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玉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金圣叹在小说创作理论方面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这在其对《水浒传》的评点中体现得尤为鲜明。金圣叹在对《水浒传》的评点中,提出了很多关于小说创作的理论,诸如 “因文生事”“凭空造谎”“文成于难”、文章“三境界”“动心”“澄怀格物”、人物形象的“个性化”等;其在中国古代的小说理论批评中颇负盛名。其中,“动心”“澄怀格物”以及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是关于如何成功塑造小说中人物的理论——即金圣叹的人物创作论,这是其小说创作理论中最精彩、艺术成就最高的部分。因此,笔者在此对其人物创作理论进行研究。
“澄怀格物”“动心”以及人物形象的“个性化”三者是一个理论体系。在金圣叹人物创作的理论体系中:“澄怀格物”是创作主体进行人物塑造的根本性因素,是金圣叹的人物创作论的核心;“动心”是创作主体做到“澄怀格物”的心理机制,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关键;人物形象的“个性化”则是“澄怀格物”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根本要求。因此,本文拟从“澄怀格物”入手,对金圣叹的人物创作论进行研究。
在金圣叹看来,人物形象塑造的核心和根本之处在于创作主体能够做到“澄怀格物”。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说道: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1](7)
“学者诚能澄怀格物,发皇文章,岂不一代文物之林? ”(序三)[1](7)
由此可见,“澄怀格物”在金圣叹的人物创作论中是何等重要。那么,“澄怀格物”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
何谓“澄怀格物”?“澄怀”一词联用,最早大约见于《宋书·隐逸传》之宗炳的传记中:“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2](1517)“澄怀”就是抛却一切世俗观念,使内心保持一种“虚静”的状态,就如同庄子所说的“斋以静心”[3](489)。“格物”一词联用,最早大约见于《礼记·大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4](5)
在这里,“格物”被看作“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一系列个人和社会政治活动的前提。朱熹在为《大学》作注时,对“格物”一词做了很好的解释:
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4](5)
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4](5)可见“格物”强调的是对事物根本属性的探索和把握。
由此观之,“澄怀格物”的基本内涵是:创作者在进行人物创作时,内心要保持一种宁静的状态,如此才能不被事物的表象以及世俗的观念所迷惑,进而才能探索并把握到人物自身的规律及其根本特质。那么,“格物”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谈到:“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 ”[1](7)由此可见,金圣叹认为,“格物”之法的关键在于“忠恕”。何谓“忠恕”?“忠恕”一语原出自《论语·里仁》,曾子在解释孔子所言“吾道一以贯之”[4](71)时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4](71)“恕”按照《论语》的说法,意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4](155);而“忠”在《论语》中未见直接表述。朱熹在注解《论语》时对“忠恕”的解释是:“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 ”[4](71)那怎样才算是“尽己”呢? 冯友兰先生认为:“尽己为忠,似乎应该补充为:‘尽己为人’为忠。”[5](15)并对此解释为:
为人作事,必须如为自己作事一样,方可算是尽己为人。人为他自己作事,没有不尽心竭力底。他若为别人作事,亦如为他自己作事一样地尽心竭力,他愿意把他自己的一种事,作到怎样,他为别人作一种事,亦作到怎样,这便是尽己为人。[5](16)
可见,儒家意义上的“忠”是真实忠诚,尽心竭力;“恕”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那么,金圣叹又是怎样解释“忠恕”的呢?
金圣叹在对《水浒传》的评点中,曾多次谈到“忠恕”。金圣叹说:
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1](606)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1](606)。
由此可见,金圣叹认为“忠”是主体自我本性及其情感真实自然的表露;“恕”则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地推想他人内心真实的情感及其本然的性情。具体到人物创作中,金圣叹所言“忠恕”是指:作家在塑造人物时,依据人物的本性以及人物自身内在的规律性,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去推想人物的性格及行为。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还谈到了“忠恕”和“因缘生法”的关系,其说道:
何谓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夫然后物格,夫然后能尽人之性,而可以赞化育,参天地。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缘生法,不知因缘生法,则不知忠。不知忠,乌知恕哉?[1](7)
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1](7-8)
由此可见,“因缘生法”被金圣叹看作是进入“忠恕”之门的前提。何谓“因缘生法”?金圣叹为何将其看作进入“忠恕”之门的前提呢?
“因缘生法”是佛教用语,金圣叹在其小说以及戏曲评点中曾多次提到。“法”在佛教中,是对宇宙间万事万物的概括;而“因缘”则是“法”得以产生的内外原因和条件。其中,事物得以产生的内部原因和条件称之为“因”,外部原因和条件称之为“缘”。金圣叹在对 《西厢记》的评点中也曾说到:“佛言:‘亲者为因,疏者为缘’。 ”[6](243)“因缘生法”强调因果关系,即事物的产生和发展都是有其原因的。而具体到人物创作中,金圣叹所说的“因缘生法”是指:作家应充分掌握形成人物思想性格及其自身规律的因素和条件。如此方能深刻理解并把握人物自身内在的规律性及其个性,从而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对人物的性格以及行为进行推想。也就是说,只有充分把握“因缘生法”,方能知“忠”、进而才能知“恕”。
那么作家应该怎样做才能理解并掌握 “因缘生法”,然后达到“忠恕”,进而做到“澄怀格物”,并最终实现人物形象的“个性化”——即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根本要求呢?金圣叹认为作家在进行人物创作时应“亲动心”[1](785)。 “动心”是创作主体做到“澄怀格物”的心理机制,也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关键。
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第五十五回时有言:
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
则又何也?噫嘻,吾知之矣!非淫妇定不知淫妇,非偷儿定不知偷儿也。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夫当其未也,则岂惟耐庵非淫妇,即彼淫妇亦实非淫妇;岂惟耐庵非偷儿,即彼偷儿亦实非偷儿。经曰:“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动心而为淫妇,既动心而为偷儿,则岂惟淫妇、偷儿而已。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辩泚笔点墨之非入马通奸,泚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1](785)
由此可见,金圣叹认为创作主体在进行人物创作时——尤其是进行反面人物的创作,应运用 “动心”这一心理机制。那么,金圣叹所说的“动心”究竟是何种意思呢?
