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赵辛楣的人生故事
——《围城》探秘之四

2020-12-19 13:32管冠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苏文方鸿渐围城

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赵辛楣虽然不是《围城》的主角,却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夏志清和杨义在各自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仅引述了最简单的事实。[1][2](1)夏志清说赵辛梅“是苏小姐的失意追求者”,杨义说他是苏小姐“一个曾经留美的表亲,现为华美新闻社政治编辑”,这些皆是最基本的事实。不过,杨义的说法还是有误,赵父和苏父曾是同僚,故两家算是世交,不是表亲。后来的研究表述似乎显得更全面、更深入了。例如,有论者认为“赵辛楣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苏文纨的追求者又是孙柔嘉的监护人、高松年的学生……起到了连接《围城》世界人际关系网络的纽带作用”[3];另有论者从方鸿渐和赵辛楣身上看到了相互对立的两种生存状态:前者深陷“围城”困境而不能振作自拔,后者则在“围城”困境中自解困境、超越困境;前者“被作者否定和批判”,后者“受作者喜欢与赞赏”[4]。本文的看法是,以上诸种说法与认识皆须进一步的考量,在没有完全搞清楚赵辛楣的人生故事之前,对他说得越多反而越经不起检验。本文的主要工作就是重建赵辛楣的人生故事,全面认识方鸿渐的这个好朋友。

赵辛楣第一次上场时,“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5]61-62,那么,赵辛楣得了什么病呢?恐怕多数读者对此无暇亦无心思索。即便停留在此处思索也思索不出什么结果。如果能一直记得这个问题(这对《围城》的阅读者来说是个莫大的考验),后来看到唐晓芙下面这段话时才可能会有所晓悟。

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热,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5]90

笑声往往阻碍了读者的深入思考与融会贯通。只有当读者对《围城》的妙语妙喻产生了一定免疫力的时候,才有可能对它的叙述作整体的把握与全面的认知。——苏文纨当着赵辛楣的面说他“因病未随机关内迁”是含蓄的说辞。赵辛楣的“病”不是流感或胃炎那样的生理疾病,而是心病:上司跟自己争一个女人,怎么办?成全上司,自己不甘;跟上司斗,没好气受,又不能冲冠一怒辞职为红颜。况且自己喜欢的女人跟这有妇之夫眉来眼去,仿佛来者不拒、要做个成年男性杀手,否则她就不会把王尔恺录诗的扇子郑重地收藏。她甚至连小男孩也不放过:在船上听了孙太太恭维,就改变“最不喜欢小孩子”的态度,说:“让他(指孙太太的儿子——引者注)来,我最喜欢小孩子”[5]4,后来“他”借曹元朗复活重现(2)“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长得这样大了,险地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5]83这是《围城》中人物对出或互为镜像的一种常见现象。本文后面还有解释。,苏文纨真就嫁给了“他”。此时,方鸿渐成了赵辛楣的“同情兄”,赵辛楣“关切地说:‘鸿渐兄,你瘦得多了’”[5]147,他对“瘦”是有切身体验的,这句“关切”可谓发自肺腑。

苏文纨嫁曹元朗之后,一切水落石出。赵辛楣显得大度洒脱,仿佛没事一样,且希望苏文纨和曹元朗“他们俩快乐”[5]149,嘲笑方鸿渐“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没有志气!”[5]153。在去宁波的船上,又慷慨陈词:

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小姐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稀罕她。[5]163

把方鸿渐激动得连喊“痛快”。但方鸿渐不知道这“痛快”的背后是赵辛楣已经“痛”过一次了。因为有被王尔恺气瘦的经验在先,这一次才变得看上去那么洒脱慷慨。视之为“宽容大度”[3]或乐观积极[4]皆是被一时一地之字面意思所迷惑。事实将证明,情场上的如许表现往往是故作假象;越是嘴上如此,心里越是没放下。有意思的是,曹元朗也祝愿赵辛楣“快乐”,他得了苏小姐的应允,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干净,冒失地说:‘……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沉着脸不响……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5]145。看来,两个“快乐”的男人都不应该“快乐”。并且,赵辛楣的潜意识感应到了苏文纨的潜意识,他后来吞吞吐吐地对方鸿渐说“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5]276-277就是一个明证。

