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和本原思想
——对奥克伦特的海德格尔解读之实用主义视角的反思

2020-12-15 18:14
关键词:时间性本原存在论

刘 环

[弗莱堡大学,德国 弗莱堡 79117]

尽管自《存在与时间》出版之后,海德格尔就“被推到了现象学运动的领军位置”,(1)Otto Pöggeler, 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3.Auflage,Verlag Günther Neske Pfullingen,1990.s. 7.但是这位哲学家及其这部代表作在20个世纪上半叶并没有进入美国学界的视野。直到70年代,由于罗蒂(Richard Rorty)等人的介绍和推崇,海德格尔才迅速为分析哲学传统下的美国学者们所接受。海德格尔吸引美国学者的地方是他的“实用主义精神”。罗蒂认为,海德格尔是用实用主义取消主客二元并对抗柏拉图主义和传统形而上学的欧陆哲学家。(2)Cf. Rorty, Essays on Heidegger and Others,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91, pp. 32-38.他对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理解在奥克伦特(Mark Okrent)那里进一步被极端化。在其代表作《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中,奥克伦特对《存在与时间》进行了彻底的实用主义解读,宣称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以实用主义终结了传统形而上学,他甚至称,尽管海德格尔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但《存在与时间》之中也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那就是实用主义。(3)Cf. Mark Okrent,Heidegger’s Pragmatism:Understanding,Being and the Critique of Metaphysic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8, pp. 217-218.奥克伦特认为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是一种未经考察就直接预设了的基本观点,在这个意义上将其称之为“形而上学”。罗蒂和奥克伦特的实用主义视角在美国学界影响广泛,构成了相当一部分美国海德格尔学者的研究进路。但是,实用主义解读在很多欧陆海德格尔学者眼中却是对海德格尔的曲解。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以奥特伦特对海德格尔时间性概念的实用主义解读为例,阐明欧陆视角下对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解读的弊病。

在奥克伦特看来,海德格尔跟胡塞尔的区别在于:前者认为生活实践是最源始的理解方式,而后者认为是理论认知才是最基础的理解行为。根据他的实用主义视角,生活实践作为最源始的理解成为了《存在与时间》中所有论述的出发点。《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整本书几乎只停留在《存在与时间》前半部,即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因为这一部分对日常此在的论述表面看来非常契合实用主义精神。这本书只用了10页篇幅简短地阐释了《存在与时间》后半部的时间性分析。而且,奥克伦特的这一阐释围绕“时间性作为此在有意图的社会实践活动的结构”展开,并将时间性完全还原为此在的日常实践活动。他对于时间性概念的这种实用主义理解几乎抹除了海德格尔之时间性分析的重要性甚至必要性,这一点在弗莱希尔(Margot Fleischer)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分析批判中得到了印证。在以海德格尔的学生伯格勒为代表的欧陆视角下,时间性分析中的历史性和时间性则是《存在与时间》的核心概念。(4)Otto Pöggeler,Heidegger und die hermeneutische Philosophie,Verlag Karl Alber Freiburg/München,1983,s.141.而在奥克伦特的理解中我们找不到这种核心意义。

伯格勒指出,《存在与时间》的目标,正如该书第一部分的标题所示,是解说时间作为存在追问的先验视野。(5)Otto Pöggeler,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s.65.时间性概念所包含的先验意义在实用主义视角下是缺失的,而这造成了奥克伦特等人对于海德格尔之时间性分析的曲解。下面的论述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简要说明在《存在与时间》的日常此在分析中找到共鸣的奥克伦特所代表的实用主义视角如何曲解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并且指出对于时间性概念的曲解在于他们对于海德格尔先验主题或者说本原思想的忽视;第二部分探讨早期海德格尔本原思想和时间性概念之间的密切关系;(6)需要指出的是,文中所谈到的时间性概念指 Zeitlichkeit,而不是Temporalität。海德格尔在《现象学基本问题》里对这两个术语的含义做了如下的论述:“在时间性(Zeitlichkeit)作为理解存在和存在论的可能性条件被主题化的意义上, 时间性(Zeitlichkeit)是时态性(Temporalität)。这个术语时态性(Temporalität)用来表明时间性(Zeitlichkeit)在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展示了我们理解存在的视野。”“It (Temporalität)means temporality (Zeitlichkeit) insofar as temporality itself is made into a theme as the condition of the possibility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being and of ontology as such. The term ‘Temporality’ is intended to indicate that temporality, in existential analytic, represents the horizont from which we understand being. ”(英文BP 228/德文GP 324)这一段引文也出现在奥特伦特的论述中。奥特伦特将Temporalität 翻译成Temporality,Zeitlichkeit 则翻译成小写的temporality。在整个论述中,他几乎只采用了temporality这个术语,因为首先他认为时间性(Zeitlichkeit)包含了时态性(Temporalität)的意义。这一点海德格尔自己也明确表示过,他说,Temporalität是对Zeitlichkeit的翻译,不过前者并不能涵盖后者的所有含义。(请参见,英文BP 228/德文GP 324)。其次,对于他的主题而言,两个术语之间的区别并不重要,因为他要论证的是时间性视野是此在有意图的社会实践活动的结构,这跟时间性是否被主题化关联不大。本文所涉及的时间性概念也都指Zeitlichkeit。基于两个理由,首先,文章要论证的是时间性的本原意义,对于时间性本原意义的讨论跟时间性是否被主题化关联不大。其次,对于时间性的本原意义的讨论要追溯到早期弗赖堡讲座时期,这一时期海德格尔只谈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跟时间性(Zeitlichkeit),还并没有引入Temporalität这一术语。第三部分将指出海德格尔的本原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是反实用主义的,这导致实用主义的研究视角不仅无法进入海德格尔的本原思想,也根本看不到这个问题。

