征与农业照面。
尽管人是农业自身展开的最重要的维度,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人可以超越其它两个维度而为所欲为。事实上,农业生产比其他任何人类生产更受制于自然与农作物的需要和影响。其原因在于,农业生产必须依赖自然才能开展。自然不仅为农业提供了生产场所,更是直接参与在农业生产之中,是农业生产得以展开的基础和保障,主要体现为农业本身就是在自然之中来开显,或者说,农业本身就是一种融于自然的人类活动,体现着自然的特征和意义。其中的原因在于,农业出于自然、立足于自然,农业需要在自然中呈现自己,同时也显明出自然特有的生命特征。就自然本身的特征而言,它包含着生命的意义,为所有依赖于自然而存在的生命体提供生存场域。在早期希腊人对自然的定义中显明地体现着这一特征,他们视自然为physis或phusis,其含义是生长、过程和结果[4]。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对自然的理解依然保留了最初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特征,所以他将自然理解为生长物出自本性的自生自长、自我涌现的存在过程和方式[5]。这表明,在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中,自然是万物的存在方式,所以是自我涌现的。由此,从自然而出的农业也体现为一种存在方式,它是生长物出自本性的自生自长、自我涌现的存在过程和方式,是人类利用自己的技能和智慧推动和参与植物动物生长的过程,其目的是为了满足人类自身依赖于自然而生存的需要,表征着人类如何依赖于自然所提供的生命而生存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农业不只是人类从事的一种行业,它更是人自身生存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是人类用于标明自身生存特征的途径。
农业在人类生存中出现的目的性标明它不仅是人类必须依赖的生存手段,而且它已经成为显明人如何在世而存在的生存方式,直接将人显明在依赖生命而生存的框架和场域之中,使人成为以生命呈现自身和依靠动植物生命而存在的生命体。
自诞生到现在,人类已经经历了几千年的生存历程,各种事物都曾经在人类生存的历史中展现过自身。但是相比于其他事物,农业不仅是最古老的人类的生存方式,也是人类一直要延续的生存方式,无论人类历史如何发展,社会如何进步,农业都以它无法取代的位置滞留在人类生存的历史中,成为人类生存无法离开、必须拥有的场域。为什么农业有如此魅力能够展示人类的生存?农业以何种方式进入人类的生存?
从人们对农业的认识而言,农业被理解为人透过自身的技能和手段,利用动植物的生物机能,为人类生产可以生存的食物产品和原料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农业生产的对象有着非同于一般物质的特征,它们是有着生命标记的植物和动物。这表明,农业所操作的对象并非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乃是生命附着于其上的植物和动物,农业为人类提供的是生命体。这就决定了农业是以生命体的形式进入人类生存之中,以生命体的方式维持着人类的生存,使人类可以依靠农业所提供的动植物而生存。农业的这一特征不仅决定了其参与人类生存的唯一性,也决定了农业进入人类生存的独特性和无可替代性。因为就人类自身而言,人类在这个世界是以一种生命体的形式而存在,农业也恰恰是在生命体的层面上展示出来以维持人类自身基本生存的需要。正因为如此,农业比人类所依赖的任何生存方式都出现得早而且持久。可以说,只要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一天,农业就以其无法替代的方式在人类的生存中持续一天,成为与人类相伴而生的存在。
以生命体作为其存在的基础和操作对象决定了农业与其他人类存在有着本质的不同。从存在的目的来看,农业始终都要围绕植物和动物的生长来展开。如此以来,农业所关注的核心要点就成为如何促进植物和动物的生长发育以使其能够维持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为此,植物和动物如何生长、在怎样的环境下生长以及如何持续生长等等一系列问题就成为农业所要关注的事情。毋容置疑,从生长环境来看,所有生命体都需要在自然环境下生长,植物和动物也不例外,它们的生长需要在自然环境中展开。或者说,植物和动物是融入自然之中而生长,具有一切自然物存在的特征和表现。对于自然的理解,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人们都将其解释为依赖于自身、以其本性而存在的本体。