赵辛楣“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5]63-64。跟方鸿渐的标劲(“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5]46)不同,他的“喜欢”并不纯粹,和他的“政治家”抱负分不开:“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险,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5]64。看来,赵辛楣对苏文纨的追求跟自己对官运的信仰分不开。

但在去宁波的船上,赵辛楣说:“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5]161,有论者只注意此时此地的话语意思,以为赵辛楣的婚恋观真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3],像曹元朗一样(“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5]127)。可事实证明,赵辛楣绝不会娶乡下姑娘。

他逃离三闾大学后去了重庆,方鸿渐与孙柔嘉订婚后也离开,二人遂在香港相聚吃饭。赵辛楣郑重地拿出未婚妻的相片,对方鸿渐说:“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接着介绍说这女孩学时髦念电机工程,弄得功课不及格,就“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5]338。这不还是一个“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吗?她虽然在学历上远不如苏文纨,但这无所谓,关键是她们的父亲都是赵父的朋友。在去宁波的船上,谈起曹元朗时,赵辛楣还说过大话: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份。”

“……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可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是没有骨气了。”[5]162

可是,赵辛楣到重庆后进了国防委员会,十分得意,不是未婚妻的父亲为他谋得、作为女儿的一份嫁妆,单凭赵辛楣孤身一人能得到吗?——可与方鸿渐做一比较。方鸿渐从国外回到老家,父亲问起苏小姐的事,作了如下“温馨提示”:“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5]37,令儿子颇为厌烦:

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掺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5]37-8

爱一个女孩子就是爱这个女孩子,与她的家庭、父母、财富等皆无关,所以我们说方鸿渐是《围城》里唯一一个浪漫情种。比较起来,赵辛楣追苏文纨就像方遯翁一样不那么单纯。方遯翁是前清举人,在小县城里做大绅士,眼红苏鸿业不奇怪;赵辛楣是本土的官僚子弟,又是美国的留学生,父辈官僚眼光的熏陶加上美国实用主义文化精神的培养使他的思考与行事带着很强的功利性。从政做官是他念念不忘的事。他去三闾大学不只是教书,还要“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5]152;到了三闾大学,又如此建构想像自己的人生图景:“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5]273。

由此,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赵辛楣不追求孙柔嘉。他对方鸿渐解释说:“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5]160,看上去是因为院系的不同而阻碍了爱情的发生,但这并非“道”的含义。

比起学电机工程的女孩,孙柔嘉是大学毕业生,但赵辛楣从骨子里就没瞧上她,因为二者的家境差远了,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在香港吃饭的时候,赵辛楣力劝方鸿渐在此地尽快结婚,理由就是回家结婚开销太大:“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5]336;后来方鸿渐到了岳父家,发现岳父是个“无用之人,在报馆里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5]372。赵辛楣怎么会追求这种人家的女儿?

在吉安挨饿的时候,“鸿渐饿得睡不熟……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他(指赵辛楣——引者注)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5]210,方鸿渐饿的时候想的是面包,而赵辛楣想的是牛排。小说没写孙柔嘉想的是什么,但肯定不会是“都会饭店”那样的高档餐厅。或许,孙柔嘉的父亲把她托付给赵辛楣同去三闾大学有某种如意算盘,但她早就感觉并认识到自己和赵辛楣不是一路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第一次上场时,她“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5]150,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现身这种高档餐厅,穿戴不时髦,举手投足不习惯,怕出丑丢脸(3)有论者认为,“钱先生给孙柔嘉画的出场相,有一种天真单纯之气,娇弱羞怯之态,表面好像不更世事,实际上,在她简单的外貌之下却藏着深宫大厦……”(见《赵小斐《孙柔嘉论》,《殷都学刊》1993年第2期),这种看法受了此后发生事情的影响,有些想多了。。另有例证:在香港吃饭,赵辛楣也邀请她,但她不去,对方鸿渐说:“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4)在上海未动身去三闾大学之前,赵辛楣经常上馆子请客。有一次,“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5]151,可见数目不小,赵辛楣出手阔绰。,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5]333。

