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君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及早”在现代汉语中作为副词,常在双音节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前作修饰语,表示“早做某事”。“及早”是由时间介词“及”与形容词“早”经过高频连用副词化而来的。张玉金(2010)指出了虚词“及”在出土文献中的介词和连词用法。[1]王小珍(2014)对时间词“早”的历时演变作了考察。[2]马贝加(2002)详细描述了介词“及”的用法,并指出短语“及早”的出现。[3]前人对介词“及”和形容词“早”分别有所研究,但对于“及早”并未过多分析,也未对其词汇化过程进行分析。本文将着重于这一点,对“及早”的副词化过程进行详细分析。
“及”作为虚词有介词和连词两种用法。《汉语大字典》指出连词“及”多表示并列关系,相当于“和”“与”;可以连接并列的两部分,相当于“至于”;还可以表示假设关系,相当于“如果”。[4]马贝加(2002)将介词分为5大类,其中介词“及”可以表示处所、时间、对象和范围。[3]处所介词“及”介引动作行为的终到处;时间介词“及”可以引进时间的终到点或者做某事的时机,分别相当于“当/到……时候”和“趁……时”;对象介词“及”可以表示动作行为的涉及者或交与者,相当于“至、到”或“与、共”;范围介词则表示动作行为所达到的范围。连词“及”和介词“及”都可以和“早”在线性序列上连用。
连词“及”和“早”的连用在南北朝时期便已经出现了,与之相连的“早”多为副词,表示“早已”。
(1)臣松之案耆旧所记,以朝、邵及早亡者为三龙。邈之狂直,不得在此数。(六朝《益部耆旧杂记》)
(2)其初,人未甚信服,乃使其徒之已仕及早有世誉者盛之侨、顾子敦临、吴元长孜辈分治职事久。(元《吕氏杂记》第一章)
上述两例中的“及”为连词,表示并列关系,“及”前后连接的成分之间无主次之分,地位相同,交换顺序后语义不变。例(1)中的“朝”“邵”“早亡者”和例(2)中的“其徒之已仕”“早有世誉者”分别位于连词“及”的前后,“及”的意义是“和”“与”。因此,表示连词的“及”和副词的“早”分属于不同的句法层次,二者仅在线性序列上相连,在句法上无直接关系。
隋唐时期以后出现了许多时间介词“及”与“早”连用的例子。隋朝只检索到一例,其余都在唐朝的文献中,多见于唐诗中。马贝加(2002)将时间介词“及”细分为两类:表示时间终到点的“及1”与表示时机的“及2”。两个“及”都可以与“早”连用,隋唐时期,两种介宾短语“及早”同时存在。
“及1”和“早”连用的情形如下:
(3)及早世厘居,遗孤载藐,提携抚育,逮乎成备。(唐《故永阳敬太妃墓志铭》)
(4)言或早或夜在于君所者,谓诸妾夜晚始往,及早来也,亦异于夫人也。(唐《毛诗正义》卷一)
(5)风戾之者,及早凉脆采之,风戾之使露气燥,乃以食蚕,蚕性恶湿。(唐《礼记正义》卷四十八)
例(3)中的“及”为时间介词,用在分句的句首,介进后面分句的时点。该小句的结构层次为[及/早世厘居],“及”和“早”属于不同的句法层次。“早”为副词,“早世”即“过早的死去”。例(4)和例(5)中的“及早”是表示时间终点义的“及1”和时间名词“早”所组成的介宾短语,两者处于同一句法层次,表示“到早上”;“早”指“早晨”。例(3)-(5)中的“及”都是时间介词,介引的是动作行为的时间终到点,指动作行为开始于某一时点。这一介宾短语形式与副词“及早”的词汇化无关,后世仍有相同的用法,本文不作过多论述。
表示时机的“及2”常与表示“时间在先”的形容词“早”连用,而不是表示早晨的名词“早”。如:
(6)寒衣须及早,将寄霍嫖姚。(六朝·庾信《咏画屏风》)
(7)诸营幕作食事,须及早,天暗以后,即须灭火。(唐《卫公兵法辑本》)
(8)君不见相如绿绮琴,一抚一拍凤凰音。人生意气须及早,莫负当年行乐心。(唐·张纮《杂曲歌辞·行路难》)
(9)勉修贵及早,狃捷不知退。(唐·刘禹锡《谒柱山会禅师》)
上述介宾短语“及早”表示“趁早”,是时间介词“及”与“早”组合,“早”为形容词,指“时间在先的”,“及”与“早”属于同一句法层次。“及早”介进的是动作行为发生的时机,表示要赶在某时间段内去做某事。隋唐时期的介词短语“及早”既可以在动词“须”后作补语,还可以跟在形容词“贵”后作补语。
冯胜利(1996)谈道:“一个韵律词是由两个音节构成的,而一个复合词必须首先是一个韵律词。”[5]文全民(2009)也认为“两个音节是介宾结构词汇化的前提”[6]。因此,副词“及早”是在表示时机的时间介词“及”和形容词“早”连用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下文所讨论的短语“及早”皆为“及2早”。
