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敏
(北京石油化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617)
“哲学”传入中国之初,中国哲学学科的创立和发展,遭遇了重重阻碍。对此,王国维主张为哲学 “正名”,力主在学科体系中设立哲学学科;他积极向国内介绍和引入叔本华、尼采、康德等西方一流的哲学家及其著作;他以现代哲学的标准,重新审视中国传统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资源进行深入发掘,并结合西方哲学的优秀成果,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系统性的改造和现代性建构;他开中西方哲学比较之先河。王国维对于中国哲学的贡献是开创性的,这无疑使其成为20世纪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先驱。
“哲学”传入中国之初,清政府颁布的 《学务纲要》中,删掉了 “哲学”之名,并禁止大学设哲学科,理由是 “中国今日之剽窃西学者,辄以民权、自由等字实之,变本加厉,流荡忘返”[1],同时对于西方哲学采取了拒斥态度。
针对此种情况,王国维作 《哲学辨惑》和《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予以驳斥,为哲学 “正名”。
首先,哲学非有害之学。针对清政府认为自由、民权学说是随哲学而来的说法,王国维指出“数然此等说宁属于政治法律之方面,而不属于哲学之方面”[2](P69),即自由、民权之说并不属于哲学的范畴。
其次,哲学非无用之学。针对清政府以功用论哲学,王国维指出哲学的价值已超出功用的范围。第一,人的生活需要哲学,“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2](P69);第二,振兴学术需要哲学;第三,哲学具有独立性,“国家即不保护此学,亦无碍于此学之发达”[2](P70);第四,哲学为其他学科之基础。王国维指出 “则世所号为最有用之学如教育学等,非有哲学之预备,殆不能解其真意”[2](P70),他认为,哲学综合了心理学、伦理学、美学的价值目标,即真、善、美,“教育之宗旨亦不外造就真善美之人物,故谓教育学上之理想即哲学上之理想,无不可也”[2](P4)。
再次,对外国哲学不应拒斥。“西洋哲学之于中国哲学,其关系亦与诸子哲学之于儒教哲学等”[2](P71),应学习西洋哲学的长处, “余非谓西洋哲学之必胜于中国……近世中国哲学之不振,其原因虽繁,然古书之难解,未始非其一端也。苟通西洋之哲学以治吾中国之哲学,则其所得当不止此。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2](P5)。
最后,哲学不应废除,而应特立一科,“不但尚书之废哲学一科为无理由,而哲学之不可不特立一科,又经学科中之不可不授哲学,其故可睹矣”[2](P71)。
这些相对于梁漱溟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所贯彻比较哲学研究理路早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由此看来,在中西方哲学与文化的比较研究中以及中国哲学发展历程中,王国维书写出了开山之笔。尽管其后来在文学中的影响更大,但其在哲学与文化研究中的建树不可磨灭,其在哲学生存权遭到最严重威胁时能够挺身而出,融贯中西,为哲学正名,奠定了其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上不可忽视的地位。
王国维指出,“中国哲学”的特质是:不重“思辨”而重 “实际”,“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吾国人之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至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3](P101)。
中国哲学的特质规定着 “中国哲学”的内涵,即注重实用的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故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3](P106),“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3](P106)。由于 “中国哲学”太过于注重实际,容易为 “实际”所累,哲学家忘记了哲学的神圣,而以道德、政治为手段,造成某些哲学著作无价值,哲学家亦忘记或者难以履行其职责,从而 “中国哲学”难以实现自身独立之价值,其发展必定受到限制。
