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北
手机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终于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好一阵才把它找到。很快,它就像鱼一样从我手里飞了出去,最后,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用一声啪嗒宣告了它的降落。之后,恼人的像猪叫般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过。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我睁开眼睛望着对面墙上那只大钟,很快,那只大钟的左边竟出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大钟,接着,右边又钻出来一只。大钟飞快地播撒出更多的大钟,直到它们在我眼前泛滥成一片海。我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拿手在太阳穴的位置用力摁了摁,终于,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墙上只剩下一只大钟了。
叮叮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密,仿佛有人在外面喊开门开门。我犹豫了一下,才挣扎着晃晃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却立刻感到眩晕,就又闭了眼躺倒在床上。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只好把头钻进了被子里。这样做并没能使敲门声消失或减轻,相反,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全往我的脑袋里塞,我感觉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最后,我只好一把甩开被子,两条腿在床上扑棱着踢了一阵,嘴里骂骂咧咧着重新坐了起来。我看清楚了,已经三点过了。
等我趿拉着拖鞋把门打开,一个女人立刻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惊叫。这一叫,让我浑身忍不住颤了一下,等我再次回过神来,才想起与这个声音匹配的是小区居委会的顾姐。那时,我并没有看门口,眼神东倒西歪地在地上游移,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点什么以示对她的到来表示知晓,临到末了,除了喉结在吞进一团口水时发出的那声咕噜,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我只好伸出一只手去扶门,另一只手急急慌慌地往头上放,我本来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争取一点点继续发愣的时间,可是,在手刚触到头发的瞬间,猛然想起了我的老板曾多次提醒我去把头发剪了。每次他都要用手指着自己的头对我说,按这个标准来,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仿佛他的发型就是天底下最正确的。我昂着头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第二天照样又顶着一窝已经擦肩并且偶尔横出几溜朝着天空张牙舞爪的头发进了厂里,气得他总要在我背后把手指头扳得咯咯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冷笑一阵,并愉快地吹两声口哨故意把步子踏得噔噔响,慢悠悠地走到我的工位上去。不过最近,他已经懒得管我的头发了。相反,他的头发倒是让白色染遍了。工人们私底下说,厂子要关了。我无所谓地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再换一个地方画图罢了。
顾姐的声气很足。她说,哎呀呀,我说杨浩啊,你这又是喝了多少啊。从我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她的一只手抬上去了,接着,她的鼻子稳稳沉沉地发出一声闷响。我闭了下眼睛,很快就睁开了,这时才发现门口站着三个人,有两个是警察,一个胖一个瘦。瘦的高胖的矮,像一根油条和一个馒头凑在一块儿。我有点想笑,嘴上却说,你们干吗?那个胖警察往我面前走了一步,眼睛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说,你先穿好衣服。顾姐像是才想起这件事似的,说,哎呀呀,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样一说,我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儿,在目光将要再次投到地上时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条短裤,便晃着身子往房间里走。顾姐在身后说,进来坐,嗨,这孩子。卧室门砰的一声被风带上了,响声把我吓了一跳,等卧室里的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外面就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刚坐上小区外面停放的那辆警车,胖警察就在驾驶位上小声咳了一下,说,又有事要发生了。瘦警察哼了一声,胖警察就不说话了。警车很快发动了,在摇上车窗的那个瞬间,透过玻璃,我看见顾姐脸上的些许疑惑和一点点兴奋,很快,车子便呼啸着从她身边跑开了。
三个男人坐在一辆车里,两个是警察,一个是我。不用说,这种时候再怎么让人不要多想都是白费心思。我只好开口了,问,你们到底要干吗?车里安静了一阵。后来,瘦警察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拿在手里扬了扬,说,根据监控录像显示,你是最近一起连续恶性抢劫事件的关键证人。我立刻就不说话了。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昨晚临近十点,我刚走出工厂,一个男人便从背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一转身,他就一把把我拿在手里的包抢走了。接着,他跨上了一个女人的摩托车。女人的脖子上卧着一颗凹得很深且仅剩轮廓的红豆,她转过头来确定男人是否坐好的那个瞬间,那颗红豆就百米冲刺一般直愣愣地冲进了我的眼里。我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那一刻,我彻底懵掉了。
