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伟 陆文萍
[内容提要]伴随着城镇化以及农村中小学的调整与撤并,使很多农民被迫加入到城市生活中,鉴于“陪读”群体的价值观念、生活习惯与城镇社区原住居民存在差异,衍生出了难以避免的“陪读”群体“占地种菜”的社会现象。基于对H县N社区的调查,从农民群体在城市生活中感到不适应的现实出发,分析该现象产生的行为特征及原因。透过这一现象考虑在城市社区治理中“陪读”群体在城市租住社区的情感和空间需求,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对“陪读”群体“占地种菜”现象的深入调研和分析,能给城市租住社区的治理和转型提供一些对策和建议。
步入 21世纪,在多重因素的影响制约之下,我国城乡旧有的教育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动。农村中小学学校的调整撤并,导致农村原本教育资源匮乏的地区与城市的配置相比更加不均衡,影响了城乡之间的社会阶层流动,使很多农村孩子和家长不得不流向城镇,家长们走上了陪读之路,成为庞大的“陪读”群体,同时,城市中的高消费等现实因素迫使农村“陪读”群体在城市租住社区选择种地。正如在笔者调研的N社区普遍出现了陪读家长在住区绿地占地种菜的现象,这为城市社区的治理带来很大的挑战。从N社区“陪读”群体的人口结构和性别结构来看,“陪读”群体以中老年妇女为主,他们搬入社区后才出现的“占地种菜”现象,社区中的边缘地、公共休闲场地、绿化地带都被改造成“菜园”,N社区的社区委员尝试着整治,最终都会引发矛盾而不了了之,伴随着“占地种菜”现象越演越烈,媒体对此的报道大多认为该现象是一种不文明的现象,应该整治。
目前学界对“占地种菜”现象的研究,研究文献几乎都集中在该现象的内在机制、城乡关系的适应、行为的属性等。仇凤仙认为社区种菜是安置居民对农村生活习惯的延续。[1]张晨将“占地种菜”现象视为农村社区属性向城市社区属性过渡期间的文化堕距。[2]还有学者将其视为一种社会事实,并透视这个事实背后的历史联系。[3]关于“占地种菜”的产生及延续机制方面,卢义桦、陈绍军认为该现象不仅是庭院经济与农耕文化的沿袭,也是日常休闲娱乐的需要。[4]关于“占地种菜”治理对策方面,朱金、潘嘉虹等人提出延伸城市住区“菜园”的体验性特点并将其纳入城市规划的框架中。[5]有的学者探讨了英国地方政府为市民提供的用于种植农作物的小块土地的“配额地”制度对于我国城市出现“占地种菜”现象的借鉴之处。[6]显然,通过对文献的梳理,学界对于“占地种菜”现象的研究侧重于行为背后的原因以及治理的对策,对于“占地种菜”的行为主体缺乏应有的关注。“陪读”群体作为一种特殊人群相较于城市原住民在占地种菜行为上有着更加复杂的实践逻辑。解读这类群体行为背后的内在机制,剖析“陪读”群体城市适应和市民化问题,为此类群体更好融入城市生活提供一些思考。
本研究以L省H县N社区为研究个案,经验资料来源于2019年5月笔者对N社区的田野调查。2015年N社区位于H县城郊,属于农村范围,2015年至2016年,政府将N社区农田统一规划建设为县中学,相应的城市基础设施相继落成,至此N社区正式隶属于城市社区。由于中学的落成催生巨大的陪读群体,此社区原住居民在政府允许的建筑范围内对自己的房屋进行扩建。目前社区总面积6.7平方公里,原住人口500多人,“陪读”群体2000多人,陪读群体中有人来自县城周边农村。笔者采用深度访谈法与参与式观察法对N社区的社会现象展开深入的调研和分析,并收集了较多的一手资料。
N社区是在2016年成为学区,“陪读”群体开始陆续入住,“占地种菜”的现象也开始出现,这些“陪读”群体发现社区内有边角地、绿化地、休闲场所后,便开始开发这些空地,不到几个月的时间,社区空地就被开发成大范围的菜园,期间,城镇社区居委会以及物业公司多次展开专项管理都遭租户的阻挠,张贴的宣传标语也遭遇无视,无论怎么疏导、规劝也不起作用,最后居委会、物业公司与这些“陪读”租户之间长期处于对抗状态。笔者观察这些“陪读”群体后,发现“占地种菜”的行为呈现出销售为主、自用为辅、隐蔽性等特征。