王国维认为,较之于西洋哲学, “中国哲学”最根本的缺陷是 “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3](P101),“夫战国议论之盛,不下于印度六哲学派及希腊诡辩学派之时代……而在中国则惠施、公孙龙等所谓名学者流……其于辩论思想之法则,固彼等之所不论,而亦其所不欲论者也。故我中国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足以见抽象与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3](P102)。与印度、希腊哲学相比,中国哲学注重实践、注重应用,而缺乏对现有知识的抽象与概括,从而导致其难以形成系统性的理论,这就限制了哲学本身的发展。
关于如何解决此问题,王国维提出,“我国学术而欲进步乎,则虽在闭关独立之时代犹不得不造新名”[3](P108)。这就是说 ,虽然 “中国哲学”不擅长以抽象思维构筑哲学理论,但要顺应世界学术文化发展的潮流,就必须在学理、范畴、概念上有所创造并形成系统。
首先,儒、道宇宙原初论与西方本体论。王国维分析了中西方哲学中关于宇宙本体论的相关阐述,并找出了二者的共通之处, “叔氏之物质、物力与 《易》之阴阳二气,皆使物变化之本质或动力,在其变化以外,则二者之说相似也……儒之 ‘天理’、子思之 ‘诚’、叔本华之‘意志’,皆为宇宙之本原,发现万有之一大活动力,固不甚相异也”[2](P115)。他还指出,老子的 “道”相似于西方哲学中的 “理”,“若夫老子之 ‘道’为 ‘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绝对的自然之道,与斯披诺若之一元的 ‘理’相似”[2](P115)。
其次,儒家 “人性论”与西方伦理学。第一,关于道德概念。王国维指出:“如彼英人阿当斯密氏之 ‘同情’,哈提孙氏之 ‘情操’,巴拉特氏之 ‘良心’说等,均视为 ‘爱他’之根原出于天性,遂以此为行为之标准,与孟子之‘良心’说稍相类似。”[2](P127)第二,关于道德实践方式。王国维指出:“孔子之学,即欲达其理想之仁,先当励精克己,屏己之私欲……于希腊有西尼克派,即 (犬)儒派之极端克己说,及斯特亚学派之克己说,德国有康德之严肃主义等,皆此说也。而其中如斯特亚特学派,为中自然,安天命、贵理性,以实践励行为目的,最似儒教。”[2](P136)这就是说,要达到理想道德状态,中国哲学中并不像西方哲学中那样要极端克己,而是以实践励行为目的,要复中庸之礼[2](P132)。第三,关于道德实践方式的评判。王国维指出了中西方哲学中关于道德实践方式的同异之处,“就人间行为之判断,于西洋有动机论、结果论二派……儒学直觉派也”[2](P125), “故孔子恰如康德为动机论者……故 《论语》曰: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2](P131)。这就是说,中国哲学中评判行为善恶的标准,中国哲学中重动机,是直觉派,而西方哲学中直觉派与功利派兼而有之。在现代看来,坚持二者相结合的标准,更为科学。
最后,墨、儒名学与西方逻辑学。王国维认为,中国哲学中也有名学,只不过后来衰落了。他分析中国的墨子、荀子对于名学的发展,并将其与西方逻辑学相对接。第一,他分析了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名学发展史,“墨子之定义论、推理论……可谓我国名学之祖,而其在名学上之位置,略近于西洋之芝诺者也。然名学之发达,不在墨家,而在儒家之荀子。荀子之 《正名》篇……实我国名学上空前绝后之作也。岂唯我国,即在西洋古代,除雅里大德勒之奥尔额诺恩(Organon)外,孰与之比肩乎?”[2](P222)王国维认为,叔本华的某些观点不过是荀子命题的注脚:“其充足理由论文第二十一章之全文,不过荀子此节之注脚而已。”[4](P145)第二,王国维指出中国的名学与西方逻辑学中的相通之处,并分析中国名学衰落的原因,如 “列子于一实体与个个物体之间,置许多阶段,而说其发展之次第。此与新柏拉图之分出论的思想,恰同一辙”[2](P177),又如 “墨子之名学实自其欲攻儒家之说以伸己说始,与希腊哀列亚派之芝诺,欲证明物之不变化不运动,而发明辩证论者相同”[2](P174)。对于中国名学的衰落,王国维分析其原因是 “然希腊之名学自芝诺以后,经诡辩学者之手,至雅里大德勒,而遂成一完全之科学。而墨子之后,如惠施、公孙龙等,徒驰骋诡辩,而不能发挥其推理论,遂使名学史上殆无我中国人可占之位置,是则可惜者也”[2](P174)。
基于上述分析,王国维对于 “中国哲学”的建构及发展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和主张。