摩托车嚯嚯哗哗扬起一串越来越弱的轰鸣,这串轰鸣很快就在被灯光割裂得零零碎碎的夜色里消失了。我一步都没有追。是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像一颗突然炸裂的红豆,一切很快便荡然无存,就算是一声短暂的即将喷发出来的呼喊,也被我哑在了喉头。后来,我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烧烤摊子,让老板拿了一堆歪嘴酒,边吃喝边掉眼泪。再后来,我就躺在我家的床上,直到他们用敲门声把我砸醒。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目光在一阵乱撞之后,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朝窗外看。陽光正生猛而热烈地在这片土地上缱绻,像是要燃尽最后一丝力气。到处都发酵着浩浩荡荡的热气,一切都在无边的炽热里俯首称臣了,包括树木,包括风,包括土地。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言的绝望,身体紧跟着坠了下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这一辈子将永远活在这种绝望里了。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绝望的了。车窗一点点被我摇下来,热乎乎的风一下子就从外面涌进来,毫不留情地从我脸上蹚过,我张了张手,想要把它们抓一点点握在手里,然而,我的手里却什么也没留下。
车子从大片大片的厂房外经过,厂房尽头是一块用好看的宣传幕布围起来的土地。这块据说被规划成了国家级湿地公园的土地被它好看的规划图纸包裹着,一年、两年、三年……具体有几年我也说不清了。好看的图纸每掉一次颜色就很快被换上了一模一样新鲜颜色的图纸,好像它们围起来的不是一块尚待开掘的土地,而是一个才被下了聘礼的新娘,它要永远美丽,也要永远神秘,仿佛只有这样,才经得起所有人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的无边想象。
关于这个公园,镇子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它。他们对它是那样熟悉,有多大,会有些什么设施,哪边是入口哪边是出口,只要一谈到它,总是像了解自家孩子一样了如指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动工的迹象也看不到,可是,他们仍然相信它,最后,这种相信在小城里氤氲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这个梦又把越来越多的厂房、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了这里,并通过不断上涨的房价和物价体现出来。小城里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其实,也说不上是城,它本来只是一个小镇。变化是一年一年发生的,也是突然发生的。当小镇被定位成工业基地时,它就开始显现出一座城的潜力和气度,比如说敞开胸怀、有容乃大。
吱——,警车发出一声嘶叫。胖警察的声音响起来,到了,下车吧。我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楼道的尽头,胖警察才取下挂在裤腰间的那串钥匙。门被打开了,瘦警察说,进来。胖警察走到饮水机边接过一杯水递到我手上,说,不要紧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可以了。说完,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他用手指了指那个包,说,是你的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的确是我昨晚被抢的那个包,可我还是站在门口不动,直到瘦警察再次指了指他面前的沙发,说,你先坐吧。
我机械地走到那张沙发前,双膝一屈,身子一下子在那张沙发里低了下去。我想,我肯定发抖了,一定是的,而且是在某个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又松开又交叉握在一起,如此反复几次,最后终于把手停在了膝盖上。我想,我就要见到她了。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见到她。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现在见到她啊。
那个女人叫红豆。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找她。我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不同的消息,每一个消息都足够让我绝望,然后这种绝望又凝聚成希望再加倍地折磨我。可我还是没有想到,我们十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会以这样的方式。
胖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我想,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展示出了那种叫作绝望的东西。我看着胖警察张了张他的嘴,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拉着嘴向两边扯了扯露出淡淡的微笑。做完这个临时添加的表情之后,他才说,你不要紧张。我说,我不紧张。瘦警察咳嗽一声,说,开始吧。胖警察在那支录音笔的开关处按了一下,便拿起一支笔抱着一个笔记本看着我。
瘦警察说,先说说你昨晚遇到的事吧。我说,昨晚我喝醉了。瘦警察扬了扬手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的手在那个包上扣了一下,说,是你的包吧?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我的,不过就在昨晚我把它扔了。瘦警察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一倍说,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派出所,这里不是你编故事的地方。我把头埋下去,瘦警察又坐下来,声音也低下去,说,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你认识。没等我回答,胖警察就把一张照片送到我面前。
我犹豫了一下,才慢腾腾地伸出手接过照片。照片上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干瘪暗黄,如果多看几眼一定可以发现这个女人曾经是好看的。是的,红豆原来是那样好看,她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她有好看的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雪白的皮肤。这一切在这张照片上都找不到了。唯一能够找到的,就是她脖子上那颗触目惊心凹成一颗心的红豆,这么多年里,它已经从鲜红变成了乌紫。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叫红豆,胖警察说。红豆,红豆,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我知道她是不会答应我的。我抬起头,胖警察又将两张身份证送到我面前,两张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同一个地方。瘦警察说,在你的包里我们找到了你的身份证。接着,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和照片上那个女人身份证上的地方一模一样。胖警察插了一嘴,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既然你们都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年纪也差不多,他们为什么还要对你动手?
