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则权
[孔子研究院,曲阜 273100]
经史关系是中国传统史学理论研究领域的重要论题之一。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此也高度关注。其中,范文澜就是杰出的代表人物。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范文澜及其《中国通史简编》曾塑造了几代人的国史记忆。同时,他在史学实践过程中,也曾进行马克思主义经学史研究的努力,对经学史进行总结性研究。他所发表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一文,成为运用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经学史的开山之作。
范文澜经史关系问题的研究,已有学者给予一定关注。如陈其泰先生在《范文澜学术思想评传》中专列“第八章 经学史研究”,强调了此文当时的社会价值。(1)陈其泰:《范文澜学术思想评传》,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342页。周文玖教授《范文澜的经学与史学》一文论述了此文的几个特点:“第一次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梳理经学的历史”“从批判的角度立论”“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完整系统,线索清楚”“详略得当,简中有详”。(2)周文玖:《范文澜的经学与史学》,《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陈、周两位先生或许所论及的视野宽度较大,并没有深入讨论此文中所体现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对经学史研究的指导性价值,这种理论上的探讨对我们实现传统文化创新转化仍具有典范性意义。
范文澜,字仲沄,号芸台,1893年生于浙江绍兴的一个书香家庭。先辈世代读书,其父科场落地后,亲自教育子弟。其叔父曾任河南辉县知县,喜欢研究金石学。“严肃可怕的父亲”与“和蔼可亲的叔父”对青少年世代的范文澜都影响不小。范文澜自幼在私塾读《四书》,父亲亲自教《五经》、古文等。后进入新式小学堂,进一步阅读了《易经》《书经》,这些都为他今后从事国学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前提。
浙东学派的文化滋养和时代洗礼也深刻的影响着青少年时代的范文澜。作为浙东人的范文澜,不能不受历史上“浙东学派”的影响。浙东学派精神,可追溯到东汉思想家王充。后来的南宋陈亮、叶适的“事功学派”,王应麟、黄震的文献博览,清代黄宗羲及后学形成的“浙东学派”,都怀有强烈的民族意识,重视民族气节,强调经史贯通,经世致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近代中国,浙东地区的知识份子承续先贤精神,章炳麟、蔡元培、秋瑾等进行的革命救国活动,不但为范文澜研究经学、史学,也为范文澜走向革命实践,走向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经学史家提供了动力源泉。
北大求学时代为范文澜打下了做经学研究的基础。在他后来所写的回忆文章《从烦恼到快乐》以及后来新中国建立后的助手蔡美彪的回忆,他那时沉浸在训诂考证之中,反映了他深受国学家们的影响。黄侃、刘师培、陈汉章等北大国学门的古文经学派教授对范文澜的影响最为深刻。从乾嘉学派以来到古文经学派形成的这种实事求是、无证不信、广参互证、追根求源的方法,比较契合近代科学研究方法。尽管后来范文澜的回忆对此表示了后悔(既有时代因素,也与范老谦虚性情有关),但也正是这种根底才成就了他后来的学术。周恩来的论述还是比较中肯的:“他就专门研究汉学,学习旧的东西。但是当他一旦脑子通了,对编写中国历史就有了帮助,就可以运用自如。”(3)周恩来:《周恩来选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33页。
南开时代是范文澜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这一时期,他由一名青年学者成长为国学名家,并由一名“好古”教师转变成一个进步教授。1922年,他应张伯苓校长邀请,来到天津南开学校任教。根据南开大学校史资料,他开设了三门课程:史观是中国文学;文论是《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国学要略有《群经概论》《正史考略》《诸子略》。1925年,范文澜参加了天津各界人民声援“五卅运动”的示威游行。他曾谈及一个细节,对他的刺激很大。就是在游行回来的路上,被某些国民党老党员嘲笑他游行喊口号不知道留着力气。在他看来,这种不能知行合一的虚伪行为是无法救国的。这也是他的经学研究与爱国的民族精神合二为一的逻辑立足点。因此,1926年,他在南开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走向了学者兼革命者的道路。这一转变,固然有南开大学的办学特点和时代气氛所影响,但更为重要的是其经学培育的民族气节也发生着内在作用。