最早出现于《道德经》中的自然就被老子解释为自己而然、自己如此的意思。“因此,老子之自然,讲的是天道、人道之自然,万物生成之变化之道的自然,以及作为整个宇宙间一切事物总体流行变化的过程之自然[6]。”老子对自然的讲解中注重两个方面:天道和人道,而天道是更为基础的道,人道需要首先遵行天道。无论是天道,还是人道,其核心都在“道”上,需要对道做出解释和评价。按照德文版和法文版对“道法自然”的翻译,“道是它自己的规范”,“道除它自己以外没有别的规范”,英译本将其理解为“道遵循它自己的轨道(方式)”[7]。虽然这些对道法自然的翻译并没有准确表达出老子蕴含的深邃的道家神韵“自然”,但是其中也透露出老子所理解的自然即是万物成全自己本性的特征。王弼在他的校释里干脆将自然看作不可解释,即“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词”,拒绝了人们对自然所做的一切解释[7]。虽然这看上去有一些独断,但是也表明了自然无法言说以及自己成其为自己的特性。自然的这种特性并非是一种抽象概念,乃是显现于每一种依靠自然而存在的存在物中。因为无论哲学上怎样用抽象的术语定义自然,而现实的自然终归是以具体的自然物存在。如此以来,自然所拥有的特性必然反映在具体的自然物中,也就是自然是透过具体的自然物呈现自身存在的本性。基于此,生长于自然之中的农业的植物和动物同样具备了自然使自己成其为自己的特性,甚至可以说,它们比其他自然物更具有老子道法自然之中的道的特征。因为无论是农业所关注的植物还是动物,它们都属于生存于自然之中的生命体。生命体在自然中显明自己,这种显明即是以道的方式开显,体现为以自身的本性生存和存在,总是趋于实现不受外力干扰和强制的自己如此的正常状态,就是在从生存到消亡的过程中按照自己的本性适应环境的常态和趋势。这样一种特性决定了农业所操持的植物和动物虽然体现着人种植和饲养它们的目的是为自身的需要,显明着人自由意志的选择。但是人自由意志的选择却是有限的,并不能超越植物和动物自身生长的特点,反而要适应被选择的植物和动物特性,按照它们所拥有的道种植或饲养它们。这一点使得农业所操持的植物和动物不是按着人想要的方式而被强求,反而是人需要以守候与照料的态度对待这些植物和动物。
按照齐文涛的观点,守候与照料是农业生产应当遵守的伦理规则,可以将其表述为:“‘人本身’要干预在农作活动中宜以‘守候与照料’的态度面向‘自然界’,对待‘农产品’[8]。”守候与照料原本出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思想。在海德格尔那里,守候与照料是人与自然相融合的一种生存方式。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描述了与现代技术所倡导的促逼方式不同的人的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是在农民先前耕作的田野中才能看到,农民在播种时,把种子交给大地,大地以其所独具的生长之力守护着种子的发育、呵护着种子的成长、等候着种子自己转变为禾苗和谷穗,这一切都在关心和照料之中展开,没有任何强求和促逼[9]。在守候与照料的农业生产方式中,农民是所有行为的发出者,他们给予操持对象的植物和动物是一种带着人文情怀的对生命的尊重。“守候”表明农民愿意遵守自然所显明的天道,就是按照植物和动物所显示的本性在生存的意义上种植植物、饲养动物,任继周先生将其总结为“‘时’的农业伦理学”,就是按着时序、依照节令、顺应天时种植植物、饲养动物,《周易》对农业的这种特征表述为:“极天地之渊蕴,尽人事之始终[10]。”《大雅·生民》中提出农耕应“有相之道”,《周易》中的“十二消息卦”更是具体描述了一年十二个月和四季的阴阳寒暑变化与季节循环[11]。农业生产中的“守候”即是操作农田的农民愿意按照天时和节令的要求安排一年的劳作,为此,战国末期至西汉早期的阴阳家专门写作《月令》详细记述了人们应当如何从天、地、人三个层面安排一年之始孟春之月的农事活动。即使是一般农民也知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谷雨时节种谷天,南坡北洼忙种棉”等等农耕经验[11]。农业耕作中的“守候”显明作为守候者的农民在存在的意义上听任自然的节律和时序,将种植植物和饲养动物看作是自身生存的一部分给予体贴和关照,体现出对农作物和动物的照顾和料理,在这种照顾和料理中,农民愿意“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用自己的双手为农作物施肥、拔草,看顾、守护所饲养的动物等等。在这种“守候与照料”的农业生产中,人会从生存的意义上亲近和领会存在,使农业生产不是停留在一种仅仅为人类提供食物的层面上被理解,乃是将其纳入生存的一部分而给予关注。在这种关注中,人持有的是领受大地的恩赐,并且尽力熟悉所领受的法则,为的是保护存在之神秘,照管可能之物的不可侵犯性[9]。这里的存在之神秘、不可侵犯性都是植物和动物作为生命体所具有的特征,是它们自显于世界的方式,也是它们进入人生存的方式。
