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爽
(青海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7)
藏族自古以来相信万物有灵,认为山川河流、闪电雷鸣、花草树木都是有灵性的,尤其敬畏山神与龙神。平时,藏族人家日日煨桑、念经,供养山神、龙神等自然保护神,祈祷神灵保佑。每到重要时节,转山转湖、祭拉则、“六月会”,都蕴含着虔诚的藏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祈盼。自然信仰、神灵崇拜深深地渗入到藏族人民的生活、行为举止甚至思维方式中。“六月会”作为民间大型血祭娱神祭祀活动,长期以来备受学术界关注,是研究藏族信仰仪式文化、民俗文化、歌舞文化的重要资料,然而目前的研究主要侧重于山神信仰和仪式解读方面,“六月会”中的龙神信仰经常被学者们一笔带过,更有甚者认为藏族龙神信仰是汉族龙文化的本土化产品和附属品,这一偏见是极不科学的。
在藏族早期的社会发展中,便萌生了龙的观念。藏族先民认为龙是一个综合的体系,蛇、蛙、鱼等水生动物均属其中,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因而被藏族关注和崇拜。在氏族部落时期,出现了以龙为称号的氏族群体组织,在部落交往中龙被当作图腾用以区别其他群体成员。在部落联盟和民族形成时期苯教文化的助推下,龙的观念不断扩散至更广泛的藏区,逐渐演变成整个藏区的自然崇拜,龙从动物集合逐渐上升为神灵,龙神掌管着财富、雨水和生育,其形象吸取了汉族龙的特征,被藏族人民所认同。藏族发展至今的龙神信仰,是青藏高原藏族先民在生活生产中孕育的本土信仰文化,在土生土长的苯教文化根基上,不断吸收佛教文化、多民族文化的合理成分,逐渐形成完整的信仰文化体系。一年一度的热贡“六月会”,以节庆仪式的形式,广泛而深远地传播着藏族古老活态的龙神信仰文化,对于当代藏族龙文化的解读和传承有着非凡的意义。
热贡,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的青海省同仁县境内,东部和西部地势较高,山脉连绵,中部隆务河贯穿,河谷地区相对平坦,因此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金色的谷地”。隆务河沿岸土壤肥美,水源充足,适合发展河谷农业,历史上有大量人口聚居在此,从事农业耕作。据记载,隆务河两岸曾分布着藏族、土族、回族、蒙古族、保安族等村落,在民族交往过程中多元文化在此交流传播,“六月会”便是多民族文化交流的结果[1](20)。 在热贡“六月会”辐射地区,村村有寺庙,家家有佛龛,世代聚居在这里的藏族、土族信仰着藏传佛教、苯教,民间信仰文化浓厚。
热贡“六月会”是村民自发组织、有一定规模和影响力的民间宗教祭祀活动,以山神和龙神为主要祭祀对象。每年农历六月十六至六月二十五,热贡各个村庄轮流举办“六月会”,通过血祭、舞蹈的形式向当地的山神、龙神祈福。血祭是热贡地区古老苯教仪式的遗存,插口钎、插背钎、开红山都是用鲜血向神灵表达至高的崇敬。舞蹈主要分为拉什则(神舞)、莫合则(军舞)和勒什则(龙舞)三类。相传在唐蕃对峙时期,经济凋敝,民不聊生。高僧受神灵指示,前往战争交界甘青一带调和双方,最终唐蕃关系归于友好,和平相处。吐蕃军队从此驻扎在热贡地区,从事农业生产。为了庆祝战争结束并向神灵表示感谢,当地人民和驻扎的军队向山神、龙神献祭舞蹈,由此产生了神舞、军舞和龙舞。而本文着重探讨的龙神崇拜,尤以浪加村的“六月会”为代表,主要是勒什则祭祀舞蹈。
浪加地区隶属于同仁县保安镇,由七个行政村落组成,分别是牙日、萨索麻、加毛塘、麻日、日贡麻、日秀麻、麻郭。其中,萨索麻村信仰苯教,其他六个村信仰藏传佛教,萨索麻村不办“六月会”,浪加“六月会”是由其他六个庄子联合举办的,每个庄子每年轮流主办,主办的庄子负责准备物品、提供场地餐食、组织人员、安排活动等。关于浪加“六月会”的起源,村里的老人们有这样一套说法:传说很久之前浪加曾遭遇旱灾,河流干涸,土地干裂,农作物干枯。一位叫阿尼阿拉果的年轻人梦到在“勒东囊”的泉水边,龙神们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舞蹈,舞姿独特,舞步轻快。阿尼阿拉果认为这是神的指示,龙被藏族人视为掌管雨水、财富的保护神,以舞娱神,讨得龙神欢心,就可以保佑村落平安,风调雨顺。因此第二天组织村中的年轻男孩女孩学习龙神曾跳过的舞蹈,在泉水边进行表演,用泉边的杨柳枝戏水,以取悦于龙神。果然,当年浪加大获丰收,免于自然灾害,人畜兴旺。自此以后,每年农闲时节阿尼阿拉果便会带领村中少男少女来“勒东囊”跳龙舞,这一习俗流传至今。