北京任教时期,范文澜将学术和革命有机地结合起来。1927年下半年,他先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国大学、朝阳大学等校任教。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出版了《文心雕龙注》《正史考略》《群经概论》等国学研究成果。此外,还将学术研究与激发民众觉悟,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结合起来,以历史人物为题材,反映“要抗日,要民主”的时代要求,1936年出版了《大丈夫》一书,受到热烈欢迎,到1940年就印行了四版。
在革命实践中践行儒家精神。1936年,范文澜离开北平,来到河南开封,在河南大学任教,先后讲授中国上古史、中国文学史、经学、《文心雕龙》等课程。1939年春,他加入新四军,从事宣传工作,创办河南大学抗敌工作训练班,领导河大抗训班服务团,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民族英雄”。
延安时期,是范文澜为创建新史学、新经学奋斗的时代。1940年,范文澜来到延安。这一时期,正值中国共产党在理论上迅速成熟期。1937年,毛泽东发表了《实践论》和《矛盾论》,1939年,《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发表。这些理论成就,促进了范文澜理论思考的成熟。他到达延安后,接受了毛泽东的任务,撰写了《中国通史简编》。这是第一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中国通史。也是在新史学创建过程中,他将史学实践运用到经学史研究上。1940年,他在延安新哲学会年会上发表关于中国经学史的演讲,共进行了三次,毛泽东两次亲临现场聆听,第三次因病未去,但也写信表示了肯定。1941年,这个演讲经过整理,发表在延安《中国文化》第二卷第二、第三期上,题目整理为《中国经学史的演变》。这也是第一次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撰写的经学史文章。
新中国成立后,范文澜继续进行《中国通史简编》的修订工作,同时,积极创建近代史研究所,领导中国史学会的学术工作。他强调在学术研究中不要“把马克思主义的生动原理变成毫无意义的生硬公式”,在抵制“左”倾思潮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陈伯达等人要置他于死地,给他造成极大困扰。1966年国庆,在天安门参加庆祝大会上,毛泽东大声对他说:“范文澜同志,有人要打倒你,我不打倒你。”用这种方式,保护了范文澜。1969年7月29日,范文澜走完了他勤奋治学、不断创新的一生。
我们从范文澜的学术经历和革命实践,不难看出,他早期学术经历基本是“由经入史”逐渐转变为“以史论经”,并且影响了他后来的学术道路。但因他在近代史学上的杰出贡献,被时人和后学所称道,学术界对其经学研究涉及较少。事实上,包括《中国经学史的演变》等经学研究著作,对我们今天经学史研究仍有启迪作用。
1.延安时期《中国通史简编》的史学理论探索
我们在分析范文澜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时,需要区分不同的历史时期。就《中国通史简编》而言,因在延安时期出版,对于中国共产党有着特殊的政治和社会意义,但在大部分国民党统治区,影响不大。1949年后出版了订正本和修订本,这些版本的流行,才逐渐被知识人所认知。许多论者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探讨延安时期《中国通史简编》或者范文澜史学理论地位的。但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尝试在马克思主义经学史研究初期的价值。
首先,延安时期《中国通史简编》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体现出许多特色。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如何做到在史学研究中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这就是范文澜特别重视的“得其神似”,也就是要学会融会贯通。他在1941年出版的序中说:“我们要了解中华民族与整个人类社会共同的前途,我们必需了解这两个历史的共同性与其特殊性。只有真正了解了历史的共同性与特殊性,才能真正把握社会发展的基本法则,顺利地推动社会向一定目标前进。”(4)范文澜:《范文澜全集》第七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进一步作了精警的概括:“学习马克思主义要求神似,最要不得的是貌似。学习理论是要学习马克思主义处理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学了之后,要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也就是把普遍真理与当前的具体问题密切结合,获得正确的解决。”(5)范文澜:《范文澜全集》第十卷,第387页。问题变了,解决方式也要变,这就是“得其神似”。“貌似”是把书本上的马克思主义词句当成灵丹圣药,把某些抽象的公式不问时间、地点和条件,千篇一律地加以应用。