一、奥克伦特对海德格尔时间性概念的实用主义分析

奥克伦特在《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一书中是从他的实用主义视角出发解读《存在与时间》。该书的讨论基本集中在海德格尔对日常此在的分析,对于《存在与时间》的时间性概念则在第六章第二小节做了简短的阐释,这一段阐释围绕海德格尔对时间性的三个界定展开:(1)时间性是此在存在的意义;(2)时间性是理解存在(understanding of being)的时间视野;(3)时间性是理解存在和存在论的可能性条件,时间性展现了我们理解存在的视野。奥克伦特将这一界定解读为“此在存在的意义跟理解存在的(时间)视野是同一的,而此在的存在是理解存在的可能性条件。”(7)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 1988,p.192.所以时间性是理解存在的可能性条件。1)就第一个界定,奥克伦特指出,“此在存在的意义问题是传统形而上学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8)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p.196.而根据他对《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的日常此在分析的理解,他认为人就是那个朝着某个目标进行社会性行动的存在者,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的社会性行为不仅仅是朝向未来的有意图的实践行动,而且也必须包含了使行动得以发生的将来、现在和过去的意向,也就是人在行动的时候会考虑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可能性,当下跟谁和为了什么在行动,并要意识到自己在朝向目标持续行动,这就是有意图的实践行动的时间性结构。由此,奥克伦特得出结论,“如果时间性被定义“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世界)中的-作为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那么人的存在就是朝向目标行动,就是时间性。(9)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p.195.2)就第二个界定,奥克伦特将视野问题放到了意向性问题下讨论,指出视野这个概念最早来自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理论,在胡塞尔那里,所有的意向经验都发生在内时间意识的视野里,所以时间性是意向行为,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的视野,奥克伦特认为这一点是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之间达成的共识,只不过“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意向性最基础的形式是实践行为,其他类型的意向行为都奠基在实践行为中,所以时间视域或者视野也根据实践行为的结构而被理解。”(10)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p.200.在海德格尔那里,最基础的意向行为是实践活动,对一个东西的理解就是在实践活动中去应用它(11)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p.200.,所以时间性作为实践活动的结构实际上就构成了理解的视野。3)根据奥克伦特的说法,“没有东西能够被理解为存在者,除非它被一个参与实践活动的存在者所理解。理解存在的可能性条件是一个参与有意图的实践活动的存在者的存在。”(12)Okrent, Heidegger’s Pragmatism,pp. 203-204.而此在就是“参与有意图的实践活动的存在者”,所以,此在的存在是理解存在的可能性条件,奥克伦特结合第一个界定得出结论:时间性是理解存在的可能性条件。