受自然环境的影响,早期藏族先民对世界尚无系统科学的认识,无法解释昼夜更替、闪电雷鸣、冰霜雨雪这些自然现象,常常感到恐惧。在农耕和游牧生活中,依赖自然环境生存的藏族先民,祈盼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农业丰产、人口繁衍、牲畜繁殖的美好愿望,由此产生了对龙的崇拜。藏族人认为鱼、蟹、蛙一类都属于龙的体系,它们都生活在水中,与水紧密相关,且多子,繁殖速度快,有极强的生育能力。因此龙神被视为集降雨、生育、财富于一体的民间自然保护神,被越来越多的藏族人崇拜和供养。
热贡“六月会”是青海同仁地区历史悠久、保存完整、形式丰富、规制宏大的民间信仰仪式活动。其主要仪式流程为迎神、请神、娱神、送神四个环节,仪式构成要素有拉哇(法师)、舞队、供品、道具、神轿、神像等。在迎神阶段,也就是“六月会”举办前一周至两周,村民便开始准备祭祀活动所需的供品,用糌粑、酥油制作朵玛。拉哇是人与神沟通的媒介,在降神前为保持身体洁净,避免与女子同房,会前往隆务寺接受活佛的洗礼。到了请神阶段,在村中的神庙里,村民们环绕在拉哇身边,手持单面羊皮鼓有节奏敲击并呼喊,拉哇面对着神像饮数口白酒,嘴里念着请求神灵降临的祷词,应和着鼓声和吆喝声不断舞动着身体,在一阵急促的鼓声和吆喝声中达到癫狂状态,最终实现神灵附体。到了娱神的阶段,拉哇会站在村庙广场的中心位置,引导着各类舞蹈表演,即拉什则、勒什则和莫合则,舞者通常是15岁至45岁的男子和20岁以下的未婚女子,村民们着盛装前来观看表演,以示对神灵的尊重。开红山、插口钎、插背钎是娱神的高潮,拉哇爬上杆用刀划破自己的头顶,鲜血在面庞上流淌,随后拉哇将半臂长的钢钎插入神灵选中的赤膊坦胸舞者的口中和背上,以宝贵鲜活的血液向当地的山神、龙神表示虔诚的敬意,祈求神灵的护佑。送神是“六月会”仪式的尾声,拉哇带领着舞队,在神庙前的桑炉煨桑,酬谢神灵的降临,随即神灵离开拉哇身体,拉哇恢复正常状态,宣告仪式活动结束。这一系列仪式流程完整地展现了藏族古老的信仰活动,依托拉哇这一神职人员进行人神沟通,通过歌舞献祭、血祭、牲畜祭等多种形式,虔诚地供养着当地保护神,以求村落平安、农业丰收。
仪式是信仰的载体,信仰是仪式的核心。龙神信仰,体现在热贡“六月会”仪式的方方面面,而浪加“六月会”则是藏族龙神信仰的集中体现。浪加“六月会”祭祀的龙神是阿妈勒毛,为人身蛇尾的女神形象,在浪加村中建有神庙对其进行供养。平时每逢妇女难孕难育,便会前来神庙求子。在“六月会”期间,阿妈勒毛的祭祀规模更为壮观,村中的未婚和未生育的女子都会装扮隆重前往神庙,祈求觅得好姻缘、怀上儿女。男性领头舞者手持阿妈勒毛的木雕神像,被视为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与木制男性生殖器作交媾状舞蹈。这一祈子仪式,是龙神崇拜的鲜活体现,反映了当地藏族在经济生产活动中渴求提高生育能力,繁衍人口,扩充劳动力,获得更多的经济财富。在勒什则舞蹈中,舞者身着藏式传统服装,腿上缠有花布,手上拿着蛇形、蛤蟆形的面具和绘有龙、金轮、莲花等图案的单面鼓,队伍呈龙蛇状环绕,无不是龙信仰的生动体现。
藏族古老的龙神信仰,至今仍在热贡“六月会”中完整鲜活地呈现,是代代热贡藏族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结果,是多民族文化交流碰撞的产物。热贡藏族以农业生产为主,靠天吃饭,气候条件好农业收成多,一旦出现极端恶劣天气,可能一年到头的辛苦耕耘就付诸东流。而龙神就是热贡藏族在农业生产中寄托的希望,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够控制冰雹等极端天气,掌管降水。只有祈祷龙神的庇护,才能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同时,农业生产需要大量的劳动人口,而龙的动物原型是由青蛙、蛇、蟹一类的水生动物,生育能力极强,因此藏族将龙神又视作生育神来进行供养,表达了朴素原始的生育信仰。