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玲
(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1331)
国家是具有暴力组织的机构。国家是在各种组织形式、强力机构、领袖及各级统治者等出现并日趋健全后形成。现存的文献记载中,早期国家的出现往往相伴随着洪水泛滥、民众抗洪、英雄率众治水等重大事件同行。与洪水斗争的过程中,具有国家政权属性的各种政权形式便应运而生。在两河流域出土的史料文献《吉尔伽美什》中,记载了吉尔伽美什的祖先乌特纳皮什提姆躲避洪水的传奇;《圣经》里记载了诺亚方舟承载生命万物躲过洪水洗劫的故事;《史记》等诸多史料文献中记载了大禹治水的宏伟史诗等等。这些文献恰恰证明人类社会早期国家出现的历程与抗击洪水的大规模集体活动密不可分。
在世界历史早期文献资料记载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洪水神话故事始于犹太教《旧约·创世纪》,其详细记载了上帝用洪水毁灭世界的故事,上帝虽然降下洪水毁灭世界,同时也选中诺亚,指导他建造一艘方舟,并带着他的家人和牲畜与鸟类等动物上去躲避了洪水。洪水退却后诺亚等人则成为了世界唯一的幸存者,由此开始繁衍后世。但最早的关于洪水神话的故事记录在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故事的大致情节是诸神在人间引发洪水,而勇敢的埃阿告诉了乌特纳皮什提姆这个消息,让乌特纳皮什提姆赶紧造船,由此得以在洪水中幸存下来,洪水结束后,主神恩利尔为他赐福,让他获得了永生。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详细地描述了埃阿神教乌特纳皮什提姆如何建造船只、安排哪些物种上船、如何躲避洪水。他也在埃阿神的指引下,最终躲避洪水得以幸存。
从上述文献典籍所记载的神话故事可以看出,洪水迫使人们同舟共济,产生新的社会组织。
处于原始社会的人类只能使用石器等生产工具,他们以采集和狩猎为生,生存能力差,无法形成大规模的集体活动。在面对自然灾害以及猛兽等威胁时,少数人口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战胜危险,因此,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人类必须以群的形式组织起来,[2]人们逐渐走向了联合。《吉尔伽美什》和《旧约·创世纪》中的船作为逃生工具,体积十分庞大。而当神灵告诉他们建造这些逃生工具时,没有足够多的人口和材料是没有办法完成的。在面对威胁着生命财产安全的洪水时,人们拥有着共同的生存目标——建造船只来躲避洪水。为了实现特定的目标而有意识地组合起来的社会组织,通过明确的目标,逐渐聚集、结合在一起。[3]以诺亚为代表的避难者,通过上帝的指引,组织民众完成了这一庞大的工程,从而将社会力量集中在自己手中。上帝发动洪水,又选择诺亚作为幸存者并让他治理世界,表明上帝主宰着世界,通过洪水泛滥的方式破坏了旧世界,告知民众他有权决定哪些人可以幸存,哪些人又必须死亡,凡是与上帝意志一致的,都是道德的、高尚的,而诺亚的言行符合上帝的要求,所以能够幸存。洪水的爆发表明旧有氏族组织结构和表现方式已经不能面对大自然带来的灾难,也不能保护生产和生活,于是,新的组织结构和形式产生了。诺亚在上帝的指引下带领人们在洪水中幸存,在建造方舟的过程中获取了对生产资料的绝对占有,拥有了一定的社会财富,由此获得政治权力。在获得政治权力后,作为上帝旨意的直接获取者,始终掌握着超过其他力量的力量,同时还将政治权力转化为社会权威,让民众信服。[4]由此,诺亚成为上帝在人世间名正言顺的代理者,社会威望凸显。
关于尧舜禹时期的洪水灾难以及大禹治水的传说,最早见于《尚书》《诗经》等史书。较为完整的叙述见于《史记·夏本记》。尧在位之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同上文所述的世界洪水一样,此时的中国大地上也出现了洪水灾害,但与世界洪水神话所记述不同的是,中国大地出现的洪水并非神的惩罚,只是普通的自然灾害。因此,没有神的旨意告诉领导者如何躲避灾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当时氏族的最高统治者尧、舜便“求能治水者”,寻找能够带领人们战胜灾难的英雄人物。
洪水泛滥经历了尧舜禹三代,持续时间长,作为氏族首领的尧舜,却无法以现有的生产力带领民众战胜突如其来的洪水,治水活动都以失败告终,反映出旧的氏族部落组织形式已经不能解决既有的社会矛盾和冲突,氏族部落的统治阶级想要保证自己的既有权益,而带有民主色彩的氏族部落却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而禹子承父业,被推选出来治理洪水,在这一过程中,通过重新整合各氏族部落力量,建立起新的社会组织,带领民众治水成功。根据尧舜禹时期的社会情况分析,尧所处的时代,饮食所用的是陶器和木器,而到了禹的时代,有了祭祀的精美礼器。[5]所以,到了禹这一时代,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发展,私有财产的增多,氏族社会走到了尽头,国家这一新的组织形式即将出现。