其次,《中国通史简编》作为第一部马克思主义的通史著作,体现了唯物史观的指导。特别是在叙述结构方式及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评价上,以生产方式、社会经济形态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根本原则进行论述。
再次,方法论贯彻了阶级分析方法,以阶级斗争为历史理论,重视从历史上生产关系的变化说明阶级变化,以阶级斗争说明历史。在《中国通史简编》完成后的一个讲话记录里,范文澜说:“《共产党宣言》告诉我们说:‘一切至今存在过的社会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就是用文字传下来的全部历史)’,《中国通史简编》写阶级斗争,着重叙述腐化残暴的统治阶级如何压迫农民,和农民如何被迫起义。”(6)范文澜:《范文澜全集》第八卷,第667页。
第四,承认社会发展有一定的规律,注重历史分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按照五种社会形态,把中国历史分为几个历史时期,具体为:夏以前是原始公社时期;夏、商是原始公社逐渐解体到奴隶占有制时代;从西周到秦统一是初期封建社会;秦汉至南北朝是封建社会的第二阶段,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获得大发展;隋唐至鸦片战争以前是第三阶段,封建社会螺旋式继续发展至西方资本主义侵入。
2.范文澜早期史学理论在《中国经学史的演变》的实践
(1)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认识论对经学史研究的指导地位
世界物质统一性原理是辩证唯物主义最基本、最核心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物质决定意识,上层建筑决定意识形态。经作为一种文化意识形态,自然是由上层建筑所决定,由社会物质所决定。因此,范文澜在解释“经是怎样产生的”时,开宗明义地说:“经是封建社会的产物。”这句话总结了经的所有制基础。进一步来说:“原始封建社会产生原始的经,封建社会发展,经也跟着发展,封建社会衰落,经也跟着衰落,封建社会灭亡,经也跟着灭亡。”两千多年的经学史的演变,被范文澜高度总结,透过现象,概括出一般性的本质和趋势。再如,范文澜在分析经学怎样战胜佛老时指出,唐武宗时僧尼26万人,寺院奴婢15万人,田数千万亩等,这些都成为佛教发展的弱点,成为经学复兴的机会。
曾有一段时间,学术界认为,马克思主义过于强调规则,忽略了历史的复杂性。但若没有世界物质统一性原理的指导,就会在复杂的细节中看不到整体。黄河、长江有许多弯弯曲曲,但总不会有人怀疑“自西向东”的基本趋向。
正是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范文澜才强调:“经本是古代史料”。他进一步发展了章学诚“六经皆史”理论,并在史学研究中加以论证。他把经当史料,才提出了“西周封建说”。在他看来,六经正是专官们保存了些文化记录,流传下来被尊为经典。在这一过程中,“士”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因为春秋时周天子衰微,养不起许多王官,失业的王官利用知识去各国求食。一些擅权僭越的大夫们需要懂礼的人。此外,一些大商人、土财东都要讲礼,供给礼生知识的“士”开始编写教材,形成经典。在这些经典中,范文澜明确说:“《易传》思想是属于唯物主义的。”“象是实在的物质”“礼是封建社会分配生活资料的规矩”等观点。
在承认物质的统一性原理前提下,社会客观实际若发生变化,经也自然发生变化,“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汉学到宋学,再到新汉学,就是不断变化的结果。
辩证唯物主义虽然强调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但并不否认意识对物质的反作用,而是认为这种反作用有时是十分巨大的。比如范文澜讲到明末清初经学家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他们的政治思想的变化对社会发展变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2)矛盾斗争是经学史发展的主要动力
