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危机:生态批评视域下的《大瀑布》

2020-12-20 04:55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德克妮娜瀑布

韩 龙

(中国地质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一、引言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当代女作家。她的作品想象力丰富,文笔细腻,心理独白手法成熟,题材广泛,展现出美国的文化、宗教和阶级冲突。欧茨关注美国社会底层,尤其关心女性生存境况,批判暴力,其小说带有哥特式心理恐怖小说的特征。

《大瀑布》是欧茨的长篇小说,集中展现了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和思想意蕴,传达出其对人、家庭和生命的思索,具有神秘主义和基督教神学色彩。欧茨在揭示人与社会的关系之外,还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生态语境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1]。目前,学界对《大瀑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题思想、叙事学、伦理道德和女性主义等方面,如从暴力、悲剧和空间视角出发,探究人物的身份意识和命运主题[2],或分析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由于受父权制压迫,女性在社会阶层结构和性别结构中处于附属和服从地位,经济能力不强,只能依靠男性,阶级和性别因素维持并加强了男性权威对女性的剥削,加剧女性的堕落,使她们成为暴力、谋杀和死亡的牺牲品[3]。

生态批评理论的引入为解读《大瀑布》提供了全新视角,即关注小说与环境的关系,分析小说中尼亚加拉河和大瀑布等不同意象,以及小说对生态危机的深刻反思,寻求如何改变和平衡人与自然的关系。2012年,金铭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对《大瀑布》的成功解读为研究该小说带来了新思路,但国内外的相关研究非常有限,其深度和广度也不足以揭示欧茨的生态思想全貌,无法客观呈现小说中自然、社会和人类的不同生态是如何相互联系和彼此影响的。

本文从生态视角探究小说中以大瀑布为核心象征的自然生态,德克所在的尼亚加拉市上流社会与爱的运河庄园构成的社会生态,阿莉亚一家四口的精神生态,以及三者有机形成的生态群如何集中反映欧茨对于现实社会危机的思索,有利于准确揭示其辩证的生态思想,为现代社会的平衡发展提供借鉴。

自然和社会领域的生态危机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干扰,人的价值取舍出现偏狭是造成生态失衡的根源。发展的社会形塑着自然生态,人的精神状态投射在自然环境的变化中,社会的进步是以人的改变为推动力,自然、社会、人类三个领域相互影响、息息相关,呈现出从宏观到微观的变化。生态危机即体现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失衡而引发的自然生态危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隔阂而引发的社会生态危机,人与自我内心的疏离而引发的精神生态危机[4]。

20世纪以来,西方国家大规模的工业扩张造成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引发全球性生态危机。社会生产活动的畸形发展倾向对所有生命赖以生存的生态圈造成了严重破坏,形成了一种生产愈发展、环境愈萎缩的反差[5]。1962年,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出版,揭露了农药杀虫剂对生物和人类环境的破坏[6],使大众开始关注工业技术及其产品的反作用,成为生态思潮的开端。在文学领域,环境恶化和自然失序给人们带来了生存压力,引发了社会危机。20世纪70年代,生态思想被引入文学研究,产生了生态文学批评,其思想来源包括动物权利论、生态中心论和社会生态学等[7]。

生态批评思想的核心理念是生态整体主义,即将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8]。生态批评思想重新审视人类传统的价值取向和发展方式,寻找引发危机的思想源头。在《圣经》中,上帝赋予人类管理大地和取舍万物的权力。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哲人提出,人的理性是唯一的衡量尺度,人是万物之灵长,使人类凌驾于自然之上。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理念主导下,人类使用技术征服自然,打破人与自然的平衡状态,最终自食恶果。生态批评是当代非人类中心主义生态思潮与文学研究的结合,是对生态危机的综合回应[9]。劳伦斯·布伊尔在论述其自然与社会关怀之余,指出生态批评的未来为:加强大众对地球命运的关注;增强人类对大自然的责任感并付诸行动;强化公众对环境非正义的羞耻心;转变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及发展政策等[10]。生态意识渗透到文学的各个方面,融合了哲学、政治学、伦理学以及女性主义等多种思想,跨学科研究成为发展趋势,全球生态危机、环境伦理和政治冲突、深层生态学、社会生态学、绿色诗学、反全球化、可持续性及激进生态学[11]盛行,为反思历史和开创未来提供了广阔视野。