上述对海德格尔的三个时间性界定的实用主义解读可以概括为:(1)此在的存在是有意图的实践活动,实践活动具有时间性结构,即时间性,所以实践活动是时间性,所以此在的存在也就是时间性;(2)因为对一个东西的存在的理解就是在实践活动中应用它,所以时间性作为实践活动的结构也构成了存在理解的视野;(3)不仅如此,因为实践活动是最基础的意向活动,一个东西的存在首先必须是在实践活动中被理解,所以实践活动又构成了存在理解的可能性条件。因为实践活动就是时间性,所以时间性是存在理解的可能性条件。由此可见,奥克伦特对海德格尔之时间性的三个界定的解读都是通过回溯到如下这个命题上来完成的:“时间性作为实践活动的时间性结构是最基础的意向行为—实践活动本身”。奥克伦特的推论逻辑是:因为实践活动是“此在存在的意义”,“存在理解的视野”和“存在理解的可能性条件”,所以时间性作为实践活动的结构才满足了这三个界定。“作为实践活动的结构”这一规定才使时间性的三个界定得以成立,换句话说,实践活动使时间性的界定得以可能。

奥特伦特对时间性的解读显然忽略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后半部论述开始的时候所说明的时间性分析动机,即,前半部的此在分析没有满足基础存在论对源始性的要求(13)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 233; 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69页。。而此在生存论的源始的存在论基础是时间性(14)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第234页;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70页。,这表现在:(1)此在的存在理解奠基在时间性中(15)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235;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72页。;(2)第一部分论述的主要对象——日常此在也自身揭示为时间性的一个模式。(16)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234;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70页。由此不难看出,在海德格尔那里,既然时间性是此在生存论的存在论基础,那么为了满足此在生存论作为基础存在论对于源始性的要求,就必须要对时间性进行探讨。这样看来,时间性不能被简单地看作“此在有意图的社会实践活动的结构”,也不能单纯从人的日常实践出发获得阐释。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5小节说明此在的存在论分析的方法和结构的时候,指出日常此在分析揭示了此在的本质性结构和此在的存在,但“它不仅是不完整的,而且还是暂时的。它仅仅揭示存在者的存在,却没有阐释存在的意义。这一分析更多的是做好准备工作,以便获得最源始地解释存在的视野。当这个视野被获得的时候,此在分析就要求更高的,本质的存在论基础”。(17)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17;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0页。通过这段话可以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仅仅揭示出操心作为此在的本质结构和此在的存在还不够,作为基础存在论,此在分析朝向的目标是一个“更高的,本质的存在论基础”的分析。第二,日常此在分析没有涉及对此在存在的意义的阐释,对此在存在意义的阐释将构成那个“更高的,存在论基础”的分析。这也就是说,此在存在的意义和存在论基础是同一个东西——时间性。这一点通过海德格尔的两处论述可以得到印证。“这个我们称之为此在的存在者的存在意义指向了时间性。”(18)Heidegger, Sein und Zeit,s.17;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0页。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后半部开始时间性分析的章节(第45小节)说明他的时间性分析动机的时候也指出“此在存在论的存在论基础是时间性”。(19)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234;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270页。《存在与时间》的前半部通过日常此在的分析揭示出此在的存在——操心,那么操心和后半部的主题——作为此在存在的意义和存在论基础的时间性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海德格尔第65小节“时间性作为操心的存在论意义”的讨论致力于表明,时间性使操心结构的构建得以可能,(20)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331;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377页。而且第71小节“此在日常性的时间意义”的论述也再次明确指出“时间性使此在的存在得以可能”。(21)Vgl. Heidegger, Sein und Zeit,s.372;中文参见《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第423页。所以,无论是作为存在论的存在论基础,还是作为此在及其操心结构的可能性条件,时间性都是比被奥特伦特理解为社会实践活动的日常操心更基础和更加源始的因素,而不是相反。

本文上述论述非常明确地表达了海德格尔所谓的时间性的先验意义,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会看到时间性的先验含义来源于早期海德格尔的先验思想。从弗赖堡早期讲座到1929的《现象学基本问题》,海德格尔现象学思考中的先验维度一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很多学者,包括一些美国现象学学者如,Daniel O. Dahlstrom和Steven Galt Growell都将海德格尔的早期思想称为他的先验哲学。(22)Cf. Steven Galt Crowell, Husserl, Heidegger and the Space of Meaning,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Evanston,2001,pp.128-144;Dahlstrom, Heidegger′s Cencept of Trut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p. 409-419;Dahlstrom,Heideggers Transcendentalism, in: Research Phenomenology 35, 2005, pp. 30-51.但鉴于海德格尔的先验思想本身跟康德和胡塞尔的先验主体思想之间的根本差异,在接下来的讨论中为了避免混淆,我们将用“本原思想”来表述早期海德格尔现象学中的先验思考。

