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中山

刘兰琴

犹记得，那个隆冬寒夜。

我血淋淋的头，被挂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山国外的城墙上。

风咆哮着，吹乱了我的发髻。我是在迷茫中被彪悍的刽子手，举起屠刀的一刹那，失去了知觉的。

当我醒来时，得知可怜的妻，因伤心过度，竟纵身一跳，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凝成了井中一轮弯弯的月。

于是我努力地想啊想，到底是谁砍了我的头？

中山国，是我现在生活的国家。它虽是多国夹缝中一块弹丸之地，但小米粥加混合土夯就的高大城墙固若金汤，男孩们从小习武强身，百姓们安居乐业。

四周各国对中山国垂涎骚扰，尤其魏国窥探已久。

奔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教导，我终于在中山国谋到一席用武之地，成为一员英勇骁战的副将。两国边境常有摩擦，去年的一次交战中，我无意中射杀了魏相国翟璜之子翟靖。父亲乐羊偏偏又是翟璜众多门客中“食有鱼，出有车”的高级门客。我不确定自己这次是否会闯下什么大祸。

我的灵魂飞回了久别的故乡魏国。

我看到，大梁城里，车水马龙。

魏相国翟璜府上，门庭若市。雕龙碧瓦的厅堂上，我那文武双全、剑眉黑脸的父亲乐羊，正在洗耳恭听主君授命。

翟璜捋一捋微翘的胡子威严地说道：“爱士啊，我深知你为人光明磊落，故在大王魏文侯面前，以全家人的性命做担保，极力推荐你带兵去攻打中山国。你应一举拿下，莫负君意啊！”

父亲激动得千恩万谢：“主君放心，此去成全伟业，保家卫国，绝无二心，定凯旋归来！”望着父亲匆匆退下的背影，翟璜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回想整个过程。

八月秋高风怒号。父亲乐羊带领几十万魏国大军，浩浩荡荡兵临中山国城下。

两国交战数十个回合，总是不分胜负。

一日，父亲乐羊突然传令三军：“就地休整三个月！”魏军把中山国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困起来，既不进攻，也不撤退。

中山王武公姬窟慌了神，在全国招贤纳士寻求退敌良策。

魏国王魏文侯魏斯慌了神，飞马一个接着一个紧急催战。

仨月来，战局僵持着。

夜深了，我辗转无眠。一边是我敬爱的父亲，一边是供养我的土地。

“梦里挑灯弄剑，弓如霹雳弦惊，金戈铁马战不休，千古兴亡英雄误。”剑如蛟龙上下翻飞中，忽然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奇怪想法：“我能否亲自去劝说父亲退兵？”这想法一闪，我惊出一身冷汗。

五更时，我竟心血来潮去大殿上奏见中山王姬窟，恰巧遇见大夫公孙焦正在大王耳边嘀嘀咕咕。在两个人仰天大笑的哈哈声中，我猜到了，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大王慈祥地微笑着问话：“爱卿啊，你可愿屈身担此重任？”我稀里糊涂急忙回话：“臣愿意。”没等我话音落地，几个卫士飞身上前把我摁在地上。

我被五花大綁着押在城墙上，身边有几十个士兵冲着城墙根下乌拉喊话：“乐羊，赶紧退兵，瞧瞧这是谁？我们抓住你儿子啦。”

“乐羊，限你今日赶紧退兵，再不退兵就把你儿子杀了。”

一整天的喊叫声，并没有减弱战火，魏军反而进攻得更加猛烈了。

身为一员副将，不去上战场奋勇杀敌，却被当成了用亲情要挟对方的靶子，我心如刀绞。我不能死，爱妻还倚门而望呢。可我的小命不容分说，已成了他们恼羞成怒下的牺牲品。

天蒙蒙亮时，两个侍卫，把我的头从城墙上取下来，放在一个托盘上，用一块红粗布盖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木匣子里。随即我的身体也被瓜分，统统放进一个大铁锅里熬，熬制成了一锅美味的肉羹。

两个信使一前一后往军旗猎猎的魏国军帐走去，前边的那个双手托着木匣子，木匣子高高举过他猥琐的头顶;后边的那个双手举着一个盛满肉羹的鼎。这一趟，十有八九有去无回。于是他俩的脚步迈得战战兢兢，磨磨蹭蹭。

我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了，一阵窃喜。

“报——，中山国信使前来献宝。”传令使高嗓门吆喝。

“好，把宝贝呈上来！”父亲乐羊的护卫厉声传令。

“等等！”只见身为大将军的父亲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身，他右手掌向空中猛地往外推出去，示意大家别动。“父亲，救救我！”我伤心地大声喊着，可是父亲没有任何动静，他仿佛根本就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家探亲了，我对妻子承诺说一定带她回一趟魏国，却终未实现。此刻父亲两眼怒目紧盯着信使手里的木匣子和鼎，慢慢走下台阶，一步步走过来。他的手颤抖着打开木匣子掀开了盖在我头顶上的红布，我努力试着睁开眼睛，想与敬爱的父亲凝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父亲的手在我头上来来回回摸索着，只听他沉沉地迸出一句：“是吾子已！”已泪流满面。

“将军，这是我中山王献给你的肉羹，请趁热吃。”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信使小声说。

“咚”的一声，父亲突然双膝跪地，慢慢从鼎里盛出肉羹，连饮三杯。随着我的骨肉进入父亲肠胃的那一刻起，我感到无比愉悦，无比轻松，我的血肉终于又回到了父亲的身上，与他成为了坚不可摧的一体。

我看到父亲的眼泪变成了簌簌淌血的小溪，那颗红色的心，从尖端中间裂开，变成无数粒花瓣，纷纷落下来，碎了一地。他悲怆心语：“舒儿啊，莫怪爹爹心狠，臣节不可屈！”

“父亲啊，儿不怪你。如果孩儿的头，能换来百姓的安宁，能换来燕赵大地上您的千古英名，我乐舒忠孝两全了。”

吃罢，父亲“咣”地一下摔碎空杯，冲着两个信使大吼一声：“君臣之义，不得以子为私！快滚。”

当日傍晚，魏军势不可挡，中山国瞬间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