笔者在实地调研中发现,与社区少数的原住居民用塑料盆在自己阳台种菜种花不一样,租户更倾向于在租房前后的墙角,小区河道两侧以及绿化带上种植蔬菜。种植的蔬菜以经济作物为主,包括花生、西红柿、紫薯等,而且这些蔬菜的打理方式都是比较简单、生存空间较大的。另外,在实地调研过程中,还发现极少数租户将老家的移植石榴树、香椿树、梨树等果木也移植到小区内部,与传统的打理、施肥不同是,用化肥取代了农家肥,有的甚至不使用任何肥料。其次,种植蔬菜的使用途径以商业出售为主,邻里馈赠与自家食用为辅。
由于“陪读”群体无法腾出时间和精力去从事工作,不得不放弃原有的社会关系网络,也意味对家庭收入的影响,没有额外的家庭补贴,为了达到家庭效用最大化,陪读责任的承担者往往是女性,无论是在学业辅导、生活照料等方面来看,家庭成员中的母亲都占比较优势,是“陪读”的理性选择。相应地,这样的“陪读”家庭为了减轻经济负担,选择开垦公共空地,减少口粮开支。从N社区种植现象的性别结构来看,种植人群以陪读母亲为主,调研期间未发现有男性种植,其次,从年龄结构来看,种植者年龄大于40岁的近八成,最后,收入结构方面,种植家庭的收入近80%以种地收入居多,月收入大多在2000元以下。
“陪读”群体的种植空间具有隐蔽性、分散性等特点。首先,种植空间具有明显的隐蔽性,通过访谈发现很多原住居民并没有发现种菜现象,对此情况并不知情,这反映了种植的空间分布特征是非常隐蔽的,大多是社区墙角地区。其次,种植的蔬菜靠近河道两侧,借助河道两侧大面积的绿化带以及取水方便的优势,成片的绿化地易于改造,再加上河道两边出入的居民少,符合隐蔽性的要求。最后,种植的空间分布分散、不均质,“陪读”群体的社会关系网络是有限的,生活场域是相对封闭的。外来租户的身份使他们对小区原始居民的生活方式又不了解,社区的居民流动性也使邻里之间缺乏沟通,故而,社交空间的压缩使这些农村来的“陪读”群体渴望通过在隐蔽的地方种菜来寻找归属感,这也是对过去生活方式的延续。
进入城市环境来陪读的农民,不仅角色发生了转化,其生计方式经历了再置,这部分人群离开了传统的农耕生计方式,努力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但一般情况下,生活方式的适应受到家庭收入的影响,专职陪读的人群没有稳定的收入,只好选择在社区“占地种菜”减轻家庭经济压力,除此之外,“占地种菜”和照顾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冲突。在实地调查中发现,这些农村迁移到城市的人群一直未找到合适补贴家用的工作,汪姓孩子的陪读母亲说:“在农村的时候,一个月的日常支出保持在100元左右,而现在什么都需要购买,开销是过去的十几倍,工作上班的时间又和接送孩子的时间冲突,实在是找不到比种水果蔬菜更适合补贴家用的渠道了,自从自己种了菜地以后,节省了很多生活开销。”
从调查结果来看,家庭中陪孩子进城读书的大部分是妈妈,爸爸则负责家里的农地劳动,一般以种地为主,农闲时找些零活,主要以干体力活为主。N社区的陪读人员张姓母亲说:“孩子爸爸农忙时独自回农村种地,农闲时来城里和她们一起生活,顺便打工,挣点零花钱。”一般情况下,家里原本收入较为稳定,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对于日常生活中所需的蔬菜都会前往临近菜市场购买;而原本经济拮据的家庭不能给陪读人员提供充足的经济支持,都会选择在所居住的小区及其周边地区“占地种菜”,尽可能地减少日常生活上的花销。胡姓学生的陪读母亲对此深有感触:“我刚来城市陪读两个年头,城里的开销特别大,在农村这些蔬菜水果、水电气等费用都是没有的,现在除了房子的租金,每天还多出了物业管理费、水电气等很多日常的开销,之前的积蓄在“陪读”期间都花完了,为了不影响孩子学习,我放弃了所有的工作机会,现在家里收入全靠孩子的爸爸在农村种田,城里的蔬菜价格特别高,为了节省开支,只能在社区附近空地和绿化带种点自家食用的蔬菜,运气好的时候,蔬菜多还可以出售赚点钱。”