自然既指外部自然(包括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也指内部自然(人类的精神生态)[12]。依据生态批评的三分法,自然生态研究以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社会生态研究以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为研究对象,精神生态研究以人的内在的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13]146,三种生态研究构成辩证的关系整体。社会性的人与环境构成社会生态,包括各种社会制度,其核心是人类的欲望和意志[13]104;人的精神活动构成精神生态,表现为精神性的存在主体和其生存的自然、社会和文化环境建构的相互关系,如信仰、想象等。因此,作为社会核心的主体存在,人既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13]147。

二、自然生态:毁坏

小说一开篇,大瀑布与开门人呈现依存和对立的关系。以大瀑布和尼亚加拉河为代表的自然环境被开发,暗示其失去自然性,被打上社会的烙印,生态失衡本质上源自社会异化。积极健康的社会生态可维护自然生态的良性发展,消极负面的社会生态会导致自然生态的毁坏。尼亚加拉大瀑布既是风景河流观赏区和供氧地带,也能够为发电站提供动力。大瀑布守门人肺部受伤,“更是由于空气中那奇怪的金属味道,它就是来自大瀑布东部和北部蔓延开来的工业城市”[14]。城市扩张使大瀑布周边工厂、企业剧增,给大瀑布带来了人为污染,生态平衡的格局被打破。

不断扩张的工业开始侵占自然领地,扭曲自然与人的关系,其背后是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整体主义两种观念的较量。生态的自然性变为社会性,人类却丧失其道德性。当六月底德克·波纳比去克劳丁居住的夏洛特庄园时,他亲身体会和亲眼观察到真实的污染,看见了工业发展带来的污染物,嗅到了极其难闻的气味。小说隐秘地展示工业发展的轨迹:“据说,由于布法罗大力发展工业,尼亚加拉河变得污染很严重。”[15]80资产阶级为一己私利,开发大瀑布和污染尼亚加拉河,为激化社会矛盾和引起人的精神不安埋下了伏笔。在德克的次子罗约尔出生时,大瀑布地区的工业化愈加广泛而深入,人口剧增,企业集聚,化工厂涌入。在资本和权力的驱使下,人们建立了大量工厂,大规模地生产、使用和输出化学品,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对生态的不可修复的破坏。

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呈现出人类急切冒进而大自然领地后退的景象。本质上,人们为眼前利益盲目开发和征服自然,最终使自然生态系统受到严重干扰,生态失衡,人类自食其果。“那些郊区的空地、林地还有耕地都被挖的挖、填的填,全都建成了工业区。”[15]139欧茨借阿莉亚之口道出了工业的盲目扩张对森林和土地的破坏。随着高速公路的建设,树木被大量砍伐,桥变为灰褐色,视觉生态被改变,使人产生厌恶感。“原来荒无人烟的土地,建了工厂、仓库、员工车场。有化学厂、肥料厂。也有生产杀虫剂、除草剂的,像斯万化学公司、道化学公司。”[15]140人们征用土地,随意建立工业区,违背自然发展规律。奥尔德·利奥波德认为,土地是一个有机体,气候、土壤、水及动植物形成独特的生态共同体。“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16]大瀑布地区工业区剧增,挤压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并剥夺其发展权利,割裂了土地和人的有机联系。

工业污染源破坏自然生态,也对人们的生活区域产生了消极影响。在这里,人与自然完全是对立和分离的,人类企图压制和控制自然。欧茨借助小说中妮娜乞求德克接受爱的运河诉讼案这一情节,展现工业污染造成的恶果。德克开车去科文庄园,进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东部地区,发现“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和他车上这两位乘客身上的气味一样——甜甜的,却混杂着某种刺鼻的化学品的气味”[15]164。工业化学品首先污染空气,其次渗透到人体内部,使人和环境皆受其害。在第九十三大街1182号妮娜家即爱的运河附近,德克发现树木矮小,均丧失生长力。“上面挂着像纸片一样的叶子。他闻到了一股沼泽般的、带点甜味的硫磺味道。”[15]165植物、空气味道和土地的异常变化反映出工业污染广泛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欧茨借用德克的视觉和嗅觉感受来证实化学污染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散发着排水管和焦油的味道。一些恶心的脏东西从仅有六英尺的混凝土墙壁上冒出来。一阵猛烈的头痛直击他的眉心,他双眼被那股湿气刺得生疼。”[15]172