农业的操作对象即负载生命特征的植物与动物以其特殊的方式显明在人类生存之中,促使人需要以守候和照料的方式尊重它们、给予它们最好的生存环境,它们才能以最好的方式回报人类,使人类可以依赖农业而生存。
从起源来看,生存论是哲学历史上最早也是最根本的主题。生存论主要来源于生成论传统。巴门尼德以前的古希腊哲学主要是生成论传统,但是在巴门尼德哲学中生成论的意义被排除了,从而使哲学走向了实体论的存在哲学。那么,何为生存论?要理解生存论需要先知晓生存的涵义。按照弗罗姆的考证,“‘生存’(being)是指一种生存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不占有什么,他心中充满欢乐和创造性地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以及与世界融为一体[12]。”显然,这样的生存是与具体的现实的人的生活连结在一起,是不能剥离现实性的人的生存。在这样的生存中,人需要现实地做一些事情维持自己的存在,农业就是人建基于现实生存中而持守的一种活动,是支撑人生存的基础,体现着人之为人的自为的本性。如此,透过农业,人将自身的历史逻辑显明出来,人在现实的、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得到解释和理解,人的生存不再是知识意义上的自然的、认知的对象,而是一种创造性的、根植于生活意义上的有目的性的、历史的存在。
在人的生存论意义上理解农业,这一人类远古就存在的生存方式不再是抽象的、无时间性的、永恒不变的物的逻辑,而是属人的、属世的,与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的生存方式,人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操作着农业,使农业成为他们生存的一部分,而农业也在人与自然具体打交道中得到展示。在这种情景中,农业实际上展示的是作为此在的人如何在世界之中生存的过程,此在的人在农业中不是一个静观者,而是一个参与者和融入者,参与到农业的具体实践中,融入到农业开显的每一个环节,成为到场者进入农业。这时候的农业不是以一种无形的载体存在于人的生活世界,乃是以一种展示着人的生存情景的状态进入到对此在本身的澄明之中,成为标示人生存特征的途径。这里,借用海德格尔对凡高所画的农鞋来理解农业如何展示自身的生存论路径。在海德格尔看来,凡高绘画中的农鞋绝不只是为了展示它被穿在农妇的脚上用于裹她的脚或者是带领她走遍劳作的田野,这双农鞋其实诉说的是农妇如何依靠她所操持的农业而生存着,“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器具里,回想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缘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颤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得以自持[13]”。在海德格尔存在论的视角下,一双农鞋不再是被制作者打造出来的商品,而是成为言说农妇生存的路径,使农鞋赋予了生存的意义。这是艺术作品展示出来的人的生存意义。农业所展示的人的生存意义不只是在艺术作品中,更是在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具体的生存层面上,也展示在农民在其间操持的大地之中。
何谓大地?在海德格尔那里,大地是一切涌现者自身露面、涌现之处,更是生命奠立于其上、建造自身的所在;大地是一切生命的庇护者,它总是竭力维护生命所是的样式,让生命可以在其上自由绽放。大地对于生命没有任何促逼,总是容让一切生命在其上生长、繁荣,每一种生命都可以在大地之上书写自身的生存历史。“大地乃是涌现着——庇护者的东西。大地是无所促迫的无碍无累和不屈不挠的东西。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13]。”农业就是在这样无所促逼的大地上展示生命的风采,并将这种展示与人的生存联系在一起,成为人建立自身生存的基础。在这样的生存之中,中国的儒家学者以自身的认知总结了“天地人”三才说农耕思想,将地看作有好生之德,是万物由此而出的根基。《吕氏春秋·审时》视地为生育农作物的泉源,“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14]”。