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世熊序文书写的现实关怀和道德关怀

2020-12-19 17:54宇,张
莆田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序文现实

张 宇,张 翼

( 福建警察学院 基础部,福建 福州 350007 )

明代序文创作极为盛行,“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 死而棺椁之不可缺”[1],然序文在繁盛的同时,亦有不少流弊,如明末魏禧所言: “书之有叙,以道其所由作,或从而赞叹之,或推其意所未尽。 古者美疵并见,后世有美而无疵。”[2]至明末,不少士人对此有所反思与补救,如明末清初福建汀州府文坛领袖李世熊。

李世熊(1602—1686),字元仲,别号媿庵,自号寒支道人,汀州宁化人。 他是古今中外学者公认的汀州府文坛领袖,“以长汀为中心的闽西北地区第一位重要的文学家,对清代闽西北的文学创作起了深远的影响”[3]。 李世熊的序文数量众多,也取得很高的成就,他的序文并非 “工巫祝之辞”,而是 “习颂道谊耳”[4]181,可谓是“旷玮而不诡于儒,引之类迂索亦得理也”[4]172。所谓的 “道谊” 与 “理”,是指其序文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寄托其扶植世道人心的苦心。

一、 “务为有用”——书序文鲜明的现实针对性

明末清初时,受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影响,文学领域出现了 “兴复古学、 务为有用” 的主张。 “兴复古学、 务为有用” 的主张既针对明末“游谈无根” “束书不观” 的士风,也针对当时空疏不当、 脱离现实的文风,它主张文章要联系现实,要有为世用。 李世熊的序文便体现 “兴复古学、 务为有用” 的主张,其序文皆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如 《春秋存俟序》:

古之著书立言者,呜呼! 世有早暮,传之久有衰盛,何也? 曰其人之时也。 著书者虑无不想,构至精灵交冥,诚不可灭。 数极而见,故曰时也。 何以言之,昔者汉初左氏无传而公、 谷、 邹、 夹四家并行,胡母生、董仲舒、 公孙弘,皆治 《公羊》也……魏代始稍行世,及杜预集解于晋,颖达修书于唐,左氏大张而公、 谷浸绌矣。 此左氏之时也矣。[4]111

《春秋存俟序》是李世熊为其友人余希之、余赓之兄弟所作之序,其首先 “溯诸传源流兴废”[4]112,论证诸传的流行 “各有其时也”,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此文目的在于打破了经典神圣不可违背的神话,论证经典是时代的产物,要反映现实、 服务现实。 此文体现李世熊的疑古精神,疑古是为了打破常规,更好地为现实服务。 与 《春秋存俟序》相呼应的还有 《春秋涉录序》,其进一步阐述经典应为现实服务的观点:

《春秋》救乱之书也。 今所不能救者三事,执 《春秋》议之可乎? 《春秋》传曰:“邾庶其窃邑来奔而鲁始多盗。” 今者召大盗而赏之皂牧、 舆马、 冠盖、 佩剑,俨然为万夫长。 于是戎心胥效,盗乃繁兴。 至勤司马而治之,此臧武仲所不能诘也,宜乎寇祸之半天下也。 且弄兵潢池,窃天子沮洳之地,悍然夷伤命吏,抗王至无等矣。 天子哀其穷愚,贷以不死,令洒濯厥心,供王所事,不惜高官尊秩,次续被膺。 此斧钺之余躯,幸而长见日月,得作朝廷之名号,控制市夷。[4]127

《春秋涉录序》作于崇祯乙亥年 (1635),此年李世熊 “单车走泉州、 出安海,潜观郑蜚虹。 时郑与抚台邹不合,邹为兵部郑猜而剃发”[5]400,显然 《春秋涉录序》的创作,有现实针对性。 郑蜚虹是郑芝龙,郑氏以海盗起家,至明末已成为声势浩大的割据政权。 明廷无力剿灭,只能对他招抚。 郑氏势力极大、 声望日隆,隆武期间,更是被视为南天一柱,其子郑成功也同样被寄以厚望,黄宗羲 《郑成功传》记载曰:“隆武奇之,抚其背曰: ‘惜无一女以配卿,卿当效忠吾家,无相忘也。’ 赐姓朱,改名成功,封御营中军都督,赐尚方宝剑,仪同驸马。” 李世熊于郑氏声望日隆之际,单车走泉州、 出安海,潜观郑氏,可见他对郑氏抱着怀疑的态度,而事态发展也验证了他的怀疑。 李世熊 《春秋涉录序》既针对招安郑氏这一具体事件,也针对明末的抚盗之策。 文章以 “ 《春秋》救乱之书也” 的议论开篇,显然是针对明末的抚盗之策而发。 李世熊极为关注朝廷的抚盗之策,多次论述抚盗之弊。 抚盗不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且错过了将寇贼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 他认为明末的抚盗之策之所以弊病丛生,皆是世人不善学经典之过,没有将现实与经典相结合,“此无王之最,《春秋》所重绝也”,“此 《春秋》讨罪之义不明,致奖贪诲盗,苟苟偷生”[4]128。