工业化进程使自然的生态环境转变为社会性自然。但人与自然是相互依赖的,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最终转移到自己身上,其后果不可逆转。化学品污染生活环境,导致疾病横生,威胁生命。在科文庄园,妮娜的女儿索菲亚因白血病而死。她的父亲在托纳旺达钢铁厂工作,死于肺气肿;儿子比利头痛、眼睛痛和咳嗽;妮娜本人和丈夫萨姆患上哮喘。“他们不停地咳嗽,眼睛和比利的一样,又红又肿。”[15]192在第九十九街,有人走路依靠轮椅和拐杖,有人呼吸要靠氧气罩。居住在爱的运河街道的人们患病率奇高,死亡率惊人。“流产。精神错乱。呼吸疾病。癌症!各种各样的癌症。”[15]193长久的工业扩张导致大量化学污染物和废弃物被投进爱的运河,对土地和水产生了毁灭性破坏,科文庄园居民无辜遭受疾病和死亡。人类对自然的无节制开发和破坏,其恶果最终由人类自身承受。

人类对生态的毁坏后果表现出扩展性、传播性和持久性,尤其是工业污染,渗透到人与社会的每个角落。当德克晚上开车离开月神公园22号,他发现刺鼻味道的白色烟雾漂浮在夜空。化学气体对夜色产生影响,破坏自然美,其气味不利于人体健康。德克在风景大街深深体会到“如今到处都是化学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雾笼罩在街灯上,还有月亮上”[15]206。大瀑布工业区产生化学气体扩散,危害整个城市。“因为经常到爱的运河和科文庄园,德克的眼睛如今总是很容易流泪,而且觉得刺痛。他的头也经常疼。”[15]209人为污染物从破坏土地、水蔓延至城市。

工业扩张打破了人与自然的生态平衡,人进地退。工业废气污染天空、河流和土地,影响逐渐加深而范围愈加广泛,从自然界到城市,直至人本身。工业化破坏了自然之美与诗意存在,人们由此失去审美之源和精神寄托,为社会生态恶化埋下了伏笔。

三、社会生态:混乱

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联系密切、互相依靠、互相影响。社会生态是人类的社会生存状态,具体而言,是个人、群体和社会彼此形成的关系整体。《大瀑布》中呈现出一个缺乏安全感和充满危机感的社会,是对现实世界的映射。人与人之间表现出对立、疏离和紧张的关系,以金钱利益为勾连,利己主义和个人主义成为社会主导观念。工业扩张破坏大瀑布生态,以市政厅为代表的上流社会恶意中伤德克和妮娜,破坏其家庭和睦。

小说中,自然生态的恶化折射出社会生态中人际关系的异化,由此揭示了社会生态的混乱。大瀑布地区大规模的城市扩张,工业化学品污染空气和土地,导致生态失衡,同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被异化。首先,德克与阿莉亚原本生活和美、家庭幸福。妮娜因爱的运河诉讼案寻求德克的帮助,于是德克被卷入其中。以市教育局、法院和斯万化学公司为代表的上层社会将妮娜视为眼中钉,极力掩盖真相。当德克抛弃阶级偏见帮助妮娜,其圈中好友都排斥他,形成分离和对立的关系。其次,德克为妮娜上诉,德克的姐姐克莱丝丽怒斥他,宣布他们断绝往来,德克的亲情关系受到破坏。再次,上流社会操纵新闻媒体,猜疑德克与妮娜是情人关系,克莱丝丽打电话告知阿莉亚,使德克与阿莉亚的婚姻生活受到冲击。资本家盲目扩张工业区,使大瀑布生态受到严重破坏,不仅伤害人们的身体健康,亦间接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