句法位置的变化是诱发双音节副词的重要条件。张谊生(2000)指出,进入状位或充当状语是实词虚化为副词的一条重要途径。[7]介词短语的基本句法功能是作状语。介宾短语“及早”在隋唐时候就已经发展出在动词性短语前作状语的情况,为“及早”成词提供了句法环境。
(10)亲比贵速,若及早而来,人皆亲已故在先者吉。若在后而至者,人或疏己,亲比不成,故“后夫凶”。或以“夫”为丈夫,谓后来之人也。(唐《周易正义·系辞下卷八》)
(11)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隋·江总《闺怨篇》)
例(10)的“早”表示时间上早的,介宾短语“及早”作状语修饰动词“来”,“及早而来”在时间上有与之相对应的“在后而至”。例(11)中介词短语“及早”仍是动作行为的状语,但此时带有一些主观化色彩,表达了一种期盼或催促。此处的介宾短语“及早”表示“趁着时间早;趁早”。此时修饰的动词性成分是动作动词,具体性强,且都是有生动词。
文全民(2009)指出:“介宾式复合词能否形成受到宾语抽象化、泛化的影响,一般来说,宾语的抽象化、粘着化程度越高,介宾结构就越容易发生词汇化,最后导致介宾式复合词的形成。”[6]例(7)中的“早”指天色早,是相对于后文的“天暗以后”而言的,是可视的,是较为客观的存在。例(10)中的“早”是动作行为“来”在时间上的顺序先后,后文也有参照时间“在后而至”。此时,作为介词宾语到得“早”已经逐渐趋向于抽象,不是用肉眼可观察到的,而是存在于认知中的。例(11)中“早”则不存在参照时间。“早”作为介词“及”的宾语,其具体性降低,抽象程度增加。“早”由早晨转喻指称“时间在先”,由体词成分变为非体词成分,由具体的时间点变为表示一个虚泛的时间。“及”与“早”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词汇化程度加深。
宋朝时,介词结构“及早”在动词性成分后作补语的例子较少,作状语修饰VP的频率开始上升,并且在语录体著作、话本和宋词中都有所体现,推动了“及早”的词汇化进程。
(12)久之,曰:“凡事贵谋始,也要及早乘势做。才放冷了,便做不得。”(宋《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三)
(13)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宋《快嘴李翠莲记》)
(14)七秩开颜,六旬屈指,风雨对床频上心。殷勤祝,道何时回首,及早抽身。(吴渊《沁园春·其一寿弟相国》)
这一时期的介宾短语“及早”既可以修饰单音节动词“做”,也可以修饰双音节动词“起来”或动词短语“抽身”。此外,其所修饰的动词性成分的具体性降低,还可以和同形结构的短语连用共同作动词的修饰语,如例(12)中的“及早乘势做”。
频率与重复也是词汇化的重要因素。高频率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会诱发和促进词汇化。[8]隋唐时期介宾短语“及早”作补语的用例占多数。自宋朝开始,介词结构“及早”在状语位置出现的频率逐渐增加,检索到的12个用例中,有8个是处于状语位置修饰动词性短语的,仅有4例在动词后作补语。此外,文言作品和通俗文学中都使用了“及早”这一短语,表明其使用的频率与范围广阔,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词汇化的发展。
副词“及早”的成词发生在元明时期。这一时期,“及早”位于VP前作状语的用法占据主要地位,“及早”既可修饰双音节动词,还可以修饰动词性短语。“及早”作修饰语时一般紧跟中心语,但这一时期,“及早”和中心语成分之间插入了助词“的”,这一用法仅两例,如例(16)、(17)。
(15)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明《醒世恒言》卷三)
(16)我劝你世间人,休争气,及早的归去来兮。可乾坤做一床黄绸被,单搦着陈抟睡。(元·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
(17)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归也未?”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明《警世通言》第三十九回)
(18)我同周相公、狄友苏上山游玩一番,及早还要开船走路。(明《醒世姻缘传》第八十七回)
元曲中还出现了“及早下马受降”这一固定构式,多用于对战中的喊话,带有喊话人的主观感情色彩,其前常有人名等指称词和停顿。如(19)的“李世民”,与小句“及早下马受降”不相接,中间插入了其他的小句。例(20)的人名“萧铣”前还带了指示代词“无那”。“及早下马受降”前也可以不出现人名,如(21),“及早”前的指称性词语被省略了,指的是前文中出现的“兀那无盐女”。例如:
