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黄宗羲

2020-12-16 16:33
新作文(高中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黄宗羲

天启六年,黄宗羲十七岁。就在上一年岁尾,他刚完婚,娶的是同邑叶氏。这之前的几年,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无忧的岁月。在县学读书时,不算用功,远不像白居易那样,写字写得把手磨出了茧子。他喜欢买《三国》《残唐》之类的演义,藏几十册,在帐中,等父母熟睡,便偷偷地“长燃一盏灯”,放那乱世的“风云壮入襟怀”。

小孩子“不务正业”,原是天性。同为绍兴人的鲁迅,从小就爱用压岁钱买荆川纸和画谱,把它们藏在楼梯或床垫下面,一有空就偷偷拿出来画。不过,这些闲杂书最终都被他们的父亲发现。

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还将此事告知了妻子姚氏。姚氏奇怪丈夫为何不赶快禁止。黄尊素解释说一旦禁止,就怕伤了儿子的“迈往之气”。所谓“迈往之气”,就是超凡脱俗、精进向前的气概。黄尊素不愿儿子把所有精力都投放在经营“举业”上,希望他能另建一个空间,让“性灵”得以张扬。鲁迅的父亲纵容儿子,已属难得;黄尊素这样做,更是可贵。

虽说明朝的士大夫在王权面前的尊严,如同秋风横扫之下的落叶,凄然飘落,荡然无存;但科举入仕还是极为强势的主流价值观,三年一度的赶考是一定要参与的,黄宗羲也不能免俗。只有把人的行为放入时代潮流、社会期许以及群体规范的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其背后的动机。

黄宗羲二十一岁第一次应乡试,名落孙山,返乡途中,偶遇获罪辞归的老状元文震孟,赶紧拿出自己的考场作文,请对方指点。文震孟夸他“后日当以古文鸣世”。考场上写的八股文,被称为时文,对方夸他以“古文鸣世”,其实就是说他时文写得不怎么样。显然,黄宗羲没有听出这话外之音。总共十二年,先后四次应试,均无功而返。

相比儿子,黄尊素本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科场胜出者。他继乡试中举之后,第二年会试又登进士第。没过几年,被吏部尚书赵南星提拔为御史。赵南星是朝臣中最有声势的“东林党”领袖之一。这些士大夫通过在吴中东林书院讲学而结成政治同盟,跟以魏忠贤为核心的“阉党”势不两立。朱元璋曾在《大明律》里专门提出,如果官员结党,不光本人处斩,其家眷都要发卖为奴,财产充公。双方都互称对方为“党”,其用心不言自明。

因为有此背景,黄尊素一到京城,便加入跟“阉党”的斗争。少年黄宗羲在自己家里,就曾目睹东林诸公与父亲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陈时弊。母亲守在一旁“管勾茶铛酒罍”,一次次灯烛燃尽,以致仆从婢女“头触屏风”。

彼时的黄宗羲,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对大人们所讲的东西,自然不明就里;只一心盼着众人赶紧散去,他好翻开闲杂书,继续做自己的英雄梦。其实,在梦里当个英雄,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然而,造化弄人,偏要让黄宗羲做一回英雄,去“直面惨淡的人生”。

黄尊素与他的那些东林同道都是饱学之士,慷慨有余权谋不足。他们的对手是一群毫无底蕴的政治流氓、丧尽天良的恶棍刁奴。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可叹这些愚忠循礼的士大夫,终于把自己放在了祭坛上。

天启六年,在黄宗羲新婚三个月时,黄尊素被锦衣卫的缇骑缉拿。此前他就已经因为弹劾魏忠贤而被革职回家。这次被抓,黄尊素可能知道在劫难逃,在绍兴城外,分别之际,他请前来送行的刘宗周把儿子收入门下,自有几分托孤之意。刘宗周是一代大儒,当时,也因得罪阉党而被革职。

黄尊素被关押在北镇抚司。这里“专理诏狱”(皇帝钦定的案件),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死于酷刑之下者不计其数。明明是政治迫害,他却被安了一个受贿的罪名,被追赃两千八百两。黄宗羲在父亲入狱之后,也赶到京城,到处筹措钱款,眼看就要凑足,结果,父亲却惨死狱中。