在自然生态破坏加剧之时,个体冲突、阶级差别和贫富差距造成和加大了社会生态的混乱和不安。生存压力使人们抗争社会的不公,在妮娜身上集中展现出了美国底层人物的无奈和穷苦境况。德克是资产阶级上层人士,妮娜则生活在社会底层,呈现出两极分化。妮娜辗转奔波于各个律师事务所求援,无人应答,反映出利益集团的强大。上层社会少数掌权者全部是男性,他们对城市拥有绝对控制力。换言之,以大瀑布市教育局、医院和法院为主的上流社会挤压妮娜等下层民众的生存空间,以获取私利,阶级同一性使他们罔顾法律和正义。妮娜设法组织业主协会抗议不公时,市长韦恩毫无根据地讽刺和污蔑她,认为她是“赤色分子的女儿,职业煽动者,接受来自莫斯科的命令,有精神病史,坐监记录”[15]158。韦恩试图切断妮娜寻求帮助的渠道,孤立排挤她。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呈现紧张而冷漠的对立关系。

人类一方面打破自然生态平衡,另一方面又加快社会生态恶化,结果导致人的毁灭。人们受到物质欲望和意志的驱使,极力追求现代科技构建的舒适生活。德克决定为妮娜寻求正义时,来自上层社会的敌意和阻力使他倍感压力,成为“那个背叛了他的阶层的叛徒”[15]162。当他开车送妮娜母子回家,德克意识到爱的运河诉讼案的严重性。在科文庄园,因爱的运河污染,妮娜的小女儿死于白血病,丈夫萨姆患上哮喘病,儿子比利眼睛痛、头痛,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首先,德克建议比利转校、妮娜搬家,现实却不允许。学校管理处、教育委员会和市长相互维护、拖延和撒谎,以可能引起恐慌为由拒绝妮娜的合理诉求。其次,妮娜在科文庄园的房子签了30年的按揭合同,夫妻二人的收入仅够支付房款和车款,没有钱支付医疗费用,导致妮娜受困于现实。最后,妮娜考虑采取激进行动,又担心引起劳工联合会的报复。多重困难使妮娜一家只能坐等死亡。社会生态异化压迫人的存在,人的反抗只会带来毁灭,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辛酸的讽刺。

在混乱的社会生态中,物欲扭曲人性,使得道德沦丧。大规模的城市开发使资本家获得巨额收入,更推动利己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成为社会主流,加重了人际隔阂和对立的社会氛围,人成为物化的存在。妮娜引导德克去地下室,实地展示污染证据,道出真相:“没有人愿意承认这里有别的问题,他们担心‘财产贬值’。”[15]172金钱和权力是驱使市政厅、法院和教育局违反法律和背弃道德的根本缘由。德克去县里查档案和合同,传唤证人,查出真相。在爱的运河,政府和斯万公司合谋排泄和处理大量化学废弃物,军队又倾倒核废料。其后,“这条污染严重七英里长的运河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尼亚加拉教育委员会。合同规定,斯万化学公司永久性免除承担任何伤害责任”[15]85。科文承包商和教育委员会隐瞒爱的运河被严重污染的事实,丧失人性地在附近大建学校和居民区,给居民带来无数疾病以致死亡。欧茨借妮娜之口道出金钱使人道德堕落:“人怎么会这么坏呢?”[15]191小说中多次出现对人性的拷问,体现了欧茨对底层社会民众艰难生活处境的关切。“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关我什么事。”[15]202德克向阿莉亚倾诉妮娜之事,阿莉亚却毫无同情心和道德感,显示出扭曲的社会生态对人性的负面影响力。

自然生态愈遭破坏,社会生态裂痕愈深,人与人之间的怨恨和敌意也更加深刻。如果有人试图去改良社会,其结局之惨令人难以置信。以德克和妮娜为主的个体团结起来,对抗斯万、市政府、教育委员会和卫生委员会等利益集团。一方面,阿莉亚将德克赶出家庭,使他成为无家可回的人。另一方面,法官裁定诉讼被驳回,一气之下,德克动手打法警,其职业生涯和生活毁于一旦。德克被释放后执意揭开真相,午夜回家之际,巨大的柴油机钻车和警局巡逻车抢夺他的车道,德克的林肯车失速冲入尼亚加拉河,死于大瀑布。“德克·波纳比成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不顾一切地自我毁灭。”[15]222斯万公司和市教育局勾结,致使德克坠河而死。社会生态的无序使人道德沦丧,金钱和权力成为人的至高追求,人成为物欲的奴隶,一旦有人试图改变社会生态,触动他人利益,死亡也就旋踵而至。

