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霞
(山西金融职业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8)
何小曼是严歌苓小说《芳华》中的女主人公,这个人物看似贯穿小说始终,却又同时游离于小说之外,她既是一个被爱抛弃的孤独者,也是一个无私奉献爱人之心的慈善家。何小曼是复杂的,又是简单的,作家严歌苓通过何小曼这一人物形象,让读者深入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善和美。严歌苓通过书写何小曼对于爱的追求和对于死的向往,以及何小曼在如愿成为“掌上明珠”后的精神崩溃,对那个特殊年代进行了独特的思考。
在《芳华》所塑造的众多的人物形象中,何小曼毋庸置疑是一个圆形人物,严歌苓将人性中的缺点和闪光点统统放在她身上,于是,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何小曼。她身上明确打着原生家庭的烙印,这个烙印是不好的,可是它却没有让何小曼变成一个施暴者,而是成了一个最能识别善良的 “例外的人”。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1](110)
从小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在她的父亲没有被打成右派之前,她有着一个父慈母爱的温暖的家庭,她的孤独是伴随着她父亲的死亡和母亲的改嫁开始的。父亲的死亡,母亲的缺席,让何小曼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这个孤儿身份对于何小曼来说多少有点残忍,因为它不是一蹴而就的,年幼的何小曼始终不肯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她在真正接受自己被抛弃的真相之前,经历了一个艰辛的长达二十年的挣扎过程。这二十年的挣扎,让何小曼在希望和绝望之中不断徘徊,让她更清晰地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冷暖,看清了自己和母亲关系的实质。
父亲的自杀是何小曼悲剧性命运的真正开始,父亲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把爱完整输送给何小曼的源泉便断了,母亲作为何小曼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让何小曼感受到的不是爱,而是她的“变形”。何小曼母亲的“变形”很快便感染了她,使她也成了那家庭中最懂得用 “变形”的戏法去生存的人。因此,在何小曼终于做了一次“掌上明珠”之后,在她去领奖的路上那首《再见吧妈妈》不仅不能使她落泪,反倒让她更加清晰地远距离审视了自己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嫁给继父的母亲就不再是亲妈了”,何小曼终于从心理上真正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正如小说中所言:“为了让自己感受孤儿的独立自由、无牵无挂。二十多岁做孤儿,有点嫌晚,不过到底是做上了,感觉真好,有选择地做个孤儿,比没选择地做拖油瓶要好得多。 ”[1](138)
何小曼在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爱的时候,她选择逃离继父的家庭,她以为只要逃离了,就会开启新的生活,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军队文工团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原生家庭的再现,她再次肆无忌惮地被众人嘲讽奚落。于是何小曼再次开启了自己的逃离之旅,她真正开始选择离开是在刘峰被下放连队之后,她像是看到了母亲的“变形”一样看到了文工团的男女骨子里的残忍,这样的集体就像是继父的家庭一样,同样是不值得她留恋的。
何小曼成功了,她又一次顺利逃离了这个和原生家庭一样不值得她留恋的集体,但在这表面成功逃离的背景下,隐藏着的是她彻底的失败,她一直想要得到的爱始终没有降临在她身上,她的逃离其实是她对爱的又一次向往的开始,她越是向往得到爱,就越要逃离这些无爱的集体。
从小说中读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何小曼的一生始终是在追求爱的,先是对于母爱的疯狂追寻,再是对刘峰的长达一生的漫长的爱恋。这样的爱她在母亲那里是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了,可是在刘峰那里,何小曼一厢情愿地得到了。
何小曼对于爱的追寻在小说中一个很明显的表现便是她对拥抱的渴望。父亲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主动给予何小曼拥抱了,但刘峰是个例外,刘峰用自己雷锋般的行动告诉众人他是愿意主动抱小曼的,刘峰这种雷锋般的行动对小曼而言便是爱的体验。
于是何小曼一厢情愿地爱上刘峰了,在刘峰被下放连队之后,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刘峰身上的美好与周围人身上的邪恶,于是她不再主动去争取这个集体的认可,甚至在有了当掌上明珠的机会之后用装病来拒绝这一荣耀,何小曼在下放连队前的那次装病,不仅是她对掌上明珠感觉的眷恋,更是她对这个伤害了刘峰的集体的戏谑。
从小说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何小曼对刘峰的爱始终都是一厢情愿的,刘峰是把自己毕生的爱都献给了林丁丁的,但即使这样,何小曼依旧一厢情愿地爱着,她对刘峰的爱,跨过身体,穿过物质,是一种渗透何小曼一生的精神的爱恋。
同样,就像对于爱的追求一样,何小曼性格中始终保留着一种求死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对所有人失望之后的一种选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惧怕死亡的,一无所有的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是完全赤贫的,她无牵无挂,从而死亡这个未知境遇变成了她最好的选择与向往,从何小曼的父亲到刘峰再到何小曼,他们都是这样的。他们其实都是人世间悲哀抛弃的孤独者,于他们而言,与其在这个没有爱的人间苟延残喘,倒不如去死亡的世界里追求极乐。
