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姗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自从村上春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问世以来,以中国为主题的的作品不断出现,如《寻羊冒险记》《发条鸟年代记》《黑夜之后》,如果省略中国不提,就无法讨论村上文学。为什么村上文学中会频频出现“中国”呢,村上春树在港都神户出生,那里有日本著名的中国城之一,每天遇到的、听到的都跟中国有关,换而言之村上心里住着“中国”,脑海里印着中国的人、中国的事、情。
村上春树的文学究竟有没有鲁迅文学的影子或者说受到鲁迅文学的影响,回答是肯定的,至少有两处可查。由张明敏所著的《村上春树文学在台湾的翻译与文化》中,东京大学教授、日本汉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藤井省三在推荐序中提到,村上春树曾经接受《联合文学》的专访,刊登在一九九三年一月号,此后不时在台湾媒体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喜欢阅读鲁迅的作品,对他而言“中国”是重要的印记……。另一处则是藤井省三在二〇〇八年出版的专著《村上春樹のなかの中国》中,香港文学学者郑树林在普林斯顿采访旅居该地的村上春树,当问到中国文学可能有什么涉猎?能不能提几个名字?村上春树回答:主要都是些经典名著。零星读过一些,没什么系统。现在我记得的小说家就是鲁迅……(其他现代名家)记不清了。两次采访,村上春树都明确的表示读过中国作家鲁迅的作品,至于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有无鲁迅作品的影子,我们可以从《开往中国的小船》《没落的王国》等几部作品中体会。此外,根据时间推算。村上春树自己回忆:一九六〇年前半年,我家每个月都订河出书房的《世界文学全集》和中央公论社的《世界历史》各一册送到书店,我就这样一本又一本地读着,度过我的十几岁的时光。托这个福,我的读书范围到现在为止都是外国文学取胜。换句话说,正如言语所说的三岁看老,最早接触的东西或所谓的环境,几乎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喜好。而《世界文学全集》中,鲁迅的代表作《狂人日记》《铸剑》《阿Q 正传》等小说和散文集《野草》,村上春树读过或了解过以上作品是极有可能甚至是肯定的。此外,鲁迅先生在散文集《野草》<希望>中有一句:绝望之虚伪,正相同于希望。而村上的珠玉之作《听风的歌》由四十篇长短不同的章节构成,而在开头就用了一句话:所谓的完美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不存在一样。然后接着写到: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一位偶然认识的作家这样对我说。这位偶然认识的作家无疑就是鲁迅了。
一九九〇年上半年,村上春树在美国普林斯顿等大学开授战后日本文学讲座,并以此为基础在一九九〇年后半年完成《给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书中收录了战后日本文学作家吉行淳之介、小岛信夫、安冈章太郎、庄野润三及丸谷才一的短篇小说,此外村上春树还特意介绍了长谷川四郎(一九〇九——一九八七)的短篇小说,这是一位内行人才知道、独树一帜的作家。而书中选读的《阿久正的传记》,简称为《阿久正传》,村上春树指出,这显然是戏仿《阿Q 正传》,长谷川四郎本人也承认阿久正这个名字源自《阿Q正传》。村上春树为了评论这部作品,翻出了久违的《阿Q 正传》重读,并对《阿Q 正传》发表了自己的论点:鲁迅在《阿Q 正传》中,把和自己完全两样的阿Q 这个人物描写相当贴切,借此方法凸显鲁迅自己的痛苦与悲哀,鲁迅笔下的阿Q 是有血有肉般栩栩如生的写实人物。这样的两重性让这部作品极具深度。试想,如果没有深入阅读或者反复品读原文、仔细揣摩作者的写作意境,怎会有如此简洁又一针见血的评论。在《给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出版的大概十年前,村上春树曾发表短篇小说《没落的王国》,其中主角是“姓Q 的”,“姓Q”的是现代日本典型的中产阶级,和鲁迅笔下的“阿Q”截然不同,但阅读村上春树的这部短篇小说时不免让人想到鲁迅的“阿Q”,不得不将两个“Q”进行比较,在本文中暂且把这两个“Q”叫做“Q 群”。
鲁迅的《阿Q 正传》写于一九二二年,阿Q是绍兴附近“未庄”这个村庄赵家的一个短工农民,具体名字并不确定。阿Q 是全村上下欺负、嘲笑的对象,连同是短工的小D 都瞧不起他,但是阿Q 却强词夺理自我满足:“我觉得我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因向赵家女仆求亲丢了杂役的工作进城做小偷,拿着抢来的钱回到未庄的阿Q 地位暂时提高,但当大家知道他只是小偷的帮手时再度瞧不起他。最后辛亥革命爆发,阿Q 被当作抢赵家的犯人被枪毙。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满怀悲哀地描写了把自己的屈辱与失败转嫁给比自己更弱势的人以求自我满足的阿Q 式“精神胜利法”。