简言之,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发展呈现同向性。小说中,妮娜与市教育局、斯万公司苦苦斗争,人与人关系的恶化映射在人对大自然的破坏中。金钱和物欲既使人盲目开发自然,又扭曲人性,成为使人道德沉沦和心灵麻木的枷锁,在混乱的社会生态中,人成为物质欲望的奴隶。

四、精神生态:疏离

社会生态的混乱源自人的精神世界的沉沦。现代社会中科技的巨力侵扰人的健康心态,物欲文化壅塞人的心灵渠道,商品经济腐蚀人的美好情感[13]151。

精神是维持人存在的支柱。精神真空化使现代人失去了文化上的传统价值,生活失去意义,感到无聊和绝望。其后果一是自戕,即吸毒和自杀,二是害人,即暴力犯罪[13]152。小说中的吉尔伯特是神学牧师,却痴迷于地质化石和史前自然,信仰危机使其痛苦;阿尔伯特与道格拉斯是同性恋,一起徒步旅行和促膝深谈,现实却不允许他们结合,双重压力使两人精神崩溃,导致他们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欧茨通过钱德勒道出时代病症:人口激增,社会矛盾激化。“大部分自杀者是本市居民,男性居多。他们大多是由于酗酒、吸毒、一时冲动而变得狂暴、失望、发疯,然后实施没有料想到的暴力,大部分是家庭暴力。枪、刀、锤子以及拳头都是他们的武器。他们通常在发泄之后自杀,或者试图自杀。”[15]281丈夫德克死后,阿莉亚隔离外界,不仅封闭自己对过去的记忆,还拒绝向子女提及德克。“锁上所有的窗户,拉下窗帘。”[15]227阿莉亚认为妮娜和德克有染,一方面她绝口不提德克,另一方面她爱宠物萨尤,它是德克的化身。对于邻居的帮助,她既喜欢又厌恶。事实上,婚姻失败使她对生活绝望,失去勇气,呈现出自我的分裂。梅威瑟尔挟持人质,他精神混乱、言语不清,不知杀人是什么和为什么杀人,一边渴望改变现状,一边却身处痛苦中。小说中的人物精神空洞、丧失信仰、充满绝望。

经济社会在高速发展,人的精神空间却失去平衡。人们对自然的管制更加严密,人对人的管制也更加高度整齐划一,体现为经济生产的高度自动化加速推进社会组织的高度一体化,导致社会对人的压迫[13]153。一方面,行动无能化成为现代人的普遍倾向;另一方面,现代人承受无形的强制和规训却无可奈何,引起自我焦虑和种种不安。技术和资本带给个体深度被控感和被压迫感。妮娜辗转于多个律师事务所求助,奔波于各个政府部门之间,均无人应答。尼亚加拉市长韦恩误导公众,讽刺妮娜。市政厅、法院和教育局统一口径,孤立和排挤妮娜一家,体现了上流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压迫。当妮娜受到多重压力,她质问人性为何如此败坏,反映出个体对不合理现状的极度无能为力。德克为正义接受爱的运河诉讼案后,姐姐克莱丝丽和妻子与其断绝往来,朋友克莱德·考博恩离他而去,生意圈和其所属阶层视其为异类,展示出社会对人的规训和管制。德克试图为妮娜求得公道,最终坠河而亡。钱德勒试图调查真相,相关专家、证人和医生拒绝帮助他,强大的利益集团震慑个体,高度压制人们的正当诉求,造成个体无能化。

现代社会的文化在高度发展,生活风格齐一化使人丧失自我的独特价值,心灵空虚而失去生命意义[13]154-155。资本主义文化产业的虚假繁荣赋予人类社会统一的文化理念,阻碍人的精神自由和深入发展。人失去了塑造和展示自我个性的时间和空间。现代商业推进齐一化,使金钱成为衡量一切价值的法定尺度。黑衣女人的出现打破了罗约尔与坎德西的婚约,通过罗约尔,欧茨揭示了社会上金钱对人的物化:“罗约尔的大多数哥们儿都在这些或类似的工厂工作。那里的工资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高的,一天工作八小时一周五天。”[15]247人们成为追求金钱的机器。在欧茨笔下,罗约尔专注于自己喜欢的行业,显示出她对人独特价值的认可。同样,钱德勒是县危机干预中心的志愿者,他追求自我。钱德勒谈到梅威瑟尔时说:“很有可能艾尔在高中艺术专业毕业后就直接来到了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工作。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名业务熟练的工人。”[15]291梅威瑟尔与钱德勒的成长之路相似,但前者选择了循规蹈矩的生活,成为金钱和生活的奴隶,两者形成鲜明对比。