李世熊除认为经学通世外,史学同样要发挥史学经世之能。 甲申国变后,李世熊撰写了《狗马史记》,目的并不仅仅只是辛辣地讽刺士林百态,更重要的是希望通过 《狗马史记》的撰写而达到告诫世人,进而树立纲纪伦常的目的,如 《狗马史记序上》:

纪治乱,必审其正倾;定正倾,必测其表晷。 晷正,则南北阴阳与俱正也。 地晷于天圣,人晷于天地;物晷于人。 彝晷于夏,比其倾也,天表移而圣晷匿,罔两树臬而试阴阳之器,罔两树臬则必于夜也。 不则,酸雨毒雾也;不则,万目皆盲也。 何也? 晷不可见也。[4]132

李世熊这里所言的 “晷”,指的便是社会风纪与纲纪伦常。 李世熊认为国家若要实现国富民强与长治久安,必须要定 “正晷”。 由此可见,李世熊 《狗马史记》的撰写就是要 “正晷”,是要树立正确的社会风纪与纲纪伦常,这是李世熊经世致用学术思想的体现。

李世熊的 《家谱后序》同样体现其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他自述编写 《家谱后序》缘由时曰:

崇祯之季,国无睦臣,枝党相龁,不旋踵而宗社沦墟。 毒之流也,使野无睦俗,乡邑相仇,田丁斩木而攻城郭,所在毛起转徙之处,视弃其宗如割荼也,则家无睦族矣。[4]164

可见李世熊之所以编写家谱是源于家国惨祸,大到国家而言,国无睦臣,党争激烈,最终至祸起萧墙;小到宗族而言,宗族仇杀,骨肉相残,如明末丙戌六月二十六日宁化的黄通之乱,“黄通率田兵千数人,袭入邑城,杀其族衿黄钦镛,并侄黄招,掠殷产百数十家”[6]。 因此李世熊编写家谱的最直接目的,在于通过血亲的认定,唤醒宗族之间骨肉亲情,从而增进宗族团结,促进亲族和睦,互帮互助,共同抵御强敌;进而从宗族扩展至国家。 可见李世熊编写家谱,背后是有其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的。

综上所述,李世熊的书序文既体现其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也是明季 “兴复古学、 务为有用” 的文学观点的体现。

二、 扶植世教人心的寿序文

李世熊序文的第二个特点是将扶植世教人心的苦心贯穿于寿序文的写作中。 与书序文创作出现不少流弊相似,明中后期后,寿序文的创作同样出现了不少弊病,如:

尝读史,见唐穆宗诞日,群臣欲举贺,宰相韦绶抗言于朝,谓古无贺诞之礼,事宜罢,穆宗从之。 近世震川先生屡言古无贺生辰者,不知起何人,然震川所作寿文数十篇,终未能免俗也,特其言颇裁而有体。 今则滥矣,远则飞仙佛祖,近则圣贤卿相,备奉而加寻常之人。 称者忘其妄,受者不为惭愧,率天下而昏梦,其衷可乎哉![5]504

