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婧,杨绪容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现存清孔传志 《清涛词》[1]①(清)孔传志 《清涛词》[M].国家图书馆电子版藏书,影印清康熙年间刻本。下引孔传志 《清涛词》正文、评语及附录,皆出自该本,不再做注。二卷,藏于国家图书馆,其卷上题有 “阙里孔传志西铭著,锡山顾彩湘槎选,兄传铎振路氏阅订”。《清涛词》的评点是集评之作,有许多未署名评点者的评语。细读分析这些未署名评点者的评语及评点者在评点 《清涛词》时所透露的评点者的信息,可知 《清涛词》中未署名的评点者,正是编选《清涛词》的顾彩。顾彩曾批点过孔传志 《软锟铻》[2]②(清)孔传志 《软锟铻》[M].山东图书馆藏抄本。下引孔传志 《软锟铻》正文、评语及附录,皆出自该本,不再做注。、《软邮筒》[3]③(清)孔传志 《软邮筒》[M].上海图书馆图书馆电子版藏书。下引孔传志 《软邮筒》正文、评语及附录,皆出自该本,不再做注。、《软羊脂》[4]④(清)孔传志 《软羊脂》[M].上海图书馆图书馆电子版藏书。下引孔传志 《软羊脂》正文、评语及附录,皆出自该本,不再做注。等三部传奇作品。
本文即拟专门对孔传志 《清涛词》词集及 《软锟铻》《软邮筒》《软羊脂》等三部传奇作品中的评点进行梳理,并尝试总结顾彩评点技法的创新之处及其评点所体现的深厚的思想意蕴。
《清涛词》的评点采用多人合评的形式,有署名的评点者有罗志行、许复阳、孔传铎等二十余人,此外,还有许多未署名评点者的评语。这些未署名评点者的评语,多以第一人称 “我”的视点进行批点,典型者如《望江南》(雩门好,渔市泗桥喧)评语 “读此令我起泽国之思”之类。
《清涛词》中未署名评点者的批语,特征较为明确、统一。其一,评点者善于透过词作,来揭示作者当时的心绪,如对 《水龙吟》(池荷盛开)评道:“行乐中仍带悯,俗忧时意忠厚,恺侧溢于言表”,点出作者乐不忘忧的士大夫情怀;其次,作者关注技巧、手法,如对 《东风第一枝》评道 “此调棘手处在连用五对句,便觉呆重无味,谁似此作触手灵活”;如对 《渔家傲》(九月寒砧声渐紧)评道 “绝不提一菊字,亦是诗家避熟之法”。
从这些评语中可以看到:首先,评语特点并非 “丰富”或 “庞杂”,应出于一人之手;其次,点评者既熟知作者创作心态,也通晓诗词技法审美,故能对孔传志词作的精神内蕴、风格、技法等评点论述。
上述批语虽未直接署明评点者为何人,但分析相关词作的题目和评语内容,我们可推知评点者正是编选《清涛词》的顾彩。在 《清涛词》中有 《传言玉女·寄訉梁溪顾天石》和 《瑞鹤仙·寿顾天石》二词,评点者分别对此评道:“以我思君,知君思我,固不置也,读此如元白梦中相寻之作” “雄才何敢当之,真率二字,庶几知我鲍叔。”“天石”即顾彩的字,两首词都是写给顾彩的;而从评语看,只有顾彩本人,才能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来表述 “以我思君,知君思我”和 “庶几知我鲍叔”。此外,《望江南》 (江南忆,忆在莫愁湖)一词,评点者云:“似曾到过吾乡。”顾彩为地处江南的江苏无锡人,而莫愁湖也在江南重镇南京城内,故而会有 “似曾到过吾乡”。又,据 《(光绪)无锡金匮县志》,顾彩 “尤工词曲。客曲阜,制乐府百余种”[5](P359),这也进一步吻合了其作为未署名评点者的可能性。
此外,同一评点者往往会在多个评语中凸显具有自我特色的语用表征。在顾彩评点的孔传志的 《软锟铻》《软邮筒》《软羊脂》等三部传奇作品中,“甚”多与形容词后接使用成 “雅甚”“俗甚”等,在 《软锟铻》评点中出现11次,在 《软邮筒》中出现8次,在 《软羊脂》出现4次;而在 《清涛词》未署名评点者的批语中,亦使用了8次之多。又如,顾彩多用 “画”来评价描摹技法,如对 《软锟铻》第十出 《途困》中 “仓皇似高天雁鹜翔”进行点评: “苍凉如画,神采笔也。”而《清涛词》的未署名评点者也多有 “背斜风句入画”“獭之情况,描写无遗,胜画多多矣”“娇憨如画”等批语。