社会生态的不良发展疏离了人的存在,破坏了主体精神的健康成长,集中体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我内心的疏离。小说一开始,布法罗发展工业使尼亚加拉河污染严重,人与自然严重疏离。罗约尔出生时,尼亚加拉地区工业扩张,人口剧增,化学厂密集,生态环境毁坏愈加广泛。钱德勒成年后,当地人口扩大两倍,化工厂集中,尼亚加拉大瀑布面目全非,州政府禁止接近大瀑布区的商业活动。人与人的疏离是从社会对竞争的鼓励开始的。金钱关系联结着社会与人,一旦断裂,人失去生存依靠,只能选择死亡,人与他人呈现疏离的对立存在。人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疏离,则表现在信仰、理想和自我反思能力的丧失,引起自我肯定的坍塌[13]155-156。人与其内心的疏离使人痛苦而绝望。克劳丁·波纳比失去美貌后,对于生活失去兴趣,试图整容寻回昔日信心。她应邀去朋友家却不辞而别,抱怨高级私人俱乐部无人关注她,以致患上抑郁症。整容失败又使她备受虚荣心折磨。

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使人过度追求物质生活,走向精神虚无,导致人性麻木和精神衰落。人们把自己生产的产品当作异己的对象盲目崇拜。物的崇拜使人的精神物欲化、心灵物质化,导致人的体验感悟能力变得贫瘠,记忆力和想象力变得迟钝,审美感受能力退化[13]157-158。小说以大瀑布为消费中心,人成为物化的个体。“到处都是造价低廉的汽车旅馆,‘汽车小屋’。那些坐在拥挤轿车上的美国人,还有露营的人,都在讨价还价。人们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贵套房里的鲜花,或是大厅里有没有人在弹琴。”[15]206在克莱德看来,美国人生活中的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使人符码化,金钱成为符号,人对自然失去审美情趣和生活情趣,走向精神衰微。钱德勒向玛德琳·赛德门追问真相,他谈到了大瀑布消费主义的盛行:“1960年代中期就是全国走向毁灭的一个时期。”[15]311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冷饮店、比萨斜塔饼屋、保龄球馆、尽兴迪斯科、咖啡馆、游戏场、微型高尔夫球场、尼亚加拉蜡像馆,以及踩钢丝表演等娱乐消费场所,人们过度追求物质快感,舍弃精神想象,人与自然是疏离的存在。巴德的杜克烤肉吧是另外一个消费中心。夜晚,警务人员和律师员工、成群结队的离婚女人来此消耗时间和寻找快乐。“点唱机播放的1950年代的重金属摇滚乐以及乡村音乐非常受欢迎。吧台上的电视总是开着,播放体育新闻,虽然没人能听到在讲什么。”[15]354人们失去了行为的意义,成为物欲的傀儡。

科技进步使人们为寻求便捷破坏自然生态,人的贪婪和物欲使社会生态毁灭,加剧人的精神堕落。换言之,现代社会物质中心化和精神边缘化的人性异化造成的腐败,源于整个世界物质主义弥漫的“有所欲求”的贪欲,人们缺乏精神超越维度而处于现实欲望难平的浮躁焦虑中,这一系列的现代文明病症导致人类整体精神失衡[17]。不同精神病症困扰着小说中的不同人物,或致其死亡或封闭自我,充分反映了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生态的疏离。

五、结语

欧茨是关注人和自然的作家。在小说《大瀑布》中,现代科技提高了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资本家以毁坏大瀑布和尼亚加拉河来满足自己攫取金钱和大肆享受的欲望,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城市扩张和工业污染使科文庄园的居民疾病丛生,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盲目开发和畸形统治的报复。推崇利己主义和个人主义使社会生态混乱,引发人际危机。人性异化和道德沦丧使社会缺乏基本的安全感,引发人们的心理焦虑和不安。自然破坏使人失去审美对象和精神寄托,加剧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崩塌。欧茨的《大瀑布》表明,人只有敬畏自然、保护自然和制约自我,才能建立理想和谐的生态世界,从而传达出欧茨对美国社会现实的批判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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