孟繁华在评论《芳华》时说过:“《芳华》是一部回忆性的作品,但它既不是怀旧也不是炫耀曾经的青春作品。话语讲述的是曾经的青春年华,但在讲述话语的时代,它用个人的方式深刻地反省和检讨了那个时代,因此,这是一部今天与过去对话的小说。”[2](60)作家严歌苓通过何小曼对爱和死的追求,反省和检讨那个时代,何小曼和刘峰这两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是她走进那个时代的通道,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她让读者看到了真善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类型(1906)》一文中提到了三种性格类型并详细追溯了它们的根源。其中对 “被成功毁灭的人”这一性格类型进行了大篇幅的论述。我们会发现,在严歌苓的《芳华》中,何小曼的精神崩溃真是这一性格类型的典型体现。
通过本文第一、二部分的论述我们已经得知,在何小曼的性格养成中,她的家庭对其影响尤为重要,父亲的死亡,母亲的缺席,继父的忽视和弟弟妹妹的欺凌,使她的生活一度处于极度压抑的状态。虽然她后来去了文工团,但这个集体仿佛又是家庭的重现。在这种极端压抑的情况下,何小曼从心底里渴望成为众人的“掌上明珠”,享受高高在上的瞻仰。但当她真正实现这种“掌上明珠”的愿望之后,她却精神崩溃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解释为“良知的力量”。在何小曼精神分裂的初期,她口中只有一句话“我离英雄差得太远……”那么,是什么摧毁了这个历经了家庭、文工团、连队多重折磨与摧残的何小曼呢?
笔者认为,何小曼的这句 “我离英雄差得太远……”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阐释:
第一,当时的实际情况,何小曼本人非常清楚,那篇五千字报告文学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和她真正的经历是不一样的,就连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她的照片,她也是陌生的。
在这里,我们需要重新提到何小曼的原生家庭,从何小曼真正成为战斗英雄到她精神分裂,时间非常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何小曼的母亲反复出现。何小曼坐在火车上,那首“再见吧妈妈”反复回荡在她的耳朵里,在这欢快的略带忧伤的节奏里,何小曼与母亲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快得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这几个小时的车程让何小曼回忆了自己二十来年的生活,就是这种回忆慢慢将何小曼拖垮了,别人都是有母亲的,而英雄何小曼没有,一个没有母亲的英雄多少对于何小曼来说都是一种嘲讽,这种对于母亲的失望使英雄何小曼有点英雄气短了。
然而,英雄气短的何小曼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的母亲却主动要来看她,母亲态度的忽然转变是让小曼感到很吃惊的,对于小曼来说,她已经接受了母亲的冷漠以及对她的无视,接受了自己明明有亲妈却是个“孤儿”的身份,可是在自己成了所谓的英雄之后,母亲却要来看这个拖油瓶的女儿。在这一刻,何小曼一定是对这个世界进行了深刻思索的,这个世界注定不是何小曼理想的世界,在真实面前所有人都选择无视和逃避,而一个离英雄太远的伪英雄却被捧在了云端,何小曼的精神崩溃,既是她对这个世界失望的结果,也是她回归自己本身的手段。何小曼在精神失常之后,她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是真正自由的,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任何牵挂,何小曼最终还是和自己的母亲擦肩而过了。
第二,何小曼是在那一刻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她不是一个英雄,在内心深处,她是自私自利的,真正的英雄是像刘峰那样无私的,而不是像她这样处心积虑要成为掌上明珠的。在她精神崩溃的边缘,刘峰一定是一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的,关于过去刘峰对她的照顾,也关于对刘峰生死未卜的担忧。正如严歌苓在小说中所说的:“当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单单是被当英模的压力诱发;在那之前她就有点神志恍惚。”[1](198-199)这种精神恍惚不仅是面对生命无常的失落,更是害怕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最牵挂之人的恐惧。何小曼不过是作为一个空壳在众人面前虚伪地表演,而真正像刘峰那样的英雄,却不知道在哪个战场上冲锋陷阵,在何小曼看来,这一切对于刘峰一定是不公平的。因了她对刘峰那份执着的爱恋,因了她对自己自私自利本性的发现,也正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说的“良知的力量致使成功致病”,所以,何小曼清楚地知道,她不配这个英雄的称号。于是,在这样浩大的成功在他面前汹涌而至的时刻,良知的力量使得她最终精神分裂。
总之,作为一部回忆青春的小说,严歌苓的《芳华》是独特的,这种独特体现在她的选题、叙述视角上,更体现在她在表面美好的青春下对个人和时代的双重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讲,何小曼这个形象便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她既是一个跳动着的青春音符,也是通向这个美好世界的一个核心密码。她是一个被爱抛弃的孤独者,更是一个最懂得爱、珍视爱、维护爱的平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