我一眼就认出了身份证上的红豆。是的,照片上和身份证上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杨红豆。
我比红豆大一岁。红豆被抱来是在一个晚上,那一年,我刚学会走路。第二天,奶奶抱着我说,带你去看一个妹妹。我第一眼看见红豆时,她正在杨独眼家里那张仅有的早已发黄的床上胡乱挥舞着两只胳膊。我在奶奶的怀里挣了几下,奶奶就明白了,抱着我走到床沿边蹲下身子,我便从她怀里扑到床沿边站定了,两只手也不停地挥舞着要去触碰红豆的手。红豆把身子朝我动了动便拿手来挨着我的手,接着她就笑了,笑声咯吱咯吱脆脆地在杨独眼的老房子里跳。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红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可能记下来的事,我却偏偏记住了,而且还记得那么深、那么牢。
杨独眼收养了红豆。他是我们村远近皆知的单身汉。奶奶说,杨独眼老了,他是在为自己养一个养老送终的人。我不喜欢杨独眼,看得出来,红豆也不喜欢,但这轮不到她来选择。她只是一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婴,能有人接手、能活下来已经是她的幸运。那些年,红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家度过的。红豆的父母来杨独眼家看过她一次。那天,他们给红豆带来了几套穿旧的衣服和一点儿零食。杨独眼坐在堂屋黑黢黢的角落里,一遍一遍拿拐杖擂地。红豆的父母看向红豆的时候,她正面对着墙壁咬手指,只把背影对着他们。我手里提着一枝红豆站在杨独眼家门口,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我是来找红豆的,我想告诉她,她家门口的那棵老红豆树今年又开始结红豆了。奶奶跟我说过,那棵老红豆树已经好多年不结红豆了。红豆也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就是从这棵老红豆树来的。
后来,是奶奶把我领回家的。奶奶说,她刚从房里出来就看见红豆的父母前后脚进了杨独眼家。奶奶摸一把我的脸说,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要红豆?奶奶把身子转过去拿背对着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他们都说红豆没人要,是黑人(指超生的孩子)。我又说,可是我喜欢红豆,她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她?奶奶叹了口气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把眼睛从身份证上挪开,问,严重吗?
瘦警察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说,那要看最后的结果,罚肯定是要罚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不过那男人说,这一切都是這个女人指使的。我跳起来,手一下弹得老高。他端在手里的那个玻璃杯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了好听的声音,一块玻璃碴立在地上转了几圈,很快也躺下去了,就像我的心,在突然爆发之后又很快萎缩了。水溅得到处都是。胖警察站起来一把将我摁住,说,你不要激动。
我重新坐到沙发上,说,你们问吧。瘦警察说,我们查了杨红豆的所有资料,只查到了杨李生,可是这个人在几年前去世了。说完,他定定地看着我。
杨李生就是杨独眼。他当然该死,他早就该死了。我和红豆一块长大,一起读小学,又一起上了同一所初中。从小到大,红豆只有我一个朋友。他们说,红豆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们说,红豆穿的衣服都是杨独眼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们还说,杨浩,你最好不要和杨红豆玩,不然你也会变成垃圾,然后变得和她一样臭。我朝他们吐口水,说,你们才是捡来的,你们才是垃圾,你们才臭。他们就哈哈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大声说,杨浩喜欢穿垃圾的杨红豆。我冲过去对着声音最大的那个胖子就是一拳,拳头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脸上……后来,我捂着脸上和手臂上的乌青回了家。红豆走一路哭一路。她说,杨独眼说她的父母一心想要个儿子,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他们要一直生到生出儿子为止,他们是不会再要她的。红豆还说,杨独眼老是在晚上打骂她,骂她是没人要的下贱东西。这些我都知道。我记得,当时我还咧着红肿的嘴对红豆笑了,可真疼啊。
瘦警察问,这个杨红豆和杨李生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说,没有关系。
那些年,奶奶也开始不喜欢红豆,她总爱在饭桌上说,你老跟那个人玩能有什么出息。我把碗筷一摔,嘟着嘴气呼呼地盯着她,奶奶就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她才叹一口气,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红豆还是经常来我家找我,奶奶看见她来,两只眼珠子就朝一边弯,简直快要歪到耳朵边了。我笑着说,奶奶,你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奶奶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走到一边去了,嘴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我和红豆则侧了身子捂着嘴笑。
我低着头,说话像是蚊子在嗡嗡。我想,他们一定听清楚了。胖警察手上的那只笔从笔记本的这头杠到那头,然后又从那头折返回这头。我说的是,杨红豆是杨独眼捡的。胖警察停下笔抬头看我。我说,杨独眼就是杨李生,他就又把头埋到本子里。
我问,有烟吗?瘦警察拉開抽屉,把烟和打火机一起递给了我。啪的一声,火苗蹿起来,几缕薄薄的烟雾升起,在屋子里弥散开。我用嘴噙着烟屁股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一下子燃得通红,接着,一股蓬蓬的气体顺着我的喉咙一直滑进了我的肺里,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瘦警察问,那还能找到她的父母,他停了一下,或者说愿意认领她的人吗?