这里,人虽然是种植禾稼的发起者,但是真正能够让禾稼生长发育的却不是人,而是大地,天则成为养育禾稼的因素。天与地一阴一阳成为农作物生长的道,操持农业的人唯有按着天地阴阳之道的引导才能真正将农业带入自身生存之中,使农业成为自身生存的一部分。《周易正义》对此解释为:“坤既为地,地受任生育,故谓之为母也。为布,取其地广载也。为釜,取其化生成熟也。为吝啬,取其地生物不转移也。为均,取其地道平均也。为子、母牛,取其多蕃育而顺之也。为大舆,取其能载万物也。为文,取其万物之色杂也。为众,取其地载物非一也。为柄,取其生物之本也。其与地也黑,取其极阴之色也[14]。”显然,周易对地的理解是极为广泛的,不是将地单单看作是一块块可见的泥土,乃是将地视为有机整体,是万物由此而生化的源头,农民可以将种子撒在其上,经过一定的生产环节,就可以秋收万颗籽,生命就如此神奇地在大地之上生育、广载、化生成熟、多蕃育,年复一年地繁育生长记载着此在的生存历史,使作为此在的人类可以透过大地将自身的生存特征标明出来,也为自身创造了农业文明,将原本为支撑肉身而生存的农业转化为一种生存方式和生存文化。正因为如此,在田地里操持的农民不只是将负载生命的各类种子种在泥土里,更是将自身的生存期许交付于大地,使大地可以承载他们生存的愿望,帮助他们实现生存的目的。
因为农业承载了此在的生存期许和愿望,农业就不再简单地是各类种子在泥土里生长的过程,而是标志此在依附大地而生存的活动。在这一活动中,人以其生存的智慧参与到农业生产之中发挥自身独具特色的创造性,体现为农民以劳动的方式在田地里操持。在操持过程中,农民遵循“万物各得其和以生”的原则,以自己的劳动来变革田地的土壤,为农作物生长创造一个个“和”的环境,《汜生之书》将其总结为:“凡耕之本,在于趋时和土。务粪泽,早锄获春冻解[14]。”在这样的过程中,农民将自己的劳动赋予田地,对田地进行耕作、松土、除草、施肥等等劳作,田地则以各种农作物生长成熟之后的籽粒回报农民。这样的农业生产表面看似乎是人与田地之间的一种交易,而实质上却是人在田地之上展示自身生存的过程,田地以其年复一年被农民耕作、操持以及出产农作物记录着此在真实的生存场景,这种生存场景已经融入参与其中的人的生活中,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展示着他们如何种植各类农作物、如何精心呵护这些带着他们期盼的农作物,同时也记录着他们在与田地打交道过程中获得的各种种植经验和农业知识,甚至反映着他们喜怒哀乐的情感以及对生活的体验、生命的态度、思想价值观念等等。这正是农业给予人类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也是农业自身所体现出的生存特征。这一特征一直会伴随着人类的生存而存在,生生息息延续、持存,永远不会在人类存在的视野中消失。
从产生和存在的目的来看,农业是为了解决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如何使人类生存得更好成为农业生存论所关注的焦点,这也是农业存在的目的。与现代农业相比,生存论意义上的农业不过度强调农业生产的经济利益,主要是从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需要层面理解农业、安排农业生产。这样的追求虽然不能将农业带入更大的经济效益之中,但是却为人类的健康和维持长久的生存带来实际的价值和意义,体现为农业生存论为人类提供了安全的粮食、与自然建立良性的生态关系、给社会创造有益的经济价值等。
实际上从生存论的意义理解农业,人们需要考虑如何以最恰切的态度对待农业。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们对所自而出的自然通常有两种做法:“一种做法是一味地利用大地,另一种做法则是领受大地的恩赐,并且去熟悉这种领受的法则,为的是保护存在之神秘,照管可能之物的不可侵犯性[15]。”这样两种对土地的态度体现为人应当仅仅在生存论的意义上从事农业生产,还是在经济效益的意义上从事农业生产。在生存论意义上从事农业生产,人们关注的不是怎样竭尽所能地从土地上获得最大收获,而是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和品味为前提获得最好的粮食。这样的农业生产对所耕种的土地不是带着限定与强求的态度迫使土地必须按着人的设计获得农作物,而是带着守候与照料等待农作物从自然生长而出。因为不带着限定与强求进行农业生产,参与生产活动的人们自然也不会使用自然以外的力量强迫土地,从土地而出的粮食自然不存在安全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人不用自身的能动性进行农业生产,反而参与耕作的人们更积极地运用人力从事农业生产,人们也积极利用各种自然而出的粪料促进农业生产。