不妨作一对照:赵辛楣“很喜欢汪太太,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个女人跟自己属于同一社会”(5)但赵辛楣对汪太太也仅止于“喜欢”,和她暗地里勾搭一段时间可以,但要和她结婚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汪太太没有苏鸿业那样的爹。这可以参看本系列第三篇论文《汪太太是个“人物”》的相关论述。。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家庭背景、生活习性等无声无息地为人们的生存可能性划出了边界。这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的含义。

方家充其量是个乡绅,论家境比孙家好不了多少——“两亲家见过面……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5]371——但方鸿渐和赵辛楣成了好朋友,除了二人具有相近的教育经历(都是欧美留学生),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对方这个人知根知底、互不讨厌,虽非刎颈之交,堪称患难知己。

方鸿渐有标劲,不愿跟张吉民这种俗物深交;又讨厌李梅亭等,觉得与之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5]198;在汪家饭局上,本来“谑浪笑傲”的高松年说到“打牌消遣”就换了官腔官调,亦叫方鸿渐厌恶:“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5]291。赵辛楣固然不是方鸿渐那样的浪漫情种,没有那种标劲,但他也绝不是张吉民那样的俗物、王尔恺那样的政客官迷、李梅亭高松年之类没人味的东西。换言之,赵辛楣虽不断做官的念想、不失政治家的本色,但还有人情味。方鸿渐说他有良心:在三闾大学,赵辛楣说“政客玩的把戏,我全懂全会”,方鸿渐说:“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5]263;用小说另一句话说,赵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6)这句话出处如下:苏、曹订婚后,赵辛楣“只希望他们俩快乐”,方鸿渐和董斜川就说他“心气平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5]149。“圣人”是达到完美境界的至善之人,高高在上供万世师表、叫人崇拜瞻仰的;而我辈普通人只是无毛两足动物,结交的是可以人性理解的朋友。追了二十多年的女孩被别人抢去,还希望他们快乐,这崇高得太虚假了;说苏曹二人互为作者与读者,意在贬损,表现了属于人的正常的心理情绪,可见赵辛楣对此事终未能完全放下。这样的人才可以亲近,还可以做朋友。。

赵辛楣第一次出场时,小说写他“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似乎又是惯常的嘲讽,但看下面的事例——“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5]63——我们才明白,“空心大萝卜”要传达的意思其实是赵辛楣这个人天性良善,没有什么(坏)心眼,孩子气十足(7)杨绛说:“赵辛楣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见她的《记钱钟书与〈围城〉》,《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有论者说,这表现了赵辛楣“为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周晔《小说语言的创造性及翻译的得失》,载《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是不合文本原意的。,才那么傻乎乎地遵守游戏规则;相形之下,苏小姐兄妹颇有心计,想方设法占便宜,别人倒霉也不能自己吃亏。所以,苏文纨强装的小孩子脾气叫方鸿渐难以接受,而赵辛楣的“顽皮”或“孩子气”叫他觉得亲近。在“欧亚大旅社”,就“牛奶咖啡”,两人同做了一回胡闹的孩子,值得仔细品味:

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5]184-185

此时此刻,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放下了所有的负累、所有的机心回到了人生最初的状态——母亲看孩子顽皮捣乱、孩子知道母亲默许欣赏而“变本加厉”。《围城》以讽刺批判见长,也最为人津津乐道,但这个场景的笑声却不尖刻、不做作、不勉强,是自由自在的美好人性的流露。这不但在《围城》世界中是绝无仅有的,即便放眼晚清以来的白话文学,它也是一段让人会心回味的成人童话。