首先,保持哲学的独立性。王国维对 “中国哲学”的 “实用”特性及其 “道德哲学”“实践哲学”模式持批判性态度。他指出,哲学是解答 “宇宙人生上之根本问题”[2](P71),是独立而纯粹的,如果夹杂国家、宗教、种族等问题,会使哲学成为手段而非目的,会影响哲学的独立性从而阻碍哲学的发展。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 “世界上没有纯而又纯的哲学社会科学。世界上伟大的哲学社会科学成果都是在回答和解决人与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中创造出来的。研究者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研究什么,主张什么,都会打下社会烙印”[5]。哲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其发展是与时代主题密切相关的。中国哲学是 “内圣”与 “外王”的内在统一。20世纪初,救亡与启蒙成为时代主题。当时的哲学家都带着现实关切去研究哲学问题,这既是必然的,也是中国哲学的内在逻辑使然,因此,哲学是具有现实指向性和现实关切的,这不会影响哲学的独立性,反而会使哲学进一步发展。
其次,引进西学,促进中西方哲学交流对话。其原因在于:第一,中西方哲学探讨近似的宇宙人生问题,但对问题的解决采取了不同的方法, “同此宇宙,同此人生,而其观宇宙人生也,则各不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见,此大不然者也”[3](P105)。因此,中西方哲学不应彼此孤立,应加强双方的交流对话,相互借鉴。第二,中西学之间相互依赖的程度在逐渐增强。王国维指出:“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故一学既兴,他学自从之,此由学问之事,本无中西。”[6](P43)基于此,应积极推动中西方哲学的对话与交流,方能互取所长,共同发展。第三,通晓中国哲学,须借鉴西方哲学。王国维指出:“……且欲通中国哲学,又非通西洋之哲学不易明也……苟通西洋之哲学以治吾中国之哲学,则其所得当不止此。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4](P5-6)即借鉴西方哲学,有利于弥补中国哲学 “文法”之缺陷。
最后,创建 “中国哲学”的 “文法”。王国维指出,可从中国哲学的内容、范畴、理论结构等三个方面的系统化来创建中国哲学的文法。中国哲学内容的系统化,即整理古代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并将其系统化;中国哲学范畴的系统化,即借助西方哲学的范畴,对中国学术思想中的范畴进行哲学意义上的解释和论证,建构中国哲学的范畴系统;中国哲学理论结构的系统化,如依据西方哲学 “本体论”“人生论”等理论结构的划分,王国维将 “中国哲学”进行如此划分;依据西方哲学 “天命论”有 “宿命论” “任命论”“意志自由论”“定命论”等划分,王国维将中国古代哲学中的 “天命论”分为不同类型,如孔子是 “任命论”,孟子是 “定命论”与 “意志自由论”相融合。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要加快建构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5]。王国维的 “中国哲学观”包含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回答、对中国哲学特性的概括、对中国哲学价值的发掘以及对中国哲学未来发展的构想,其中诸多主张和观点,对于解决 “中国有无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关系、“中国哲学的未来建构及发展”等问题,对于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建构,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首先,建构具有自身特色的哲学话语体系。“中国哲学”自产生之日起,就不断为自身的合法性进行辩护,中外学术界曾掀起了中国有无哲学的争论热潮。
王国维指出,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即“我中国真正之哲学,不可云不始于老子也”[2](P102),“夫周秦与宋代,中国哲学最盛之时也”[2](P3)。他也认为,与西方哲学相比较而言,中国哲学”最根本的缺陷就是 “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3](P101),有 “哲学思想”而无 “哲学学说”。这就说明,王国维承认中国虽无中国哲学之名,但有中国哲学之实,因此要促进中国哲学自身的发展,就必须在名法上做努力,学理、范畴、概念上有所创造并形成系统。