范文澜认为:“试看过去经学发展的史实,充分证明一部经学史,就是一部经学斗争史。”“一阴一阳之谓道”,矛盾是事物联系的实质内容和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解释说:“发展就是各对立方面之间的斗争,有斗争才有发展。既然经学曾经是发展,那么,它一定曾经是作过许多次斗争了的。”这里的斗争,是哲学语言。范文澜以此为分析经学史的基本动力。他指出,说经学史就是经学斗争史,是说它既有内部斗争,又有外部斗争。
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认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斗争也就不可避免,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事物发展的基本动力。比如说经学史的发展,范文澜认为,没有汉宋斗争、今古文斗争、程朱陆王斗争这些经学史内部斗争,经学无法发展并有生命力。这是就内因而言。就外因来说,没有儒与杨墨斗争、儒道斗争、儒佛斗争这些外部挑战,儒学同样没有可持续的生命力。
问题是事物矛盾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斗争不是蛮干,是有策略的行为。范文澜认为,主要的斗争方法有两种。一是迎合统治阶级,发挥适合君长利益的理论,掩蔽抹杀近乎危险的言辞。第二就是采取对方的长处,来改造自己的短处。
每个历史时期的经学斗争,均有较强的问题意识,范文澜的研究也是坚持问题导向的结果。比如,范文澜指出,儒学形成后,因为社会广泛需要礼学,自然,礼乐派特别兴旺。但到了战国时期,战争不断,礼乐派无法回应现实,理论上也无法回击墨家,仁义成为社会的呼声,仁义派则代替了礼乐派,并成功地回应墨家理论。同样,西汉今文经学采取刑名阴阳五行、南学采取老庄、宋学采取佛道两教,也是在回答时代课题,拿到对方的武器战败对方,使得经学前进发展。
(3)实事求是是经学史研究的基本原则
范文澜到达延安的1940年前后,正值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毛泽东思想的成熟期,特别这一时期,毛泽东提出“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契合了原来熟悉汉学研究路径的范文澜的史学和经学研究。
我们都知道,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最精准解答是在1941年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提出的:“‘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我们要从国内外、省内外、县内外、区内外的实际情况出发,从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规律性,即找出周围事变的内部联系,作为我们行动的向导。”(7)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 801 页。似乎比范文澜发表此文时间稍晚。但事实上,毛泽东早在1938年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就论及: “共产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又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模范。因为只有实事求是,才能完成确定的任务; 只有远见卓识,才能不失前进的方向。”(8)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22-523 页。正是这期间,范文澜到达延安,接受编撰中国通史的任务。熟悉经学,特别是汉学研究路径的范文澜自然对“实事求是”并不陌生。
“实事求是”精神最早来源于孔子。《论语》中多有记载,如《论语·为政》中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子罕》中的“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汉书·河间献王传》记载:“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9)班固:《汉书·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923页。这里继承儒家思想并明确提出了“实事求是”。清代乾嘉诸儒更是以“实事求是”为研究学问的根本。如钱大昕在《潜研堂文集·卢氏群书拾补序》提出“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此外,戴震、阮元、王念孙等人也不断提倡,成为汉学研究之风。