尧、舜时期在史学界被称为军事民主制的时期,是氏族社会向国家过渡的时期,尧舜作为当时的首领,是部落里的最高统治者,带领着民众进行劳作生产。尧舜时期治水失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氏族社会生产力发展低下,还因为鲧的治水未能打破地域局限,无法克服氏族社会的局限。根据《史记·夏本纪》记载,禹“开九州,通九道”,打破了氏族部落聚族而居的形态,根据地方区域进行划分管理,由此增强组织管理的权力。
《尚书·尧典》记载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分命羲仲,宅嵎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尚书·舜典》和《史记·五帝本纪》详细记载了舜任命禹等人辅佐其政务,楚竹书《容成氏》里提到:“天下之民居奠(定),乃饬食,乃立后稷以为盈”。从这些文献典籍里可以看出,尧、舜成为氏族部落的首领以后,建立起了一定的管理机构。《礼记·明堂位》记载“夏后氏官百”,说明到禹时,已有百余位正式职官。禹通过治水,逐渐完善了尧、舜时期的职官体系,建立起正规的初具规模的官僚体系。
氏族社会在生产力的发展下逐渐走向解体,这一场洪水则成为早期国家形成的契机。洪水爆发后,严重威胁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作为部落首领,必定担负起保护自己民众的职责,由此尧、舜积极投身于治水之中,寻求能够治水的能人。在生产生活所带来的迫切需要的情况下,禹出现并开始着手治理洪水。《史记·夏本纪》记载:“禹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暐。”从文献中可以发现,禹治水耗时长,且工程浩大艰巨。因此,在治水这一过程中,以当时的生产水平来讲,这样的治水工程是不可能由一个部落完成,于是禹邀请契、后稷、皋陶、伯益和他共同参与治水,而在《史记》记载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契是商族的始祖;后稷是周族的始祖。由此可见,和禹一起治水的都是此时的氏族部落首领。涉及到全天下人民的利益,这些部落便联合在一起共同治水。政治权力形成的重要条件在于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6]禹作为部落首领,拥有对氏族里生产资料的占有,其本身便有氏族内部的权力,而当面临洪水威胁到自身利益时,各个部落进行联合共同抗击洪水,禹凭借自身的优越能力,使得人们必须选择他协调各个部落间的利益等问题,成为了治水的最高指挥者。由此,禹在这一过程中建立起在氏族部落里的公共权力。
当社会的发展需要突破旧有生产和生活方式时,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产生了:洪水泛滥。恩格斯指出,建立国家的最初企图,就在于破坏氏族的联系,其办法就是把每一氏族的成员分为特权者和非特权者,把非特权者又按照他们的职业分为两个阶级,从而使之互相对立起来。[7]当社会的发展需要突破旧有生产和生活方式时,洪水爆发,以不可阻挡的方式摧毁了旧世界,破坏了人们已有的生产生活方式,洪水则更像是在文明产生之初的一块敲门砖,体现了国家的产生历程。
当原始社会时期的民众处于蛮荒世界之时,他们无时无刻不面临严峻的考验,尤其是在面对洪水肆虐之时。西方文明在神话传说里所呈现出应对灾难的态度是消极的,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寄托于神的帮助,着重强调的是神的无所不能。从早期的文献记载中可以看出,世界文明中的早期先民在面临洪水爆发这一自然现象时,把它认为是神的惩罚。洪水结束后的幸存者又认为神在毁灭世界后,将他们作为遗民留在世界上继续繁衍生息。这便强化了人们心中神无所不能的思想观念。在原始社会时期,民众愚味无知,他们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都归结于神的支配。西方早期先民们认为上帝指引着世间一切的发展。当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强有力的部落首领则在洪水到来之际告诉民众是上帝选择了他,让他成为世间的代理人,建立新的政权组织。这种号召使得民众相信国家是由上帝为了保护人类创造出来的。国家建立的这个过程里,一切权力来自于上帝,上帝成为建立国家过程中的强有力的号召者。
在中国,关于记载禹治水的文献典籍里,都将这场持续了三代的大洪水归属于自然灾害。当洪水来临,古先民们没有认为这是神的惩罚,只是将其当做一种自然灾害。所以,在面临洪水泛滥之时,他们一开始便选择治理洪水。尧、舜时期的治水活动仅限于自己的部落,并未和其他部落进行联合。禹作为推选出来的治水者,“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身体力行从而获得了人们的赞赏。治水活动本身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禹发挥自己优秀的政治才能,联合各个部族,共同治理洪水,同时协调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保证洪水治理工程的有效进行。禹成为洪水治理中的强有力的号召者,在获得社会权威后,将各个氏族部落的权力收归为自己一人所有,成为最高的统治者,从而创造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早期国家。