从上分析可推知,《清涛词》中未署名评点者的批语,确出自顾彩一人之手。
相较于传统的诗论、词论、曲论等理论专著,批点虽系统性、理论性不强,但以其灵活的句式、兴之所至即笔之所至的批点方式以及与作品内容的紧密结合的优势,在文人群体中仍大为盛行。顾彩的评点虽亦有率性而发的特点,但汇总细读其作品批评,不难发现其深厚的思想意蕴。
如 《清涛词》中 《春风袅娜·读宋玉赋》评价 “余尝谓宋玉乃屈原之徒,忠君爱国,岂宜作 《神女》等赋,以惑君心?但细玩之,知其借以讽谏”,通过自己的“参悟”,将文学作品的审美属性仅仅规约在风世的工具性作用之内。又如顾彩在 《软锟铻》中,有 “当今假清官,闭门拒客,皆此法也,言之令人心怖”“闻谪恬然,有古大臣之风”“良吏不当如是耶”的评点;在 《软邮筒》中,有 “体当如此,非后世假清官之比” “救番使亦得体,终一登朝,便有大臣之度”的评点;在 《软羊脂》中,有 “好行省,有大臣气” “贪庸吏人人如此”的评点。顾彩通过剧作对良吏进行褒奖,对贪官进行贬斥,并以戏剧反观现实官场中的假清官和贪庸吏,以期实现警世的目的。
他在 《红萼词序》中言曰:“天下有韵之文,皆所以写情。”[6](P2)可知在顾彩看来,情是有韵之文的重要题旨。故顾彩在评点中也对近情之文大加赞赏。值得注意的是,顾彩的情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才子佳人之情的桎梏,而更多地指人情。如在 《软锟铻》中,顾彩对第六出 《庭遣》【玉交枝】 “我暮年方寸,甚牵萦儿曹未婚,但膝前佳妇能柔顺,也堪娱菽水朝昏。若他年遥赘浣花村,何如及今奠雁韶阳郡”一曲,评道:“真朴近情,逼似元人口角。”《软锟铻》第六出 《庭遣》【玉交枝】一曲,讲已至暮年的于瑞,对其子于干霄的婚事牵肠挂肚,既希望未来儿媳能柔顺,又表达了不想儿子入赘别家之愿。顾彩认为,此曲情感真挚,十分贴近人情,似元人作曲口吻。同在 《软锟铻》一剧,顾彩对第十三出 《投店》“【前腔】(贴)这也难怪这店家,小经纪是这般急货财,则看他得朱提转颜快”的内容,参释曰:“语俱入情理,元曲妙处,不过如此。” 《软锟铻》第十三出 《投店》讲姚氏母女蒙义侠韦双成 (贴)的救命之恩而得以逃离恶人白杞的府宅,不想途中又遇拐子,将资财尽数拐去,只得在旅店暂住。旅店店家因姚氏母女无钱交付住店费用,而对其冷嘲热讽并欲驱除出店。恰在此时,姚氏母女又幸遇恩人韦双成,并在韦双成的资助下得以继续住店。面对店家得钱之后的嘴脸转变,韦双成对姚氏母女解释道:店家做的是小生意,其爱财的性格是跟他的处境相符的,故店家在得钱前后有嘴脸转变这一行为,并不奇怪。顾彩对此处唱词以 “语俱入情理,元曲妙处,不过如此”作评,既是对韦双成话语情理恳切的肯定,也是对店家的描写符合世态人情的赞赏。顾彩崇尚元曲,认为可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作。以上两处举例,顾彩均将 《软锟铻》符合世态人情处的描写与元曲比肩,既是对 《软锟铻》创作的赞赏,也是顾彩自身重情的体现。
如顾彩在 《软羊脂》第十八处 《泣玉》中,对完颜盖为使女儿蕊琼高兴而不择手段谋求玉碗的情节,评道:“一团高兴而来,不意讨个扯淡,世间父母媚其子女者,真有此等情事。”“媚”此处即 “过度宠爱”之意。顾彩借完颜盖宠爱女儿蕊琼的故事情节来反观现实,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亦存在父母过度宠爱子女的现象。父母宠爱子女虽是世态人情,但深究顾彩此处的批评态度,可知顾彩于此表达了父母不宜过度宠爱子女的道理。又如在《软锟铻》第二十出 《见父》中,顾彩对于父由盛怒到平静的感情转变的缘由,以眉批的形式参释道:“看他先盛怒,次渐平,次乃释然,知子之无罪,慈父固当如此。因思绣儒打子至死,乃是情理有碍之事。