范文澜早年深受黄侃等人的影响,自然对此研究原则了然于心,在史学研究中谨守此道。他的助手蔡美彪在《范文澜治学录》中论及范文澜治学态度,即概括为“实”与“冷”。其中的“实”即“实事求是”。范文澜后来自己也说,研究历史“必须坚持有实事求是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的老实态度”。(10)范文澜:《范文澜全集》第十卷,第446页。在延安时期,范文澜对“实事求是”认知很深。1943年,中央党校新建礼堂落成,请范文澜题词,他写了几条均不满意,于是请毛泽东题写。毛泽东随即题下“实事求是”四个大字。到了1945年,范文澜出任北方大学校长,校风也是“实事求是”。
在《中国经学史的演变》一文序言中,范文澜特别指出:“我把讲演提纲发表出来,希望学术界友人,尽量给它严厉的驳正,使它完成研究经学的初步任务。”(11)范文澜:《范文澜全集》第十卷,第44页。他把两千多年经学史分为汉学系(从孔子到唐人)、宋学系(从唐韩愈到清代理学)、新汉学系(从清初到“五四运动”),一方面与历史发展大趋势相结合,坚持了历史连续性和“通史家风”的优良传统,一方面没有完全拘泥于朝代史的羁绊,超越了朝代史划分的藩篱。这本身也是“实事求是”研究经学史的体现。又如,谈及儒分为八派,范文澜说,究竟那一派是孔子真传,谁也不能知道。再如,讲到《尚书》,他说,究竟孔子选了几篇《书》教学生,不能确知,这正是实事求是史学精神的体现。
(4)辩证思维是经学史评价的基本方法
范文澜在分析《易传》时两次强调:《易传》里有辩证法。他说,儒家认为宇宙间所有事物在不断变动,变动的原因是两个不同性质的力量(阴阳)互为消长,并以《系辞》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等进行了解释。当然,范文澜也认为,儒家的辩证法思维并不彻底,取象天地,得出“不变”的“最高真理”。也正是在这个辩证思维的指导下,儒家同样认为,“礼有可变与不可变两类。(斗争)事必有法,然后可成。”既然经学本身有辩证法的因素,我们要真正研究经学史,评价经学史,更要以唯物辩证法作指导,进行分析评价,范文澜也正是如此做的。
坚持唯物辩证法,就要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就要坚持发展地而不是静止地、全面地而不是片面地、系统地而不是零散地、普遍联系地而不是单一孤立地观察事物。范文澜在研究经学史、评价经学史中就是体现了这一原则方法。
用发展观点研究经学。范文澜在撰写此文时,其名著《中国通史简编》也在进行之中。用历史眼光,发展地看待经学史是他研究经学的显著特色。在进行通史研究中,范文澜坚持“西周封建说”。这与其经学史研究相契合。经学的产生、发展、演变及其衰落、灭亡都取决于历史自身的发展。他将经学分为三个阶段,即从孔子到唐人的汉学系、从唐人韩愈到清代的理学,从清初理学到五四运动。这里既有历史本身发展的基本线索,又体现了经学史自身发展的脉络。任何将马克思主义发展观机械套用在研究中都是有害的。各个阶段的经学侧重点不同,汉学讲求训诂名物、五行谶纬;宋学讲求心性哲学,重纲常伦理;新汉学重考据。所以范文澜指出:新汉学与汉学,不是简单的循环,而是前进的发展。在谈及经学形成时,他认为,孔子以及传经儒生的经学,转化为经,于是出现了新的经,这种新经比旧经数量质量都发生了变化。
全面、系统、联系的观点分析评价经学。范文澜将两千多年的经学历史浓缩到这篇文章之中。在绪言里,他谈及经学是什么、经怎样产生的、经讲些什么、经与经学、经学史的分段、经学发展的规律几个方面,已经体现了全面系统的特点。在具体论述经学史时,我们还可以看到普遍联系的观点。如讲到今文古文斗争及郑学与王学、南学与北学的关联时,范文澜分析说,经在战国各有师传。汉初一部分“识时务”的儒生,用当时通俗的隶书写出经文,用今天的话说,是实现了在“当代”的传承传播。而一部分“不知时变”的儒生,仍用老本子,在民间传授。这就形成了今文、古文经学之别。王莽时期出现了古文经,我们常说王莽重古文经,但范文澜认为,《古文尚书》在王莽时期不甚重要,因为《今文尚书》也一样讲周公的故事。古文经学讲古代典章制度,今文经学发挥阴阳五行,谶纬之学。所以,在范文澜看来,王莽虽尊古文,但不废今文。在古文、今文经学斗争中,郑学取胜,但也破坏了古文传统的“家法”,引起古文经学内部阵营的冲突,即是王肃的攻击,同时还遭到玄学的反动。这样,才出现了魏晋儒者的经学玄学化,形成南学,南学以其时代性、创新包容性的特征最终在隋唐实现了经学的统一。范文澜的分析告诉我们,历史的复杂性、多面性,要求我们进行经学研究时,要全面系统才能发现历史的本质。
范文澜之所以能做到这一切,就是在史学实践基础上做到学术研究的实事求是。也正是这种古文经学的求实精神,让范文澜无论从事国学研究、历史研究,还是从事革命,组织社会活动,或构建理论等方面都具有连续性、时代性。范文澜以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指导经学史研究,对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究竟有哪些启迪呢?