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性先验维度的表述在《存在与时间》中不难找到,奥克伦特即使注意到这些表述,却也并没有尊重这些表述的原本含义,而是坚持将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性的界定都还原到日常实践活动上去解读。但这一做法却并不出乎意料,因为首先,《存在与时间》的时间性分析对时间性的源始性已经有了一定的理论预设,而这一预设并没有在《存在与时间》中得到充分说明;其次,奥克伦特的实用主义视角从根本上遮蔽了海德格尔在时间性分析中所阐释的本原思想。对于这两个原因的进一步说明需要回到海德格尔在早期弗赖堡讲座上所进行的一系列探讨,因为在这一时期,海德格尔对于他的本原思想及其与时间性或者说历史性主题之间的关联有直接的讨论。

二、海德格尔的本原思想

海德格尔早期弗赖堡讲座《关于哲学的规定》围绕哲学作为源始科学的讨论展开,他首先指出,哲学作为源始科学研究生活源始经验本身,哲学的任务是进行源始性思考(ursprüngliches Denken)。海德格尔对于这一命题的展开则从对新康主义的批判开始。20世纪初叶的哲学主流是以文德尔班和里尔克的为代表的新康德主义。他们以“批判性的和目的论的方法论”研究实存的(substantive)“被预先给予之物”,从中提取出理念化的规范和原则。(23)Heidegger,GA 56/57,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ss. 37-39.海德格尔反对这种方法论,因为他认为新康德主义所研究的“预先被给予之物”是经验的心理关联,这种经验的心理关联作为心理学和历史领域的对象总是被当作立于眼前的对象,是理论解释的对象。这也就是说,新康德主义的“被给予性”概念包含了一种理论的反思和对象化的解读,是理论态度的产物。(24)Heidegger,GA 56/57,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ss. 88-89.海德格尔指出,作为源始科学的哲学不能够从任何实证科学领域中提取它的研究对象和内容,因为它们总是已经被对象化和理论化的解读歪曲了的。哲学思考的对象应该是自身显现者——源始生活经验,即周遭世界经验。周遭世界经验之所以是源始的,因为它已经在周遭世界中,它就在我们周围被我们直接经历到。它是非对象化的,非理论的或者前理论的经验,也被海德格尔称为实际性生活或实际性生活经验。哲学作为源始科学研究源始生活经验本身,而且它必须要跨越从世界经验到被给予之物所包含的对象性的界限,(25)Heidegger,GA 56/57,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s.91。这就要求一种非对象化非理论的研究方法。对于这一方法的思考,海德格尔借鉴了胡塞尔的现象学原则。

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区分了实证科学和作为认识论的现象学的原则:知识论不是理论,它不是具有设定性质的解释性科学,知识论不在理论层面去解释,也不构建理论。它的目标不是在心理学和生理层面去解释对象化的自然,而是揭示知识的构建要素(konstitutive Elemente)和法则。(26)Vgl. Husserl, Hua XIX 1, ss. 26-27; ss. 264-265.而且胡塞尔指出,现象学作为知识论不仅不遵循实证科学的原则,相反,它因其自身的原则奠基一切其他科学。现象学研究的原则是“一切原则的原则”,即“一切被源始性地给予给我们的事物都应该被接受为它们所呈现的那个样子”。(27)Vgl. Heidegger, GA 56/57,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s. 109;Vgl. Husserl, Ideen I, s. 43.海德格尔进一步补充,这一原则作为任何理论都不能撼动的原则不进行理论设定,而只“具有生活经验的源始意向(Urintention),源始态度(Urhaltung)以及与经验本身绝对同一的生活同历(Lebenssympathie)。”(28)Heidegger,GA 56/67,s.110.作为源始科学的哲学不做任何理论预设,而是还原经验现象的自身显现,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现象学。现象学以非理论设定的方法从经验内部作为与经验本身绝对同一的生活同历还原经验的自身显现,这是现象学的基本原则。而“现象学科学性的严格性从这一基本原则中获得它的源始意义,非源始的科学(指实证科学)的严格性跟它的严格性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为什么方法问题在现象学中,跟在其他科学中不同,具有核心地位”。(29)Heidegger,GA 56/67,s.110.