由此,我们要改变对《围城》第五章的认识:先前只是随着五个人看人世风景,笑李梅亭、顾尔谦、王美玉、寡妇主仆等等的丑态表演(8)如金宏达在《钱钟书小说艺术初探》(载《江汉论坛》1983年第1期)中说:《围城》“第二部分写方鸿渐等五人赴三闾大学途中的经历,这一部分除侧重刻划了李梅亭的猥劣形象外,还对抗战时期内地的社会风貌作了些漫画式的素描,虽然其中不无辛酸,但在上一部分的情场风波和下一部分校园风浪之间,也还是一种清波徐水式的过渡”。,现在才明白它其实讲述了两个故事:一是方鸿渐心中的“情种”破土发芽、扎根生长的故事(这留待后来的论文详谈);另一个就是两个男人在艰辛的旅程中结为好朋友的故事。他们同住同宿,一起脱光了衣服抓虱子[5]186,蒙着头笑听李梅亭“结交”王美玉[5]195;赵辛楣要往吉安领钱,只带方鸿渐(“鸿渐陪我走”[5]207);见孙柔嘉吃了李梅亭的鱼肝油丸后流泪,二人“英雄所见略同,说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5]218。最重要的是,赵辛楣同样讨厌李梅亭、顾尔谦:“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两位可以敬而远之了。李梅亭不用说,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5]221。二人同时失恋,同是天涯沦落人,接下来的相处相交使他们彼此知根知底,并在很多事情上分享相同的看法与观点,所以在这趟旅程的结束,赵辛楣说:“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做朋友”[5]221。夏志清先生的观点——“《围城》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间的无法沟通的小说”[1]286——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同,但成为好朋友的赵辛楣和方鸿渐应该是个例外。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两人分享相同的看法与观点,但君子和而不同,方鸿渐仍然是方鸿渐,赵辛楣仍然是赵辛楣。提供两个例子:(1)旅程结束时,赵辛楣对方鸿渐说:“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5]222,读者和研究者往往视为对方鸿渐的“盖棺定论”,但不要忘了,这个评语本身表现的是赵辛楣的为人(9)方鸿渐是不是“全无用处”?研究者应该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进行全面审视,这项工作将在后面的论文中进行讨论。:他这个人“不讨厌”(本性良善,讲人情、重感情),但底色还是实用精神(看人有用没用);(2)在香港相聚吃饭时,小说有这样一段介绍: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5]334

美国人的工具理性太发达,过于功利性;欧洲人浪费时间与情感,过于卖关子。两者皆不可取,赵辛楣好就好在“傻笑”两字上,他要平衡兼顾,既要办事又不妨碍感情。怎么办呢?小说接着写道:“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于是在去饭馆的路上讲(劝他们在香港完婚)。怕回上海后工作难找,又推荐报馆职位给方鸿渐,“鸿渐真心感谢”[5]337;又怕结婚钱不够用,拿钱给他,“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5]338,因为赵辛楣给他的帮助无微不至且不带条件、不求回报。这应该是给人玩世不恭、油嘴滑舌印象的方鸿渐唯一一次真心感动吧!

有论者说:“在《围城》里,赵辛楣是男性形象中难得有丑行的一个……他更像一位大侠,知道方人好,也知道方在现实社会里没有使用价值,但他珍惜方的‘好’,他知道这样的‘好’的另一种不可代替的属人的价值。显然,赵辛楣的性格如果不是分裂的,也是不能持久的。因为如果他真诚认同方的一切,那他在俗世里也会同方一样变得‘毫无用处’;如果他不认同,又有什么必要拖着方这个于事无益的累赘呢?赵辛楣到最后也仍然‘不讨厌’……像暗夜中一烛暖人的灯火,在几千里外的雾都重庆,明灭隐显,解不了近渴地安慰着方鸿渐。只是这灯火也快要被俗世的黑暗吞去了——方鸿渐去了好几封信才盼回来一封,即是征兆”[6]。能对赵辛楣有如此评价是很罕见的(尤其是对比于“堕落知青赵辛楣”[7]或“精神空虚的留美学生赵辛楣”[8]这些说法),但它显然未能真正全面、深入地认识赵辛楣这个人以及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为什么赵辛楣的性格不是分裂的就是不能持久的?他的本色是“政治家”,这一点方鸿渐看得清楚;对自己的帮助是真心实意的,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这一点方鸿渐心里也清楚。两种形象难道不能集于赵辛楣一身吗?难道二者构成了尖锐的冲突而水火不容吗?能体认到自己是“一束矛盾”的钱钟书是不会这样武断描写的。