一是范文澜的今日之我战胜昨日之我,是继承还是断裂。目前我们看到的范文澜先生回忆自己的资料比较少。由于时代原因,偶尔的回忆也多是对自己过往的批判较多。如何看待这一现象?范文澜是历史进程中的人,我们不能脱离其经历的时代对其进行评价,同样,我们在阅读他自己的相关回忆时,也要放到历史之中。当一个人欣然接受一种新的理论,往往会对原来的理论体系、知识架构产生倦怠或困惑,何况这种回忆又有一定的时间距离呢?但即便是范文澜亲身的回忆,也会有情感的偏差,认识的误差。但若没有前期的经学基础,范文澜能否接纳新理论,成就其新经学史,恐怕是要打折扣的。无论批判性继承还是彻底反对,所有的理论建构都是以原来认知为前提的。我们阅读相关史料,要深入其内部,对范文澜要有“温情理解”,才会读懂其中的深意。作为历史进程中的我们,才会更好地把握指导今天的史学和经学研究。
二是如何看待这些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观点,在国学研究特别是经学研究中的作用和价值。
第一,要历史地看待这些理论的指导作用。1940年代,这些理论都是“当代”的新创理论,没有坚实的经学基础,没有革命的社会实践,没有对新理论的深刻把握,范文澜很难写出这篇开创性的文章。尽管他自己谦虚地表示“我对这门(经学)学问,既所知有限,借以批判经学的马列主义,更未能窥见途径,谈不上正确运用。”但事实恰恰相反,这正是他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经学的结果。当然,作为一篇开创性的文章,争论和疏漏在所难免,我们要用历史主义的眼光看待其中的一些问题。
第二,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斗争的眼光,辩证的思维等理论究竟过时了吗?或者说,今天我们的经学研究还要不要坚持这些理论?这些理论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后总结的唯物辩证法,符合中国历史的实际。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各种学术理论蜂拥而至,眼花缭乱。可以说,各种理论都有一定的解释力,但又不全面。我们前辈学人总结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经学理论曾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当前,我们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似乎激情高涨,但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令人不知所从。因此,我们比任何时期,更急切更需要总结马克思主义经学史家的理论成果,用以指导我们的经学研究。我们承认,在初创时期,在战争特定年代,这些创新理论有历史性,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从经学之外的社会发展、政治变革的角度来研究经学内部的问题,这本身是值得肯定的研究方法,范文澜等人提出的视角同样值得肯定。但是这种方法往往又容易流于简单化、形式化,将经学内部的派别、矛盾直接与政治派别相对应,将学术之争与政治斗争等同起来。范文澜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作于1941年,明显带有特定历史时期的痕迹。或像有的学者看到的那样,范文澜对经学的研究,由于受旧学的影响太深,在一些问题是上多多少少还保留了古文经学派过于相信汉儒传注的痕迹。这些认识固然有其道理,但我们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能倒脏水时把孩子也倒掉了。换个角度说,正是这种所谓旧学因素,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家考虑经史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早在1929年,范文澜第一篇白话文《水经注写景文钞》所体现的关注现实、关注社会的情怀,正是儒家经学的核心问题。
第三,我们还要把《中国经学史的演变》放在近现代经学史研究的进程中看待其历史意义。据统计,晚清民国经学著作总计有40部以上,我们熟知的经学研究者有刘师培、皮锡瑞、康有为、范文澜、周予同、陈汉章、王国维、廖平、蒙文通、熊十力、唐文治、吕思勉等人。很显然,能结合时代,尝试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研究经学的只有范文澜先生。
因此,深入分析范文澜先生的学术人生、史学实践及其开创的马克思主义经学史,仍是新时代学人研究史学与经学关系,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立足点、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