费孝通认为在传统的农业社会泥土是可贵的,“土”是农民的命根,农民是粘在土地上的,[7]他在调查江村时感慨:“地就在那里摆着。你可以天天见到它。强盗不能把它抢走。窃贼不能把它偷走。人死了地还在。”[8]自古以来,农民与土地一直都有功能和情感性上的联系,在土地改革等现实和历史因素使得农民的生活风俗、行为习惯、社会角色等发生了变迁,但是农民对土地的情感依然很浓厚。经过访谈得知,让农民留守在土地上的不仅是土地的经济价值,更多的是土地的情感价值,这种土地情结源于数千年的农业文明,是一种从未间断过的感情,它深刻烙印于国人的社会记忆深处,像基因一样根深蒂固在国人心中,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不会轻易消失。当农民作为陪读群体进入社区,农民原来所抱持的“本体安全性”因生产生活空间的急剧变迁而被破坏,生计模式的缺失导致大多数陪读群体产生“存在性焦虑”,[9]而土地是他们在急剧社会变迁中情感寄托的物质纽带,是他们能够与过往村落生活情境建立联系的现实建构。社区居民在生活上并不依赖于土地,但是在情感上仍然对土地有着依赖之情。种菜作为土地情感的“惯习”是很难消除的。陪读群体通过种菜则凝聚了情感要素,兼具经济、环境和社会等多种功能,增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确定性”。在社区土地进行种植活动是陪读群体在虚拟社会空间和实体生活空间突然变化的情况下追寻灵魂深处的慰藉,寻找田园生活的联结的自发行为。[10]由于陪读群体是外来租户,种菜行为也因身份归属性导致每个个体“种菜”的面积极其有限,种菜产出较少,根本无法解决生计问题。因此,经济因素并非是社区居民“占地种菜”的主要因素,而根本性因素是租户潜意识中的土地情感以及延展而来的获得感、安全感和幸福感等体验性感觉。一言以蔽之,陪读群体的种菜需求主要来源于土地情感。土地情感是驱使社区居民反复“占地种菜”的深层次原因。土地情感是一种无形的主观意识,需要借助于客观实在的物质载体表达,即依托于土地,而绿化带、空荒地等社区公共用地则为其种菜行为提供了实践空间,成为其在面临社会身份临时转化,生计模式的重新置换时进行土地情感实践的物质载体。因之,“毁绿种菜”现象可视为土地情感在社区空间中的表达和显现,依靠土地才会有生活安全感。
与农村劳动力转移人口主动的适应城市不同,“陪读”群体离乡进城长时间的生活可以视为是市民化的被动过程,陪读期间的“陪读”家长难以建立自己的社会交往圈。“陪读”人群总是感觉陪读结束后还是会回农村,即使是迁入到了城市,还是认为自己是农村人,难以与城里人融洽相处,再加上在城里无法择业的现实,社会交往的渠道更加受到了限制,社交圈子仅停留在社区同质群体的内部,除此之外,长期受浓郁村情的社会生活的影响,难以体会城市的人际交往方式、生活态度、消费习惯等。刘姓学生的陪读母亲说:“城里生活一直挺寂寞的,接触到的人也都是其他村来城里陪读的家长,平时也尝试过和城里原居民沟通,但是总觉得和他们之间有隔阂和距离感,他们说话给人感觉一种歧视和偏见”。通过访谈过程得知,种菜在“陪读”群体中也是一种社区活动,为外来租户之间的社会交往活动提供了新型公共空间,增进了原住居民与外来租户之间的社会关系。“陪读”期间生活节奏单一,这些群体活动空间大多是庭院、社区休闲娱乐场所,这些场所有利于获得情感性支持,是“陪读”群体的社会交往纽带,建构了新的社会关系网络,满足了他们的社会交往需求。笔者在调研期间发现,他们在这些地段打理菜地的逗留期间都会闲聊一会,也会互相帮忙和分享。
“占地种菜”现象是陪读租户的土地情感在现实的空间结构中找不到合法性实践空间的一种被动式越轨行为,可以视为一种“空间抗争”。抗争与空间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11]陪读群体面对由原住民所掌控的空间,试图通过占领、利用和改造它,从而创造出一种属于自己的“差异性空间”。陪读租户需要这种“差异性空间”实现社区空间再生产,同时也让陪读群体拥有释放土地情感的合法性空间。当情感有了实践的空间,便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从农村到城市,原本拥有农村社会空间的陪读租户的社交空间被压缩,在量上被消减,在质上被切割,呈现单元化倾向。“陪读”的租户每天都固守在一个有限的社会空间里,照料孩子的饮食起居,在量的方面,原有的农村家庭邻里之间经常串门增加邻里感情,并给对方带上相应的“礼物”,如今他们的生活内容逐渐商品化,“送礼”成本不断提高,串门变成了社会交往的负担,自然地社会交往的次数越来越少。在质的方面,很多“陪读”群体对于租赁社区内部的邻居是陌生的,他们不知道如何与这些频繁更换的邻居进行表达和沟通,原有的熟悉的生活方式以及亲密邻里关系被打破,社会关系网络被切割,因为“陪读”的责任被固定在陌生的城镇社区中,这种生活与他们原有的日常生活相差很远。面对这些生活的不适,固守乡土传统的陪读租户希望通过传统的邻里互赠的方式打破城市社区社会关系上的禁锢,所以就酝酿“占地种菜”行为,以期通过蔬菜的赠与能够和社区其他人群进行正常的生活交流。