天启六年的黄宗羲,永远失去了父亲。他的祖父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个字,贴在他每天出入的地方。这铭心之痛与刻骨之恨,像是火种,埋藏在少年的心底,积聚着复仇的烈焰。

黄宗羲是长子长孙,上有母亲姚氏、祖父母,下有妻室、子女,还有几个弟弟也要仰仗他——家庭重担全压在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为了省几个钱,他徒步四百里,为祖父采备棺木,了却老人的心事。后来,在安葬父亲的过程中,又备受刁难,他只能抗争到底。

人生的路,不可逆转。天启六年之后的黄宗羲,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生活中去了。父亲的惨死,对于黄宗羲八十六年的生涯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插曲,却永远改变了他生命的旋律。四十三年之后,黄宗羲六十大寿,看到好友为他写的贺文,忽然想起父亲死时,只有四十三岁,他比父亲又多享了十七年人寿。真的是“齿发易销,斯哀难灭”!

鲁迅说:“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黄宗羲看来,无论时间如何流驶,旧迹都没有被洗去。四十三年后是这样,当年更是如此。他知道关于正义的道理,也知道伤害的来源在哪里,却无能为力。直到魏忠贤化作再也无法复燃的死灰,朝廷才得以会审杀害黄尊素的帮凶,曾经掌管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他仗着自己是明孝宗皇后的外甥,在铁证面前拒不认罪。黄宗羲作为原告,与其对簿公堂。他预先把一柄长锥,暗藏袖中,当庭刺向许显纯,使对方“血流被体”。

之后,在审讯两个狱卒时,黄宗羲跟几个和他一样怀着血海深仇的人,一拥而上,将二人当场捶毙。当初对东林诸君刑讯逼供,此二人都是出死力的打手。复仇的烈焰,喷薄而出,不知道那一刻,他身上会不会加持三国张翼德的豪勇与五代王彦章的狠辣。

但我知道,那一刻,他是他父亲的麟儿。

孔子作《春秋》,记之:“春,西狩获麟。”写完,就此搁笔。这是鲁哀公十四年,“哀哉丧乱世”。古以麒麟为仁兽,当天下有圣主时,才会出现。“获麟”是嘉瑞,却无法落到实处。孔子无法解释,难免悲从中来。时代车轮碾压而过的扬尘,谁又能逃得开?

不过,传说中的麒麟作为华夏民族特有的带着神性的动物,却被后世不断渲染。在黄宗羲出生之前,其母姚氏梦见自己生了一只麒麟。黄尊素便给孩子起了乳名,单唤一个“麟”字,期待这孩子“才格出寻常”。据说唐朝名将郭子仪出生前,他的祖父梦见一条巨蟒来到家中。古人喜欢给豪杰才俊的身世附会传奇,来证明他们天赋异禀。

从出生之前就开始的期待,之后也一直持续着,进入黄宗羲的潜意识深处,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黄宗羲生于安逸,长于忧患。家庭的变故,磨砺了他的性格,开阔了他的胸襟,真正让麟儿有了一番豪杰气概。

明亡之后,黄宗羲得知老师刘宗周绝食,徒步两百多里,翻山越岭,赶往探视,见到老师“卧匡床,手挥羽扇”。黄宗羲不敢哭泣,泪水打湿了睫毛。刘宗周前后绝食三十六天,意志坚定,后来连喝水也主动禁了。他用生命践行“诚意”“慎独”,气节斩斩,以坚毅沉静之死,给黄宗羲上了最后一课。

黄宗羲以布衣之身加入反清运动,用义举传承父亲的遗志和老师的教诲。从三十六岁到五十岁,“壮岁光阴随手过”,身尝患难,事无成,空余两鬓霜。在“天崩地解”的时刻,无路可走,他痛定思痛,开始真正领悟老师的学说,从中找到精神的支撑。

从天启六年开始,黄宗羲就被卷入急流。少年袖锥刺贼,揭开跌宕人生的序幕;壮年遭逢丧乱,“负母流离”,退居陋室;晚年“厕身儒林”,在思想上,卓然独立。相信黄尊素泉下有知,一定备感欣慰。这个黄家的麟儿,终不负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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