以此为基础进行的农业生产从种植到最终收获都是在自然之中或者是人利用自然力量和能源进行,由此而出的粮食和各种农产品都在自然的生命循环中,是安全的,这一点完全不同于现代农业用化肥、农药等各种技术手段强求而出的粮食和农作物,是真正在根源上保障粮食的安全性。这是农业生存论带给人们最大的功能,就是将农业带入给人类提供安全粮食的考虑中。在这样的过程中,农业生存论的焦点不是如何从土地上获得更多的产量,而是关注如何合理利用自然,以自然所容许的方式获得人类生存所需要的粮食,并且使这些粮食成为安全的,成为可以维护人类生存延续的保障和基础。正因为如此,在生存论意义上存在的农业在人类历史上已经持续存在了几千年,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安全可靠的粮食几千年。这是生存论农业为人类做出的极大贡献。
生存论意义上的农业同时也保障了农业生态环境的良性运行。农业作为一种人类行为,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基本关系——共生与约束的生态功能,体现为一方面农业需要在良性的自然环境中才能维持和发挥作用,另一方面,农业本身就是自然生态环境中的环节,直接参与自然生态的运行。农业与自然环境共同构成一个个生态循环,在这样的循环中,农作物种子被种植在土地之中发育、生长,最终长成成熟的农作物产品供应人的需要。在这一过程中,农业不仅与所出的自然构筑了生态循环系统,同时将人带入相应的生态循环系统中,使人成为其中的一环,显明出由人、农业、自然构筑的美好的生态循环图景。这一图景昭示人类文明离不开人类的生存,人类的生存扎根于农业行为的进化,而农业的发展受制于土地、河流、气候、海洋、物种等生态环境维持的状态,使人类的农业行为提供的不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思维的范式结构,其目的在于追求人类作为生态系统中一个物种的永续存在,在人类自身的现实发展中显明天人合一的理想追求。
农业的生存论虽然没有将获得较大的经济效益作为自身追求的目的,也不过分寻求经济利益最大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农业生存论没有给社会带来经济价值。事实上,生存论意义上的农业带给社会带来的经济价值是持续的、长久的,它是在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意义考量经济,将人对经济的观念带入一种生存意义上而不是功利的意义上,这一点显然与工业化以来人类社会所追求的经济效益最大化不同。工业化意义上的经济效益最大化带给农业的是首先要考虑如何为人类提供大量的粮食,将是否能够解决人类对粮食的需求看作是农业生产成功与否的标志。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人们不仅在可以利用的土地上辛勤耕作,而且将人可以利用和创造的技术能力运用在耕作之中,使原本以生存为目的的农业逐渐转变为以生产主义(productionist paradigm)为核心的产业。这一转变使农业从最初维持人类生存的目标转向迷恋各类高产出和高效率的神话之中,其结果是虽然农业实现了从有限的土地之中获得最大的收成,但是也引发了农业生态系统的脆弱、粮食安全等问题,使农业陷入了追求经济效益和维持生态平衡、粮食安全的两难境地。基于此,如何重新在生存论意义上审视农业的经济价值就显得极为重要。在生存论意义上考量农业的经济价值首先应当避免将农业带入生产主义的状态,不以纯粹追求农业生产的产量为目的,而是将农业生产置于生态环境和粮食安全的角度加以考虑,在保障生态环境良性循环与得着安全的粮食基础上寻求产量,将农业所带来的经济效益置于生产所需要的特殊环境和限定中加以考量。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对农业环境不利只单单能够提高产量的化肥、农药就需要减少甚至禁用。虽然这样的做法可能会降低农业产量,似乎不能极大地提高农业经济效益,但从作为维护人类长久生存的角度来考虑却是获得了农业持续的社会经济价值,这样的社会经济价值才是农业所要追求的目标和价值。
以此为目的,农业生存论意义上的社会经济价值对于农业政策的制订也提出了自身的要求,这就是农业政策的制订不是在如何获得最大收成和经济效益的层面,乃是基于如何使农业成为维持人类生存的基础。这样的政策制订会综合考虑农业生产的生态环境和所出产的农作物对人类健康的有益性等各方面因素,以保障农业的生态环境和出产健康的粮食作物成为政策制订的基础和考虑,使农业真正实现其维护人类生存的功能,从而推动农业真正进入可持续循环中以体现其作为人类生存基础的价值和意义,并要使农业可以一直延续到未来以利于人类亘古长久的生存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