村上春树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发表了短篇小说《没落的王国》,于是“姓Q 的”这个人物就出现了。根据叙述者所言,他的老友姓Q 的“跟我是同年,却比我长得英俊潇洒五百七十倍,个性又好,又不会向别人炫耀,也不骄傲。就算有人因为某种原因失败了,带给他麻烦,他也绝不生气……不过一次也没听说过他给别人带来麻烦,加上教养又好……经常有相当多的零用钱,却并不因此而奢侈浪费,经常都清清爽爽的,服装的品味也非常高。”因此,村上春树笔下的“姓Q 的”是日本典型的中产阶级子弟。此外,他还是个运动好手,成绩还算优良,钢琴也弹得相当不错,小说方面喜欢巴尔扎克或莫泊桑之类的法国文学作品,大江健三郎也偶尔读读,而且能做出非常确实的评论出来。对女孩子也非常罩得住,每周周日和某个女子大学里气质高雅、端庄美丽的女朋友约会。后来,姓Q 的在电视公司做了导演之类的工作,虽然被发怒的女演员羞辱,但同样彬彬有礼、笑脸舒服,这大概就是姓Q 的“阿Q 精神”。至于文章的题目为何为《没落的王国》,村上春树在小说的结尾讲到:我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定位《没落的王国》是因为正好从那天晚上的晚报上看到有关非洲有个没落王国的消息。从文章名字中看不出与鲁迅有任何的关联,但姓Q 这个名字一出现,读者很自然而然会联想到《阿Q 正传》,不过姓Q 的是个似乎没有缺点的人物,而鲁迅笔下的阿Q 在读者眼里是一个缺点多于优点,但优点直到今天仍被人拿出来标榜的那就是“阿Q 精神”。两篇小说之所以会被读者比较,除了“Q 群”外,两篇作品都充满着幽默和悲伤,并都具有称为畏惧的感情。所谓畏惧的感情,正像两位作家在作品里描述一样。鲁迅在作品中写到:我要给阿Q 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最终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村上春树谈到姓Q 的时,说到:我每次要向人说明姓Q 的这个人的时候,总会被一种绝望的无力感所侵袭。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说明事情的人,把这一点也算进去的话,要说明姓Q 的这个人,就更加是一件特殊的作业,顶难的差事了,而每次做这个尝试的时候,我就会被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绝望所侵袭。
“鲁迅”“日本”这两个词一起出现时,不得不让人想到《藤野先生》,很多读者认识藤野先生、知道仙台均通过《藤野先生》这篇文章。一九三四年,日本汉学家增田涉询问鲁迅有意将哪些作品放进岩波文库《鲁迅选集》时,鲁迅只希望《藤野先生》一定要收录。据说这是因为鲁迅希望通过文库版的发行,得知藤野老师的消息。藤野九郎是解剖学教授也是知名的怪人,却诚恳地指导鲁迅,用红色笔订正鲁迅的每周笔记,因此鲁迅在一百多名学生中成绩中等不至于落后,得以顺利升上二年级。但就在第二年(一九〇六年三月时),鲁迅向藤野先生表示想要放弃攻读医学,当时藤野先生无言以对,只流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送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鲁迅,背后写着“惜别”并希望鲁迅也能回送他一张相片。鲁迅当时弃医从文生怕藤野先生失望,于是撒谎说是去学生物学,而鲁迅离开仙台后,多年没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便连信也不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了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相片。于是在藤野老师那里一去了之、杳无音讯。而《藤野先生》也算是对老师一个安慰和自己撒谎的弥补吧。
这篇自传性小说里鲁迅认为辜负了老师的期待与希望,类似《藤野先生》这样的小说,村上春树也曾经写过,那就是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中国行きのスロウ.ボート》被引入华语世界时,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林少华译本为《去中国的小船》)。《去中国的小船》最初刊登在《海》(一九八〇年四月号),后又收录在《村上春树全作品》(一九七九——一九八九)之中。这是村上春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并用来做为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可见村上春树对《去中国的小船》怀有深刻、特殊的情感。小说叙述 “我”在小学、大学时代及二十八岁时与三位中国人之间的故事。村上春树生长在港都神户,那里有日本著名的中国城之一,周围生活的都是中国人,《去中国的小船》里三位中国人可以说是其中的缩影。