在进入国家之前,氏族社会里的生产活动都以农业为主。当人口发展到一定数量,推动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对于原始社会的民众来说,农业生产是生活的重要来源,同时也是私人财富积聚的重要途径。[8]面对洪水灾害,农业生产无法进行,人们的生存出现严重的危机,这时就需要部落首领站出来解决民众的困难,着手治理洪水。以原始社会末期的社会生产力,治理洪水是社会性工程,因而需要各氏族部落广泛参与,同时又需要对各部族的人力物力进行调配,统一管理。[9]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工程,必须由一个指挥者来进行发号施令。由于治水这一过程是艰巨且长期的,是需要各个氏族部落共同协助,同时需要对氏族内部的人员进行调动,这一活动也将干涉氏族内部的事物,各个氏族之间则需要让渡出自己的权力。作为治水的领导者,在长期的治水活动逐渐将各氏族的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逐渐将分散的部落联合在一起,并将自己的权力凌驾于氏族之上,各氏族沦为领袖的附属物。该领袖重新构建建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秩序,理所当然的到达权力的顶端,使自己统治的社会具备了进入早期国家的条件,从而建立起国家,成为国家权力的实际拥有者。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们生产的产品除了满足自我需求以外还能剩余,在这一过程中,产品的累计促使剩余产品出现,而在对剩余产品的占有过程中,逐渐推动了私有制的产生,于是社会开始分裂,以民主、平等为基础的氏族社会走向衰亡,阶级产生。为调和阶级之间的矛盾国家也产生了。
原始社会末期社会矛盾激化,洪水的出现成为特权者攫取权力的方式。洪水爆发可以视为原始社会末期阶级斗争矛盾到达了顶点,而毁灭世界则是标志着氏族社会最终解体。在西方社会中,作为洪水泛滥以后的幸存者,在氏族社会解体之时,氏族首领以神的名义,借着带领民众躲避洪水,进一步增强了自己的公共权力。在洪水危机躲避之后,家园被摧毁,人们四处飘零,这时的氏族首领同样站出来,带领民众重建家园。洪水摧毁了各个部落,以血缘为基础的部落划分被打破,各个部落相互联合,新的组织——城出现了。为了保证自身安全,需要在城的周围建立起墙壁,城作为大型公共建筑,它的出现不是居住形态的自然变化,而是在政治力量的驱使下营建的社会工程。[10]因此,政治组织的出现伴随着国家的产生。
根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帝喾高辛者,黄帝志曾孙也……娶陈锋氏女,生放勋……放勋立,是为帝尧……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月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穹蝉,穹蝉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史记·夏本纪》记载:“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在这些氏族里,氏族成员是能够将自己的世系追溯至同一位祖先。黄帝、尧、舜、禹之间不仅是部落首领,更是具有血缘关系的大家族族长。由此可以看出,在氏族社会末期,左右政治权力的是氏族内部的血缘关系。[11]五帝时期是构建早期国家的重要道路,其中之一就是依靠固有的血缘亲情关系,加强氏族、部落间的亲密联系。禹作为显贵家族的大家长和部落首领,自然而然地掌握了氏族内部的最高权力。
而他带领治水,要有效的管理这些工程,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心组织网,作为这一组织的控制者,便巧妙的行使了最高的组织权力。[12]由此,禹建立起了强有力的政治组织,逐步迈入早期国家。
神话是远古时期的先民面对自然的神奇,在与自然或斗争、或崇拜下创造出的故事。神话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世界各民族都有洪水神话,这或许与远古雨水丰沛,初民又无坚固的房屋,因此对洪水的感受特别强烈有关。[13]世界文明中的洪水神话占据主要地位的是神,人们面对危险灾难时,需要的是神的帮助,未曾通过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也就突出表现了神对人的控制,从而显示出神的绝对统治地位。因此,世界文明在早期国家产生之时,依靠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在自然界中积累财富,同时打破氏族之间的血缘关系,通过原始宗教的影响,以神的名义赋予自己更多的权力,建立起了一个神权政治的国家。在中国,氏族首领作为英雄拯救民众,成为中国神话中的主角,[14]面对洪水泛滥,部落首领和人民共同治理,在这一过程中,部落首领——禹,成为治水领袖,逐渐集中氏族内部的权力,从而具有绝对权威,逐步建立起早期国家。因此,在中国早期文明之初,氏族首领通过本身的政治力量积累社会财富,并通过整合氏族内部关系,形成统一的集体,政治力量形成的主要动力依靠改变人与人的关系,由此,氏族内部的血缘关系没有发生改变,建立了一个并未打破血缘关系的早期国家。[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