把方鸿渐给赵辛楣三封信而才回一封视为赵转变的征兆亦是没有深入了解内情。持这种看法的是方鸿渐的妻子孙柔嘉:“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5]399。我们应该清楚,婚后的孙柔嘉借每一个机会打压、贬低赵辛楣,目的就是拆散他们之间的联系,让丈夫安心而死心地在上海工作。人物的一己之见研究者是不能全然采信的。

有两处细节需要注意:(1)在香港给钱的时候,方鸿渐起初拒绝,赵辛楣说:“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5]337-338;(2)订婚后,孙柔嘉细问去宁波船上的事,“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5]328。由此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娶老婆的代价是忘了朋友。确切地说,方鸿渐还是方鸿渐,只是老婆贬损赵辛楣;赵辛楣还是赵辛楣,恐怕他老婆也瞧不起方鸿渐(因为他老婆也不是“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舒舒服服地做主人公已是梦幻泡影)。方鸿渐曾经感慨:“或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5]246,但我们可以替他回答:像“围城”。就《围城》所描写的来看,下面的说法表现了真实的状况:跟女人结婚就等于被女人困进了城堡(10)为了不引起女性读者的反感,对她们来说,可以把这句话中的“女人”换成“男人”。可是,就《围城》所描写的来看,婚姻城堡中的主人似乎都是女主人,如苏文纨之于曹元朗、汪太太之于汪处厚、陆太太之于丈夫、孙柔嘉之于方鸿渐,赵辛楣夫妇的关系也难例外,李医生也驾驭不了鲍小姐。,失去了做主的自由。如赵辛楣曾对方鸿渐说:“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5]161,又如“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5]327,婚后“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5]403,终于在报馆辞职这件事上按自己意思做了,引发了不可收拾的冲突,致使城堡的墙坍塌了、婚姻破裂了,痛心绝望如死去一般。“围城”的悖论就是:进了婚姻的围城,你添了一个女主人,感觉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出了婚姻的围城,你失去了女主人,好像获得了自由,但其实像一条流浪的狗,无家可归。

且回到此处论题。赵辛楣是个可信赖的朋友。另有事实为证:同事把女儿托付给了他,他一直念念不忘,在仓促离开三闾大学时,还对方鸿渐说:“你暑假回家,带了孙小姐回去交给她父亲”[5]316。朋友的感情远在同事之上,基于对赵辛楣这个人的全面了解,我们很难相信他的良心会被“俗世的黑暗吞去”。

《围城》不吝笔墨写方鸿渐与赵辛楣不仅是表现一段感人的友谊,而且是基于对人性深刻洞察所做的叙述上的巧妙设置。人都对别人的缺点和事情洞若观火,对自身的问题往往茫然无知。赵辛楣和方鸿渐对出,互为镜像(11)虽然我在第二篇论文《方鸿渐相亲之细考——〈围城〉探秘之二》(载《太原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中就谈到了人物对出的现象,但最先让我意识到这种人物存在方式的却是这里的赵辛楣与方鸿渐。。要全面理解方鸿渐就要从赵辛楣那里得到某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反之亦然。这是本文从打鼾这件事上意识到的。