“六月会”一方面祈求农作物丰收、牲畜繁殖,另一方面又期盼人口的繁衍,彰显了藏族对生的渴求,对生命的向往。研究热贡“六月会”对于深入挖掘藏族龙神信仰,探讨藏族龙文化本质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热贡“六月会”是藏族举办的盛大的民间龙神祭祀仪式,是藏族龙神信仰的仪式载体,集中表达了藏族对龙神的崇拜,对维系藏族族群秩序、传承藏族传统民间舞蹈、传播藏族龙神信仰文化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作为民间祭祀节日的热贡“六月会”,是全村参与的集体性活动,从每家每户挑选出符合条件的男子和女子跳舞,即使身居外地,村民们都会及时赶回家积极参与祭祀活动。在仪式举办过程中,村民间的协作和交往不断加强,矛盾得以缓和,交流和互动也更加频繁。信仰的共享更增进了彼此之间的民族认同,“一个人的认同可以有多种、多层次的认同共存,一个个的个人认同组成了社会整体的认同”[2](18),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村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六月会”传承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固有的仪式流程年年演绎,祭祀舞蹈代代相传,农闲时节由拉哇负责教授舞蹈动作,家族成员不论老少都曾跳过“六月会”,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代际沟通和情感传递,维系了藏民族的团结,促进龙神信仰的历时性传播与传承。
龙神信仰是藏族在青藏高原这一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下,在基本的生产生活中创造的精神财富,是藏族人民精神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信仰内化于心,深深地影响藏族人的行为。虔诚的藏族以食鱼等水生动物为民族禁忌,从不污染水源,煨桑念经、放风马、拉泽祭、转湖都是龙神信仰的行为表现。在共同的龙神信仰基础的维系下,村庄间的壁垒被打破,往来频繁,和谐相处,共同打造“六月会”文化空间。在“六月会”的文化空间中,村民们信仰共享,情感增进,价值观传递,民族心理也趋于同一性。丰富的祭祀文化、服饰文化、歌舞文化交织在“六月会”这一文化空间中,使得“六月会”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保护,民族精粹得以保存和发扬。
在现代化和都市化发展迅猛的当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自然信仰的重要性,一味地追求科学理性只会让现代人情感缺失,更加迷茫、痛苦,因此回归传统文化、寻找精神的依托势在必行。不少后现代主义思想家认为文化“复魅”时代已经到来,法国著名思想家塞尔日·莫斯科维奇从生态主义的角度提出“还自然之魅”的观点,主张恢复自然的神圣性,敬重自然的生命属性[3](91)。这一主张肯定了自然信仰的价值,同时认为回归自然信仰对日益严重的自然生态环境的改善有所裨益。龙神信仰是藏族长期信奉的自然信仰,对于维护青藏高原脆弱的生态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当下文化“复魅”时代,现代人意识逐渐觉醒,“六月会”龙神祭祀仪式不再是愚昧迷信的标签。随着交通的便捷化、旅游文化的兴盛,在黄南州政府的推动下,一场“还自然之魅”的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热贡“六月会”从热贡当地村民的狂欢节逐渐转变成黄南州的地方文化名片,五湖四海的人们慕名前来参与其中,地方媒体也聚焦“六月会”进行报道,古老的热贡“六月会”有了新的活力。热贡“六月会”的辐射面不断扩大,影响不断加深,而其精神核心的龙神信仰也被越来越多的外来民族所了解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