世岂有一见子之褴褛,便毒打之,略无怜惜者乎?”于瑞本是官宦出身,在得知其子于干霄是被通缉的要犯时,他怒其不成。后在于干霄的辩白下,得知其子罪名皆为恶贼白杞诬陷所致,他愤怒的心情逐渐转为平静。“固当”为 “应当”之意。顾彩认为,于父应当有此情感转变,因为这是符合人情常态和其慈父的身份。同时,顾彩继续以情度理,思及 “绣儒打子至死”之事,认为父亲见子之褴褛而无任何疼惜之意,是不符合情理的。顾彩以情为出发点来思考文学创作,通过以情度情、丝丝扣理的形式,向读者展示出 “绣儒打子至死”的故事情节是情理有碍的,其以情说理的思想展露无遗。
相较于明末对情的思想解放,清初则展现出对理的复归。生活于清代初期的顾彩,其思想亦具有情、理杂融的复杂性,但顾彩能妥善地处理好情与理之间的关系,既重情又不舍理。值得注意的是,顾彩的情并非仅局限于男女之情,而更多地指世态人情,并以世态人情为出发点,以情度情、丝丝扣理,对内纠正文学创作的不合理处,对外达到正风俗的理性目的,这亦与其主张文学作品要具备正统的风世思想相通。
同一批评家在评点不同文学作品时,既会在批评的词汇、内容、风格方面存在大量的重合现象,在评点的技法方面也会形成自我套式。顾彩的评点既呈现出对前代已有的批点视点的守正,又在技法方面呈现出创新性。本段试以孔传志的 《清涛词》《软锟铻》《软邮筒》《软羊脂》等作品中的评点为基础,来分析总结顾彩评点技法的创新之处,以期对古代文学批评的技法论作出有益补充。
顾彩评点技法的创新之处,首先表现在其多借助某一艺术形态内部公认的经典作品和名人大家进行品评,形成借名家、名作来论作品的风格及创作优劣的技法论倾向,概言之为 “以词核词,以曲解曲”。
顾彩不仅编选了 《清涛词》,还为之作序,并在其中抒发了 “一代之兴,必有一代擅长之著作”的观点。顾彩在 《清涛词·词序》中,道:“古文莫盛于汉,骈俪莫胜于晋,诗律莫胜于唐,词莫胜于宋,曲莫胜于元……然而诗中之句语不可入词,入词则太文;曲中之句语不可入词,入词则太俗,求其无美不备者,必曰宋之继之者,今人也。”顾彩认为,诗句的语言太文,戏曲的语言太俗,皆不能直接代入词中,在历史的长河中,词作水平最高的朝代当推宋朝。故顾彩在评点 《清涛词》时,也多借宋代的词作名家来评点 《清涛词》中词作的风格和创作技法,即以宋词核 《清涛词》。如顾彩对《清涛词》中 《水调歌头·采莲》一词,评道:“朴劲又似苏老。”苏老即苏东坡,顾彩认为, 《水调歌头·采莲》一词淳朴遒劲的风格与苏东坡相类。又如对 《清涛词》中 《曲玉管》一词,评道:“长句如凫胫鹤膝,不可复断,惟柳七能之,今始见其敌手。”顾彩认为,孔传志在 《曲玉管》一词中对长句的处理,可与词作大家柳永相媲美。再如对 《清涛词》中 《天仙子》一词,评道“不袭范希文,而神情酷似。”范希文即范仲淹。顾彩认为,孔传志的 《天仙子》一词与范仲淹的词作有异曲同工之妙。顾彩十分推崇宋词,故多借宋代的词作名家来评点 《清涛词》,但顾彩亦知诗、词皆是韵语,前代的诗中名句及作诗技法对今人仍有借鉴意义,故顾彩在主以宋词称赞 《清涛词》之外,亦有 “镕杜诗二句恰好”“诗家避熟之法”的评点。
就戏曲而言,顾彩认为,元曲是历代戏曲创作的最高水平,但不可否认,元以后的戏曲家的戏曲创作亦有许多可取之处。故顾彩在 “以曲论曲”方面,多借助前代或同时代公认的戏曲经典作品和戏曲名人,来品评孔传志的传奇作品。如在 《软锟铻》第十七出 《托女》中,顾彩有 “如读琵琶汤药之词,可悲可泣”的评点。“琵琶”即指元代戏曲名篇 《琵琶记》,顾彩认为,《软锟铻》姚秀姬此处令人悲泣的唱词可与 《琵琶记》相提并论。以 《琵琶记》来论 《软锟铻》此处的唱词,《托女》中所体现的悲剧色彩便跃然纸上,读者亦可心领神会。又如在 《软锟铻》第二十出 《见父》中,顾彩又有“凡该括情事处,俱用极简之文,使李笠翁作此剧,五十出未止也”的评点,顾彩认为,孔传志此处概括情事的简练的语言可胜过同时代的戏曲名家李渔。再如在 《软羊脂》第十八出 《泣玉》中,顾彩有 “是折情致缠绵,真夺临川之席”的评点,临川即指明代戏曲名家汤显祖,顾彩认为,此折对情感缠绵的描写是比肩甚至超过汤显祖的。