海德格尔从胡塞尔的现象学原则中看到了现象学方法论的可能性。但是与胡塞尔不同,在海德格尔这里,哲学作为源始科学的研究对象不是知识,也不是先验主体,而是实际性生活经验。(30)海德格尔对现象学作为源始科学的理解来源于胡塞尔,胡塞尔在1911发表的《哲学作为严格科学》的文章中称哲学是关于本原的科学,并将现象学定义为第一科学。但是海德格尔批评胡塞尔的研究并没有回到真正的本原,而是将本原当作先验主体。不过,这一批评也并不十分公正。相关讨论请参见吴增定:The Problem of Origi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Comparative and Continental Philosophy,2018。现象学方法的目标则是揭示使生活经验和哲学思考得以可能的实际性生活的范畴。(31)Heidegger, GA 61, 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 s. 20, 26.海德格尔为这一揭示实际性生活范畴的方法取名为形式指引(formale Anzeige)。他说,经验现象的“完整意义包括其意向性的关联特征,内容特征和实行特征”,(32)Heidegger,GA 9,Wegmark,s.22.或者说内容意义(Gehaltsinn),关联意义(Bezugssinn)和实行意义(Vollzugssinn)。内容意义指经验到的“什么”;关联意义指经验内容的“如何”(Wie)被理解,也指事物间的关联;实行意义则指关联意义的“如何”实行。(33)Vgl. 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 17, 63.海德格尔也将其称为生存意义(Exstenzsinn)或者存在意义(Seinssinn)或者生存实行的整体性(Einheit des Existenzvollzuges),在这三个意义当中,实行意义是源始性的,是其他两个意义的可能性条件。(34)Gethmann 认为形式指引所揭示的这一经验行为结构对应胡塞尔的 noesis-noema 结构,实行意义对应noesis, 关联意义对应于 noema。但是 Makkreel 反对这种解读,因为 noesis-noema 是同源的,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实行意义跟关联意义并不同源,它比后者更源始,是其后者的可能性条件。Vgl. Carl Friedrich Gethmann, Philosophie als Vollzug und als Begriff. Heideggers Identitätsphilosophie des Lebens in der Vorlesung vom Wintersemester 1921/1922 und ihr Verhältnis zu Sein und Zeit, in: Dilthey-Jahrbuch 4,1986-1987, p. 46; Rudolf Adam Makkreel, 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hermeneutics and therediscovered “Aristotle introduction”of 1922, in: Man and World 23, 1990,p.309.内容意义(Gehaltsinn),关联意义(Bezugssinn)和实行意义(Vollzugssinn)三者构成了前理论生活经验的源始现象性。然而海德格尔认识到,生活经验本身具有一种倾向遮蔽自身的倾向,并且具体表现为两种状态:第一种“生活经验是总是倾向于朝向它的内容意义”,(35)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 12.并对关联意义漠不关心,这是日常生活经验的常态;第二种是对象化的科学理论经验,它也总是朝向内容意义,并倾向于将关联意义断定为客观普遍的事实关联(Sachzusammenhang)。(36)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s.16-17.无论是对关联意义漠不关心,还是将其断定为客观普遍的关联,都是对关联意义“如何”实行,即,实行意义的忽视,也就是说,这两种态度都“遮蔽了经验本身的实行意义”(37)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63.,所以形式指引要让经验现象的“关联意义处于动荡中”,只有这样才能让关联意义的实行,即经验的实行意义敞开(freibleiben)。(38)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64.简言之,在海德格尔那里,所谓生活经验自身遮蔽的倾向指我们倾向于将经验到的事物理解为某个确定之物,而忽视经验是如何实行的,这一经验自身遮蔽的倾向构成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批判的形而上学之在场(Anwesenheit)存在理解的根源。

经验的实行意义被海德格尔称为经验的本原(Ursprung),经验本原作为经验自身的实行使经验本身得以可能。(39)Vgl. Heidegger, GA 9,Wegmarken, s.5, 30.形式指引作为现象学方法论的任务是揭示经验的本原,即,让经验的实行意义敞开而不被遮蔽。克孜尔认为形式指引是消极的方法论,因为形式指引只是要求“现象的关联意义必须被悬搁,不被规定”,(40)Theodore Kisiel: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Berkeley,1993,p. 170.却没有做出任何方法论上的积极规定。但这也恰恰是形式指引的独特之处,“如果将形式指引理解为一个确定的、普遍的规范,那就是对它的误解……(这一方法的)关键在于,从一个不确定的,却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的指引内容出发,把理解带到正确的方向上去”。(41)Heidegger,GA 63,Ontologie, s. 80.这一正确的方向即对经验实行的敞开。如果一定要将形式指引理解为某种原则的话,那这种原则就是经验实行的“如何”。(42)Vgl. Heidegger,GA 61,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 s. 23, ss. 31-32.所以,鲁因(Hans Ruin)指出,海德格尔方法论的特点在于:方法论的对象就是方法论本身。(43)Cf. Hans Ruin, Enigmatic Origins,Lagerblads tryckeri AB Karlshamn, 1994,p. 52.