(19)(单雄信上,云)李世民少走!你那里去?及早下马受降!(元·关汉卿《尉迟恭单鞭夺槊》)
(20)(萧铣云)某乃大将萧铣是也。你来者何人?(正末云)其乃大唐元帅秦王是也。无那萧铣,及早下马受降!(元·郑光祖《程咬金斧劈老君堂》)
(21)(秦姬辇、吴起出门科)(秦姬辇云)这厮是能。吴将军,俺二人结束威风,上的马摆开阵势。兀那无盐女,你出马来!……(秦姬辇云)及早下马受降!(战科)(正旦唱)(元·郑光祖《钟离春智勇定齐》)
元明时期还出现了许多副词“及早”在选择复句中的用例。“及早”出现在选择复句“P,不如Q”中,“及早”作为后项分句Q的组成成分,即“P,不如及早VP”。“不如”带有建议的倾向,表示“前面提到的人或事物比不上后面所说的”,相比较于前面的动作行为,说话人的选择更加倾向于后项。比如例(23),相较于被人“捉”,“脱不得身”,说话者更愿意逃走。副词“及早”所修饰的动作行为是尚未发生的,将来有可能发生。
(22)我是个漏网鱼,怎再敢吞钩?不如及早归山去,我则怕为官不到头,枉了也干求。(元·书会才人《包待制陈州粜米》)
(23)李逵道:“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明《水浒传》第四十三回)
汉语中存在着许多同音通假的现象,如“蚤”通“早”,“及早”连用时也有“及蚤”这一用法。“即”作介词时也可以和“早”连用,在动词性成分前作状语,意义和“及早”相同。“及蚤”和“即早”都在明清时候出现过,“即早”在现代仍有少数用例,但二者皆未成词。例如:
(24)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明《警世通言》第四卷)
(25)君如鉴妾之言,即早回心转意,速速将他二人放走,任其所之。(清《七侠十三剑》第一百七十五回)
副词“及早”在句中修饰的成分多为双音节动词或动词性短语。这些被修饰的成分大多都是主体可以控制的,主动进行或努力进行的动作行为,具有[+自主]特征。“及早”则强调了这一动作行为的适时,表示不耽搁。
(26)仔细想来,都是俺钟雄的罪孽,几乎报应在儿女身上。若非及早回头,将来祸几不测。(清·《七侠五义》第一百二十回)
(27)与其有失晚节,不如及早罢休,所以鄙人才有这归田之意的。(清《七剑十三侠》第九十一回》
(28)范爷又道:“狄王亲,元帅如今正在着恼,只因天寒地冻,征衣待用,理该及早到关。限期在于昨天,今日方至,莫非你果有意延迟?”(清《狄青演义》第三十三回)
“及早”作为状语修饰中心语时,与中心语关系密切。当其与其他虚词连用时总是位于其他虚词的后面。比如“及早”和语气副词“必须”“务须”等连用时位于语气副词后;与连词“以便”连用时则位于连词之后,紧贴中心语成分。
(29)罗正堂监禁十年。要犯汪如澜,务须及早会拿,治以应得之罪。(清《西巡回銮始末》卷五)
(30)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清《儿女英雄传》第三三回)
(31)营盘立定,忙发探马去打听伍良霄近日情形,以便及早擒拿。(清《侠女奇缘》第七十二回)
在现代汉语中,副词“及早”修饰中心语时可以加“的/地”,也可以不加。
(32)贺营长的心里安定下去,决定好好地去练兵,好好去检查一下全营,有什么缺欠,及早地补救。(老舍《无名高地有了名》第一章)
(33)他们庆幸自己有远大的眼光,及早的投降给日本人,所以现在他们能得到较好较多的粮食!(老舍《四世同堂》第七十六幕)
(34)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远处就看见他们而及早绕道儿躲开。(老舍《四世同堂》第七十八幕)
张谊生(2012)指出“‘副词+的’状语可以分为混用、当用、选用和习用四种情况”,[9]“混用”即由于“的”和“地”的发音基本一致,且历史上存在过不分的情况,所以说话人在使用过程中容易混用。如上例老舍的作品中,有时用“的”,有时用“地”,有时不用,看不出明显的用意,可能只是在写作中的混用。
“及”与“早”在线性序列上的连用自六朝时期便已经出现,而副词“及早”是在表示时机的时间介词“及”和形容词“早”高频连用的基础上发展成词的。隋唐时期,随着介宾短语“及早”使用频率的增加,“及早”多在谓词性成分后充当补语。同一时期,介宾短语“及早”前移,还出现了在动词性成分前作状语的用法。宋朝时期,“及早”作状语修饰动词性成分的用例大幅增加,“及早”的词汇化程度加深。发展至元明时候,“及早”已经词汇化为了一个副词。副词“及早”所修饰的中心语多是主体可以控制的动作行为,且其与中心语成分间可以带“的/地”,也可以不带。“及早”由短语发展为副词的过程中,双音化、宾语成分“早”的抽象化、高频率使用以及句法位置的改变等因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