在宁波住宿时,赵辛楣说方鸿渐打鼾“好厉害”,“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5]171,接着说假如把方鸿渐打鼾的声音灌成片子会如何如何,最后在自己的择配标准里添了一条“睡时不得打鼾”。此处就打鼾的事似乎说得太多、没有节制,亦不知用意如何。旅程即将结束、夜宿邵阳的时候,方鸿渐梦魇,吓得汗毛直竖,这时悄悄出现了五个字,他听到了——“辛楣在打鼾”[5]219。原来,方鸿渐打鼾,自以为不打鼾;赵辛楣恼别人打鼾,不知道自己也打鼾。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明于观人、昧于知己;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用管窥天、用锥指地,落入偏见的陷阱而不自觉,反而津津乐道仿佛真理在握。或许正是因为对人性有这样深刻的洞察,钱钟书有意把《围城》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叙述迷宫:从未出现一个权威的叙述声音解释某人真实动机或意图是什么、某事真相其实如何,而往往让相关信息(甚至关键信息)洒落异处,让相关者站在各自立场说些什么——可以说,《围城》不是作者“写”的,而是人物“说”的——此时此地的叙述、态度与评价(赞美或嘲讽)很少是真实而可靠的。要把握所述事情之来龙去脉以及真正认识某个人物,需要读者和研究者:(1)对作者的博学多识与妙语连珠产生一定免疫力,因为它们让人执迷于一时一地之景观,从而不知不觉地失去了静心远观与整体重建的自我意识;(2)具备较强大的记忆力,能进行远距离、全方位的比较、联系与思考,否则就会被它的笑声所淹没,在它的叙述迷宫里仿佛时有所得而整体上其实迷了路。——对赵方二人互为镜像的现象,我们不妨举四个例子:

赵辛楣说“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方鸿渐说“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是对这个政治家朋友的透彻理解;同样,赵辛楣说:“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5]245,是对假文凭耿耿于怀的朋友的真正理解,而多少读者和研究者还停留于嘲笑方鸿渐的浅显层次上。

方鸿渐在老家演讲时说:“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很多人以为这是方鸿渐不学无术的表现;三闾大学要仿行牛津剑桥的导师制,规定“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赵辛楣不由得感慨:“不知怎么,外国的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中国真厉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5]257。如是我们才明白先前方鸿渐并非信口胡说(12)对假文凭和演讲这两件事的解释可以参看《方鸿渐留学生活之细考——〈围城〉探秘之一》,载《太原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

方鸿渐看出赵辛楣“对汪太太有点儿迷”,劝他少去,莫使情感爆发,弄得不可收拾[5]306,赵辛楣虽然明白,但难耐春假里的“寂寞无聊”[5]312,还是去找汪太太,被高松年、汪处厚逮个正着。反观当初方鸿渐去找苏文纨,“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5]55如果仅仅从中得出方鸿渐“把恋爱当儿戏”,“不想去顾及后果、不想严肃对待”[9]的结论,就是对人性欲望缺乏深入理解了。

赵辛楣旁观者清,看孙柔嘉刁滑得很,像条鲸鱼张开了口,要吞掉方鸿渐[5]166;方鸿渐旁观者清,明白赵辛楣对未婚妻也并非“热烈的爱”[5]339,还没有完全放下苏文纨,所以要时刻拿未婚妻的相片护身[5]351。两人在香港分手之后,小说就只叙述方鸿渐与孙柔嘉之间的吵吵闹闹,而赵辛楣在重庆结了婚,或许与苏文纨的关系又进入了新的阶段,曹元朗会像汪处厚一样被戴上了小绿帽呢。

《围城》作者被视为文化昆仑,所写的又是一群高等知识分子,“围城”说法本身亦带着哲理性,所以众多的《围城》研究不屑于在故事层面停留太久,认识不到《围城》叙述本身的复杂性,往往连人物的人生故事、人性心理都没有真正搞清楚,就高谈阔论宏大话题或作形而上的思考(13)如“《围城》所反映和揭示的就是整个现代文明的缺憾和现代人生的危机”,见解志熙《生的执着——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03页。大概自解著一出,《围城》研究就和存在主义哲学正式结缘了。读这样的论著的收获就是间接地了解了一些哲学思想,但它对《围城》文本本身的把握却显得太粗糙了。读读《生的执着》第204-205页对《围城》的概述,对比本系列论文,情形一目了然。。殊不知,这样的高谈阔论不过是缺少坚实基础的空中楼阁。这也是学术界对《围城》叙述匠心认识不足的一个重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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