三、海德格尔的本原思想和此在的时间性概念

海德格尔在1920/1921冬季学期《宗教现象学导论》的讲座上首次谈及形式指引作为现象学方法论的时候就指出,经验的实行意义作为“这一方法论所赢得的结果跟历史性问题有关”(44)Heidegger, GA 60, Phänomenologie des religiösen Lebens, s. 64.,所以需要重新思考历史性和时间性问题以推进这一方法论。经验的实行经验实行的“如何”——实行意义于是又被称为历史性。“实际性生活经验根据它自身实行(Eigenvollzug)的“如何”在本质上是一个历史性的现象”。(45)Heidegger, GA 9, Wegmarken, s. 32.在早期弗赖堡讲座期间,历史性成为了实行意义的替换概念,不仅是历史性,时间性和到时意义(Zeitigungssinn)也被用来表述实行意义。(46)Vgl. Heidegger, GA 61, 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s. 20, 31, 60.实行意义作为使经验现象得以可能的经验范畴构成了经验的源始领域或者说本原(Ursprung),隐藏在历史性和时间性概念之下。所以克孜尔说:“形式指引作为现象学描述最终寻找的是进入前理论现象的时间性和历史性的无障碍的进路。”(47)Kisiel, 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p. 219.前理论现象作为实际性生活又被称为此在。“如果把生活理解为某种方式的存在,那么实际性生活指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此在,此在作为‘此’(da)是对自身存在特征的表达。”(48)Heidegger, GA 63, Ontologie, s. 7.《存在与时间》中,此在则完全取代了实际性生活的表述,但形式指引,或者说,对生活经验源始领域或本原—即历史性和时间性的探索仍然构成了《存在与时间》“最重要的却几乎不被提及的核心”(49)Kisiel, 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p.152.。这一观点也可在海德格尔写给学生吕维特(Löwith)的信中得到证实。1927年8月《存在与时间》出版后不久,海德格尔在给吕维特的信中谈到了《存在与时间》的主题:

实际性问题跟弗赖堡早期一样是我思考的核心问题。…我以前必须要以极端的方式进入实际性的(生活)以从根本上赢得实际性这个问题。形式指引,对先验哲学的教条和形式化以及诸如此类的批判仍然都在这里,尽管我现在并没有谈论它们。(50)Vgl.Dieter Popenfuss und Otto Pöggeler (hrsg.) Zur philosophischen Aktualität Heideggers, Band 2,Verlag Klostermann,Franfort am Main,1990,s. 37.

同克孜尔一样,伯格勒认为,历史性和实际性生活主题仍然是《存在与时间》的核心主题,只不过问题的提法变成了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所谓形而上学对于存在的遗忘是对于历史性和实际性的遗忘,因为形而上学将存在理解为立于眼前的在场(Anwesenheit),所以它无法经验到实际性和历史性生活经验的实行,实行不能立于眼前。(51)Vgl. Otto Pöggeler, 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 ss. 46-47.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从根本上是对形而上学之存在理解的批判,而这一批判本身就是对经验的源始领域或者本原的揭示,所以作为经验本原的历史性和时间性(实行意义)“归属于存在的意义”。“时间如何归属于存在意义,《存在与时间》是对这个问题的展开。”(52)Vgl. Otto Pöggeler, 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 s. 47.所以说,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并非通过实用主义,而是通过对经验的本原—历史性和时间性的揭示。

当奥特伦特试图从日常生活实践出发解读时间性的时候,显然他忽略了时间性的存在论意义,而他的忽略与其说是故意为之,不如说是因为他无法理解时间性的存在论意义,更确切地说,本原意义。之所以无法理解,是因为实用主义的解读视角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看不到时间性的本原意义。在海德格尔那里,日常生活实践的存在理解与形而上学的存在理解同出一辙,都是对经验本原的遮蔽,而《存在与时间》的本真此在和时间性分析所展示的正是海德格尔在通往本原道路上所做的努力,这一道路处于实用主义的视野之外。正如英姆达(Georg Imdahl)所说,生活本身并不敞开通往本原的道路,反而倾向于遮蔽它。通往生活本原的道路作为此在对自身存在的理解,“只有在跟日常性相反的方向上才得以可能”。(53)Georg Imdahl, Das Leben Verstehen,Königshausen und Neumann Würzburg,1997,ss.23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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