第一章的开场就写到:我第一次遇到中国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记忆力非常不确实的“我”透过我小学时代能够正确而清晰地回忆的事只有有关中国人的事以及在棒球比赛中发生脑震荡的意外。而脑震荡的意外让“我”联想到死,而不知道为什么,死使我想起中国人。第二章中“我”回想起住在港都的小学时期,因为参加模拟考,而怀着可怕的暗淡心情到会场所在的“世界尽头”的中国人小学并遇到一位中国监考老师,当老师问了问题后,全班唯独“我”没有张嘴,二十年后“我”已经忘了考试的结果,只记得中国老师说过的话。全作品的第二章就在这回忆中画下句点。而这一章和《藤野先生》的描写最为相似,同样背叛了充满诚意的老师的期望。即便如此,村上春树并不让整篇小说在日本学生与中国老师的短暂交错中画下句点,而是进一步在第三章中展开描写“我”从港都到孤零零的东京去,与中国女孩恋爱因为不小心送女孩上错车而自责,虽然向女孩道歉并说:“我跟你在一起觉得很快乐。”而女孩却说:“你跟我在一起才不快乐。就算你真的搞错了车子,也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希望这样的啊……”。最后和女孩分开。前两位中国人, 一位是以教师身份给“我”教诲,一位是因异性美丽而产生恋情的女孩,但结果却让“我”怀有背叛的罪恶感。第三位中国人则与前两位不同,他和“我”是高中同学,现在专门挨家挨户推销百科全书给中国人,虽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位同学的名字,但他和“我”心平气和地道别。在最后一章中,超过三十岁的“我”原以为会在永远延续下去的无聊青春中不知消失何方,于是决定搭上“慢船”。文章尾声再次与鲁迅“碰撞”,这句“因此在丧失与崩溃之后,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再恐惧它了。”恰恰与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早在村上春树小时候其父亲对村上讲述中国的风土民情,直到一九九四年为收集《奇鸟行状录》的写作素材村上春树才来到中国,更具体的说是到了中国的大连、长春、哈尔滨、北京,又到了中蒙边境的交界的诺门罕。这次是亲眼看到了中国、亲身感受了中国社会,但是很难说这次中国之行给村上春树留下了什么美好的印象。村上在旅行游记《边境·近境》中提到,当时的中国硬件条件不好,人很多很拥挤,卫生环境很差;绿皮列车的车厢里非常拥挤以至于厕所都挤不进去;车窗外,随时都会有垃圾丢出,饮料瓶、瓜果皮、纸屑等,稍不注意,可能会因为丢出的垃圾而受伤,村上就不幸的被异物击中了眼睛。类似的事情都记在村上春树的旅行游记里,但火车上提醒村上春树遗漏物品的好心人、不差劲的医疗技术和便宜的就诊费用等,也让村上春树感受到中国的另一面。当时,村上春树的书在中国不怎么热销,所以此次中国之行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也或许此次的目的并非观光旅游所以所到之处并不赏心悦目,从那次以后村上春树至今再没来过中国。但是此次中国之行,为村上春树的创作提供了更丰富、更独特的素材,这是一定的。当中国内地最早译村上作品的林少华问其打不打算再去中国一次,见见读者和“村上迷”们时,村上春树表示想来中国,只是要参加活动、专访、宴请等,而这些并非自己擅长的,因此有压力,反而一个人单独活动更快活。这些话相信是村上春树的肺腑之言,如今的中国无论人或者事,绝对不会是村上春树之前所见,且中国有数量相当可观的“村上迷”,活动、宴请必定不少。无论如何,中国的“村上迷”们很是期待村上春树再次来到中国是确信无疑的。
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树的中蒙之行之前,已经写完《奇鸟行状录》的第一、二部分,第三部分在此行之后写作,而第三部分正是村上春树作品的转折点,题材敏感、写作真实、语言犀利等让读者感觉村上文学“刚劲”的一面。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在这部二十五万字的中文译著《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中写到:“只有第三部可以说受益于他对这个自学生时期就一直挥之不去的战场的实地勘察。”此次中国之行虽没有游山、观光的美好回忆,但至少为村上文学的创作提供了丰富、鲜活的素材。
村上春树小学时,父亲培养他对日本古典文学的兴趣,但事与愿违,村上春树反而喜欢上了西方文学,中学时就表现出很高的文学素养,经常发表文章、翻译西方文学作品,且酷爱爵士乐,大学没毕业就经营了自己的酒吧。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会让读者误认为村上文学偏向于西方或者说会更多的讲述关于西方的故事,然而从《去中国的小船》到《没落的王国》再到《奇鸟行状录》《边境·近境》无一不出现 “中国”,以中国人为写作素材、以中国事为写作背景,这是历史造就、时代机缘更是因为村上骨子里有“摆脱”不掉的“中国”元素。因此,略去中国不提,便无法谈及村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