可见明中后期后,寿序文的创作充斥着应酬之风和谄媚之辞。 李世熊却将扶植世教人心的苦心贯穿于寿序文的创作中,大大提升了寿序文的品格。

“以寿祝人” 多是寿序文的主题,然李世熊却针对明末 “士风浇漓” 的状况,突出强调修寿要与修德相结合,重点强调对社会风纪和纲纪伦常的遵守和坚持。 李世熊极其赞同韩非 “人之性寿” 的观点,认为所谓的 “性寿” 指的是仁者寿,如他在 《周太翁朱太君七十偕寿序》中举例言之: “太翁为廉干吏,直冤狱而不自为名,好施人而不自为仁,缓急人而不自为义,少时割万金产与豪并而不以为怨,长推万金与两弟而不以为慈”[4]172。 周太翁显然是仁者,为人申冤屈,乐善好施却不留名,轻钱财重情义,是德风德行的典范。 对周太翁的仁善之举,朱太君表示理解与支持,“惟太君赞之并加挚焉”[4]172。在 《阴庆余七十寿序》中,李世熊进一步阐发了仁之于性,是 “性固有之也”[4]183,并通过阴庆余德释偷儿、 代偿完妇等事迹展现了德者风范。 他认为在德风德行面前,功名富贵与神仙厌世之事都是过眼烟云,“君子于是叹有道之稀而益悼末世之鄙也。 家有休德,不奉承其遗则,乃求琅函、 宝笈、 希洲岛、 辽阔天宫渺茫之事,何其愚”[4]183。 他认为 “世乃有不修性寿而修仙寿者,不已惑乎”[4]184,而性寿之修则归根于 “忠即遂忠,孝即遂孝,义即遂义”[4]184,而 “自古奇峻沉毅之士,皆有摄服群力之才,乘时势而用之。 至于张弛藏发,裁决于神智,不为运会所撼移,此惟根抵忠孝至情”[5]441。 罗君某甫就一心皆出于忠孝至情,他 “少尝从事戎幕,通敏见事于当事,非心所好,辄谢去之,返居旧里”[5]441,返乡之后,面对 “兵火之后,田庐荒毁,井巷萧然。 君躬先率作,勤讲艺值,令山林疆亩,悉无闲旷,于是流亡返集,不逾年而烟火千家,遂扶植瘠羸,赈给婚丧。 子弟尤贫者,各授以事而食之,使习勤而不为素食待举火者数十宅。 暇则训习技击,连为保甲,俨然有干城之望”[5]441。 罗君不仅事功斐然,且 “孝友至性”,事母至孝。 “恋侍老母如婴孺,同子侄弦诵……诸郎以文为种,以武为植,各尽其材,为时名彦。 而君独徜徉丘里,粥粥若无能,是何为者耶!”[5]441在 《邑丞周公寿序》中,李世熊还阐述了儒道互补的养生法,如 “公儒者,本周岐仁厚之遗,发洙泗立达之绪,矢水檗而去其矫,躬道学而去其迂”[5]438,并在闲暇之余,以山水之乐自娱,“惟拥封万卷以自怡,哦松则声出金石,角韵则卷错玑珠,真若烟云生其官舍而山水绕于阶除者,虽游人放士不萧闲与此也”[5]438。这都是因为他以 “仁义为必可行,诗书为必有用,以清净代法律”[5]439,所以李世熊认为 “古至人之为寿者,专气致柔,希言自然,而人莫知其极,后古之贤者效之,导引屈伸,不伤人亦不伤神”[5]439。 李世熊在 《陈昆良六十寿序》中进一步表达了修寿应与树德相结合的观点:

凡人信有千岁之运,终不信有万年之人,则不知千岁不可株待而万年可坐券也。 列子曰: “生民不得休息者四: 为寿与名,位与贪也。 有是四者,畏鬼、 畏人、 畏威、 畏刑,此之谓遁人。 可僇可治,制命在外,反之则天下无对。 制命在内,盖无寿则天无对也。无誉则毁,无对也;无贵则贱,无对;无富则贫,无对也。 一以为纯常,一以为猖狂。虽天地覆坠,犹之指肘屈伸也。 此之谓休息,以此相人,则天下多遁人而陈先生独有其无对,独有其万年矣。[4]181

李世熊以上所言,天下之人皆希望长寿却多迷恋世俗富贵权势,这无非是世间带着镣铐的囚徒而已。 人生短短数十年,为追求功名利禄,世人多磨灭自己本性,所以李世熊认为世人多属“遁人” “可僇可治,制命在外”。 世人要长寿,应要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保持自己的天性与本心,成为 “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之人。当然仅有如此是不够的,为何李世熊认为 “天下多遁人”,而陈昆良 “独有其无对,独有其万年”,是因为陈昆良不仅保持了自己的本心,更是仁人义士的典范,如:

先生生而早孤,负怀霜雪,抑塞磊落。当其搘拄巨绅,叩阍以雪父仇也,孝烈之声已悚动乎天下。 及解东林之党狱,护死义的遗孤,天下瞻瞩以为贾彪、 婴杵未足多也……既而权奸败,南都覆,间关万里,卒无所遇。 然后喑卧毯车,固穷以老,撰著眢井之文,凄吟月泉之社,与鼎翁、 皋羽亦异代同悲矣。[4]181

陈昆良虽 “生而早孤”,但仍具有高洁的志向与品格。 “全性保真” 并不意味着逃避世事,陈昆良为人子孝,“叩阍以雪父仇”,仗义护东林死义之遗孤,是为大义。 天下太平,辞官不出,天下有难,则 “徒步南返,麻鞋谒帝,慷慨敷陈”,可谓是大忠大孝。 明朝灭亡后,陈昆良更是严守明遗民的气节与立场,他无愧是立德与修身的典范。 同是此典范的还有李世熊的友人林澹若:

予因曾子弗人识澹若,望其眉宇廓落有奇气,汪然无涘也。 间谈诗赋文词,则以为文人矣。 既乃精论法书名书,鉴别三代、 汉、秦以来金石铭识,则又以为韵人矣;次乃及青鸟、 岐黄、 遁奇、 壬乙之学,则又以为博通多材之人矣。 所交自孤狷、 凉狂、 儒缓、通侠之士,异调而同谐。 每过从必倾尊烹茗,雅歌投壶,不则选石听泉,问竹移花,从老衲话闲候月,终无细碎市闤事得挂吻眉者,则又以为历落澹淡之人矣……疏既上,天子壮之,急下兵部议,而部臣寝格不行,未逾月而燕京陷。[4]177-178

林泓,字澹若,福建建阳人,乾隆 《福州府志》有其传曰: “轻财任侠,凡诗赋书画六壬遁甲之学罔不究心。”[7]李世熊在 《林澹若七十寿序》中用诗画的语言形容他的博学多才及淡然处世的魏晋之风。 然尽管林澹若平时逍遥出世,忠贞之心却始终未变,他不汲汲于肤浅的功名利禄,而是有 “挟尺剑囊,矢伏阙下,片言移人主意” 和 “与天下吏民更始” 的宏图大志。在国家危急时刻,他应科举,上策论,为的是能为国家兴亡尽绵薄之力;明亡之后,他严守明遗民的气节,不仕清廷,以诗酒自娱,以岐黄之术济世。 林澹若同样是立德与修身的典范,李世熊认为每人 “全性保真” 的方式或许不同,有人选择儒家立世,有人选择道家逍遥,也有人选择佛学的超脱。 但不论何种方式,在国家危难之际,都应以忠义为本:

奚羡寿不矜贵矣,奚羡名不鬻势矣,奚羡位不贪富矣,奚羡货视世间人鬼威刑撄挠酷烈如飓风拂石,嵬岳相遭而已,谁得治之哉! 而或者以兴亡牵恨桑海,伤神忧郁焚和,宜非延生之理……即国亡庙墟,惓惓大义若使立文明之朝,服高曾之矩,其哀伤怆恫不万万于此乎?[4]181

可见,在李世熊看来,“性寿” 就要撇除贵、富、 位、 威等外在束缚,“全性保真”,保持自己的天然本性,这是修身的基本。 修身还需以忠义为本,事有可为,则尽忠保国;事不可为,则严守遗民的气节与底线。 修寿与树德相结合的论断显然有现实针对性,针对的是明末恶劣的士风,更与其重道德修养与道德践履的实学思想有关。

三、 结语

李世熊 “旷玮不诡于儒、 迂索亦得理” 的序文,不仅扩充了序文的社会内涵和审美内涵,也摆脱了应酬之风。 李世熊的序文创作有深刻的时代背景,明末 “士风浇漓”,士人多寡廉鲜耻、腆颜求生之辈,所以他才将扶植世教人心的苦心贯穿于寿序文的写作中。 明末士人游谈无根,学问空疏,不切实用,故而李世熊的书序文中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提倡 “务为有用”。 可见李世熊的序文创作,有深刻的现实因素,也反映了时代思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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