除此之外,王国维从世界学术的高度谈到了如何对待学术争论,“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问题,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同此宇宙,同此人生,而其关宇宙人生也,则各不相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见”[2](P39)。这其中也蕴含着如何解决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争论。
因此,中西方哲学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有共性的,只是解决的途径与方法不同、名法不同,据此以一国或者以民族哲学之标准去评判其他国家或民族的哲学未免浅薄。解决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并不仅仅是去争论中国有哲学或者无哲学,更不应该依据自身所下结论就对本民族哲学或者文化妄自菲薄或者骄傲自大,而是应以更为理性的态度,着眼于中国哲学自身的发展而不是被“中国无哲学”的论断牵着鼻子走,积极去吸收能够促进中国哲学发展的一切积极因素,方能推动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真正解决。
其次,居于世界哲学的视野处理中西方哲学的关系。20世纪以来,中国思想界一直在致力于解决 “中西”问题,面对西方军事、经济、文化全方位的冲击,中国思想界走过了对中国文化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反思历程。如何看待中西方哲学问题是其中的核心问题,有认为中国哲学远远优于西方哲学者,有认为西方哲学远胜于中国哲学者,有认为中西哲学是平行的文化系统无所谓优劣者。对中西方哲学关系的解决直接决定着学者对于中国哲学的建构,因此,有人主张中国哲学应接着讲,有人主张中国哲学应照着讲。王国维析取西方哲学的概念和范畴来试图解决中国哲学建立及发展中的问题,虽未有根本性的解决方案,但无疑对引进西方哲学以及中西哲学的交融会通作出了独特贡献,开创了运用西方哲学来梳理中国哲学的先河。
王国维中国哲学的相关研究工作无一不是在对中国哲学的析取下进行的,尽管很多内容是在“文法”、逻辑以及系统化层面上的。因此,在处理中西方哲学关系问题上,应该是:第一,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有着共同面对的问题,只是表述方式不同;第二,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深入,文化之间沟通与交流不可避免,尤其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对于西方现代优秀文明的主动迎接远远胜于被动接受;第三,西方哲学中的优秀成果之长可以用来补中国哲学之短。王国维以问题为导向,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中西方哲学的学术对接,比如将孔子学说与西方的伦理学、墨家学说与西方的逻辑学等等,找到其共通之处,这就是以彼之长补己之短的基础。
最后,推进哲学的现代性发展及其社会功能的实现。近年来的中国思想界,哲学有日益被边缘化的趋势,“哲学无用论”也一时成为流行之语。这一现象凸显两个问题:第一,中国哲学的社会功能;第二,中国哲学的自身发展。而其实这两个问题又是交织在一起的,中国哲学社会功能的发挥依赖于其自身的发展,中国哲学自身的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以其社会功能的发挥为基础和前提。
中国传统哲学自身就包含 “外王”的因素,即有着为社会服务的功能,那么,在当代,哲学对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作用及功能如何发挥出来?王国维的相关观点或许能带来一些启示。王国维针对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批评将哲学夹杂于政治、种族、宗教而成为论证或批判政治和理性与否的工具的现象,认为哲学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其应有的品质,既谈不上对社会的正价值,也限制了哲学自身的发展。
需要指出的是,王国维仅强调了一个方面,另外还应注重发挥中国哲学内在的 “外王”的价值诉求,即现实关怀。在中国哲学的研究及建构中,不仅应真正贯彻学术精神,注重哲学精神、哲学品格的阐扬,哲学亦按照其自身内在品质和价值来表达和发挥其社会功能,还应将哲学研究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促进中国哲学自身的发展及其社会功能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