“动心”一语原出自于《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7](44)
那么,孟子与公孙丑所说的“动心”是什么意思呢?有学者将其解释为:
公孙丑所谓“动心”,意味着在某一行事活动中,“心”将之前不行事时而认可的东西(王道仁政)抛弃,而拥抱了一种新的东西(现实的权位与利欲)[8](31)。
具体到人物创作上,笔者认为金圣叹所说的“动心”是指:创作者在创作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时,将自我在创作之前对伦理道德、社会政治、法律制度所存有的看法抛弃,然后让自己进入笔下人物的生活经历中,进而去体会人物所处的社会地位、历史条件对其思想、情感以及性格形成产生的影响。正如张法先生在其著作《中国美学史上的体系性著作研究》一书中所说:“作家在写一人物时,已经不是作家的自我,而通过(动心这一创作心理机制)对象化为所写的人物,在写人物的这一时刻,他在心理上已经完全变成了人物,所谓动心则均,因此他能鲜明地写好人物,无论这一人物与他自我的心性是一致的、不同的、还是相反的,一种小说的创作规律让他进入了 ‘动心则均’的状态,使他创作出了活生生的各色人物。”[9](221)那么,“动心”和“澄怀格物”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若要做到“澄怀格物”,最重要的在于“忠恕”,而进入“忠恕”之门的前提是要懂得“因缘生法”;“动心”则是理解并把握“因缘生法”的重要途径,同时也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关键所在。
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第五十五回时,曾谈及“动心”和“因缘生法”的联系。金圣叹说:
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辩泚笔点墨之非入马通奸,泚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自古淫妇无印板偷汉法,偷儿无印板做贼法,才子亦无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是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作《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妇也,非偷儿也,亦复非奸雄也,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1](785)
在金圣叹看来,宇宙间万事万物得以形成,皆有其“因缘”。而“动心”就是创作主体能够深达事物“因缘”之途径——即将自我在创作之前对伦理道德、社会政治、法律制度所存有的看法抛弃,然后让自我进入笔下人物的生活经历之中,如此才能深刻体会到人物所处的社会地位、历史条件对其思想、情感以及性格形成产生的影响。
创作主体若能理解并掌握“因缘生法”,对形成人物思想性格及其自身规律的因素和条件充分理解和把握,方能不被事物的表象以及世俗的观念所迷惑;进而能够探索并把握到人物自身的规律及其根本特质——即做到了“澄怀格物”,最终实现人物形象的“个性化”。由此可见,“澄怀格物”的最终目的是人物形象的“个性化”;同时,这也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根本要求。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一书中,曾谈到人物形象塑造的“个性化”问题。金圣叹说道: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1](16)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1](16)。
足见金圣叹对《水浒传》在人物形象“个性化”方面取得的成就评价之高。
在金圣叹看来,小说中人物创作的根本要求在于故事人物都有其鲜明的个性以及独特的性格——即人物形象的“个性化”。那么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有着怎样的内涵呢?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说道:“《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1](7)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金圣叹也说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1](15)
由此观之,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是指: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应把每个人物的根本特质及其独特的个性表现出来;其中,人物的独特个性表现在每个人物的性格、气质、语言、外貌等都各不相同。如金圣叹在对《水浒传》第二十五回的总评中说到: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林、如杨者之结束也。[1](15)在这段评点中,金圣叹感叹《水浒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达到了高度的“个性化”,鲁达、林冲、杨志、武松这四位人物的胸襟、心地、形状、装束各不相同。
此外,金圣叹也看到了相似人物之间性格特点上的差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道: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1](15)与此同时,金圣叹也认识到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是其形象个性化的关键。如金圣叹对武松的评价:
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1](372)
那么,人物形象的“个性化”和“澄怀格物”之间有何种联系呢?
“澄怀格物”要求作家在创作人物时内心要保持一种虚静的状态,如此方能不被事物的表象以及世俗的观念所迷惑,进而才能够把握人物自身的规律及其根本特质。如此,作家在塑造人物时才可以根据人物自身的规律及其根本特质将每个人物的独特个性表现出来,成为独有的“这一个”——即达到人物形象的“个性化”;而人物的形象也因此更加生动,更富有艺术魅力。
由此可见,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是“澄怀格物”的目的。同时,这也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根本要求。
金圣叹的人物创作论以“澄怀格物”为核心,其是一个层层递进、相互联系的理论体系。在这一理论体系中,创作主体在塑造人物时,凭借“动心”这一心理机制让自我进入笔下人物的生活经历中,体会人物所处的社会地位、历史条件对人物思想情感以及性格形成产生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充分把握形成人物思想性格及其自身规律的因素和条件——即 “因缘生法”。然后,依据人物的本性以及人物自身内在的规律性,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去推想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即达到“忠恕”。
与此同时,创作主体的内心要保持虚静,如此才可不被事物的表象以及世俗的观念所迷惑,从而把握到人物自身的规律及其根本特质——即做到 “澄怀格物”(其中“因缘生法”“忠恕”是“澄怀格物”重要的内涵)。如此方能把每个人物的根本特质及其独特的个性展现出来,使其性格、气质、外貌、语言等都各不相同——即实现人物形象的“个性化”,这也是金圣叹人物创作论的根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