本文系统地考察了“陪读”群体“占地种菜”现象的行为特征、产生的原因并主要从营造土地情感的空间、转型传统的生计方式、安置“弱劳动力”特质的工作岗位这三个层面进行思考,结合新型城镇化过程,反思“陪读”群体在城镇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适应性问题,解释“占地种菜”现象的实践逻辑。
“陪读”群体受传统空间格局的影响,形成一种无形的主观意识——土地情感,这种情感依附于土地,然而,被动离乡进城的“陪读”群体在城镇社区内很难找到可供耕作的土地,而这些墙角空地、绿化带等公共用地为“陪读”群体提供了实践的空间,“占地种菜”现象可以视为土地情感在租赁社区空间中的表达和显现。由此看来,城镇社区居委会以及物业公司都与“陪读”群体之间产生矛盾,是因为在社区过去的规划和治理中,忽略了土地情感的作用。笔者认为在社区治理的实践中要考虑农村“陪读”群体的情感表达诉求,要关注土地情感在社区治理体系中的重要性,只有使这些群体的情感得以满足和释放才能形成稳定的社区秩序。同时,情感的表达需要借助空间来实现,在公共空间“占地种菜”是“陪读”群体情感符号的再现,所以营造一种情感化的空间有利于实现社区的良性治理。
“占地种菜”现象是“陪读”群体的生计空间受农产品商业化倒逼下的无奈选择。农村“陪读”群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在城市肩负着庞大的生活开支,又没有可替代性的生计方式,导致生计方式产生“断裂”,在此情境下,“陪读”群体理性选择了“占地种菜”以降低在城市生活的经济风险。因此,社会稳定的关键是实现农民生计方式的可持续性发展,促进农民生计转型是“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过程中的重中之重。笔者认为在新型城镇化过程中,根据农民家庭陪读情况的差异性进行分类引导,为那些因“陪读”致贫的家庭创造就业机会,实现“陪读”群体的可持续性生计转型发展。[12]
N社区的“陪读”群体基本上都是女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陪读”群体具有呈现出女性化的特征。由于政策的推动,这部分人群被动地卷入城市生活中,在陪读期间,这些劳动力都失去了工作,即使现有相对完备的产业结构也很难给这部分人提供合适的工作岗位,尤其是具有“弱劳动力”特质的妇女,“占地种菜”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在陪读期间自我安置的一种方式,减少农村家庭在城镇生活的经济负担。笔者认为,社区在改善“占地种菜”现象的同时应当考虑提供“弱劳动力”特质的工作机会,满足这些弱势群体、年龄层次较高的“陪读”群体的合理需求。
“陪读”群体“占地种菜”现象的流动特征为“离乡不离土”。其主要原因是由该类群体的性别、年龄、文化程度以及技能等特征所决定,她们除了会进行照料子女和传统的农事劳动外,其他职业是从未尝试也无法胜任的。同时,“租地种菜”行为是陪读群体理性选择的结果,除了经济上的理性选择之外,更主要的是她们的社会理性和生存理性。[13]在陪读之前,作为“留守妻子”的她们,在充分权衡经济、家庭、生活等各方面因素后作出了陪读决定,她们认为现在关注子女教育,等子女成才回报父母是利益最大化的投资方法。总而言之,社会学不仅要关注城镇生活中的“宏大叙事”,也要关注社区生活中的“微观现象”,将这些微观现象放入社会结构、文化变迁当中进行深入剖析,才能使我们对新型城镇化研究有更加全面和立体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