顾彩借助同一艺术形态内部公认的名家、名作为依托来评点作品,不仅达到评点作品和表达其评点态度的目的,还可使读者快速领悟到作品的风格和创作的精彩之处,这种 “以词核词,以曲解曲”的评点技法可谓功用甚大。
中国古代文学家往往诗、词、文、书法、绘画兼善,且在多种艺术形态的相互涵养下,其不同形态的艺术理论与技法往往能相互借鉴,如孔尚任曾在 《桃花扇·小引》评道:“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家,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7],传达出文法须借鉴其他技法的艺术倾向。文人画是文人表情达意的重要工具,即绘画不仅要传达出所描绘对象,还要传达出文人自我的内在精神[8](P132-136)。宋以后,文人画的创作日渐普及,至明清两代,文论与画论的互渗、融合更是屡见不鲜[9](P53-56)。受时代浪潮的裹挟,顾彩的评点亦明显呈现出文论与画论交融的特点,并具体表现为以画谈艺的评点技法。
顾彩以画谈艺的评点技法,首先体现在顾彩直接以“画”字入评点,用以称赞生动、传神的文笔表达。如在 《清涛词》中,顾彩对 《疏帘淡月·芰荷风》一词,评道 “‘背斜风’句入画”;对 《齐天乐·咏獭》一词,评道 “獭之情况,描写无遗,胜画多多矣”;对 《巫山一段云》一词,评道 “娇憨如画”;对 《柳梢青》一词,评道 “淡艳如一幅着色小画”。以上举例,顾彩均将“画”作为名词性的 “画作”意,融到评点中,借以表达赞赏孔传志词作的意境之美、描写之真。又如在孔传志的传奇作品中,顾彩在 《软锟铻》第九出 《妖演》中,对净扮头陀上场的自我介绍的唱词,以夹批的形式评道 “画像”;在 《软锟铻》第十出 《途困》中,对“仓皇似高天雁鹜翔”的情境描写,批道 “苍凉如画,神采笔也”;在 《软邮筒》第八出 《审谍》中,对剧中黑面公主 “铁骨婵娟,苍皮娇面,凌波现六尺金莲,踢倒黄河堑”的人物描写,评道 “数语画出粗莽丑陋”。顾彩在评点孔传志的传奇作品时,既将 “画”作为名词性的 “画作”,又将 “画”作为动词性的 “描绘”,均用以赞叹孔传志文笔表达的逼真、传神。
顾彩以画谈艺的评点技法,还表现其以画法论文法。《清涛词》中有 《一剪梅·落霞》一词,顾彩评道:“烘云托月,画家能事尽矣。”烘云托月法原是国画的一种画法,即通过对事物的点染、描绘来烘托主要物像。顾彩将用于国画的画法用以批点孔传志的词作,称赞孔传志的作词之法能尽画家之能事。值得注意的是,将烘云托月的画法作为文法来使用,并不是顾彩的首创,金圣叹在批点 《西厢记》时便早已运用此法。由此又可见,文论与画论在明清时早已互渗、融合,顾彩此用亦是对前人批评技法的守正。又如在 《软羊脂》第十一出 《搜主》中,对 “丞相燕帖木儿自领兵马各处寻”这一故事情节,顾彩评道:“此是一搜,枢密府是二搜,后被刺是三搜,看他绝不犯画之法。”画法认为创作要平衡画面的阴阳,主张通过线条的粗细曲直、用墨的浓淡干湿,在不相犯的前提下丰富画面的层次[10]。顾彩此处以画法的层次论文法叙事的条理明白,可谓别出心裁。
无论是 《清涛词》中未署名评点者的批语中所透露的作者信息,还是在批评的词汇、内容、风格等方面与顾彩批点的其他作品进行比对,都可考证 《清涛词》中未署名的评点者为顾彩。汇总细读顾彩在 《清涛词》《软锟铻》《软羊脂》《软邮筒》中的批语,可发现其评点具有鲜明的自我色彩,其以词核词、以曲解曲、以画谈艺的评点技法既能准确传达出其评点态度,又可使读者快速领悟到作品的风格和创作的精彩之处,这种类比式的评点技法可谓别出心裁,亦是对古代批评技法的有益补充。同时顾彩评点亦具有深厚的思想意蕴,其正统的风世思想,以及重情而不舍理并以情说理的思想倾向,都可为清代评点研究提供可借鉴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