红豆的父母早就走得远远的了。今天的消息是他们去了新疆,明天的消息是他们去了河南,再后来,他们就彻底失去了消息。他们说,他们一直在为生出儿子而努力。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女儿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生。每次男人喝醉了就把女人骑在胯下,拽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往地上砸。他说,你这个猪婆,存心要绝我的后啊。说完,就趁着酒劲号啕大哭。女人也哭,才出生的女儿也哭。哇啦哇啦,哇啦哇啦,整座房子被哭成一面迎风飘荡的旗子,哭声久久不绝,酝酿出难分难舍的希望和绝望。
我摇摇头。烟刚燃到三分之一,我却伸手把它扔进了进门时胖警察递给我的那杯水里。它咕噜转了一个身,很快就软绵绵死塌塌地沉下去了。
从我进派出所到现在不过才十分钟。这十分钟过得极为漫长,本来我以为已经过了好久好久,还是胖警察指了指那支录音笔上跳动的时间,我才发现,上面的时间正好跳到十。
瘦警察问我,是不是跟红豆有什么纠葛?他补充了一句,你们是老乡。说完,就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仿佛只要这样,我心里想什么就无法瞒过他。
红豆的脖子上本来是没有那颗红豆的。在我和红豆最喜欢的一部电视剧里,女主角左边脸上印着一颗红心。我说,这颗心跟那年红豆树上结的红豆一模一样。我又说,红豆,你和她一样好看。红豆就笑了,笑的时候,先是埋下头,然后把嘴捂住了,笑声淅淅沥沥从她的手指缝里钻出来。她笑的时候总是这样。我就说,红豆,你笑得太有意思啦。每当这个时候,红豆的肩膀总要抖几下,笑声也开始变得浩浩荡荡,接着她的脸就红成了一片。等终于笑完,她说,那我也要去画一颗红心。我看了看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那你就画在脖子上吧。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最后死在了男主角的刀下,虽然那只是因为一个或者许多个误会。女主角死的时候,红豆哭了,说,女主角一定很喜欢男主角。我没有说话。那个年纪,我们只会说喜欢,只知道说喜欢。
红豆的脖子上真的出现了一颗红豆。不过,那不是画的,是纹的。那一年,我们刚到镇上读初中。红豆指了指脖子上的那颗红豆,问,杨浩,好看吗?我说,好看得不得了。红豆就开始笑,那一次,她没有捂嘴也没有低头,一张脸仰到天上,笑得咯咯咯的。我也笑。
班里的同学都说,杨浩喜欢穿垃圾的杨红豆。我告诉他们,不许说红豆穿垃圾。他们围成一团,一边笑一边捧肚子。后来,他们又说杨红豆是个婊子。他们先是笑了一阵,然后脸上现出一副茫然的神色,嘴也张得老大,眼睛全密密麻麻地挤到了我的脸上。我说,杨红豆是个婊子。当我跟着他们的目光向后看时,红豆正站在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她一定听清楚了。当我转过身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立刻就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很快,她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外。
红豆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奶奶说,红豆要出去打工了。说完,杨独眼家里就响起了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我箭一样冲了出去,奶奶跟在我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你慢点,慢点。红豆砸掉了杨独眼家里所有的碗,然后,用一块刀片剜掉了脖子上刚纹上不久的那颗红豆。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把她的胸前染红了一大片。我们两个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最后,她捂住耳朵拖长了声音把“啊”字撕扯得荡气回肠。那一声尖叫之后,红豆从房间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一下,直到我跳起来向杨独眼扑过去,奶奶冲上来用两只胳膊死死地把我捆住。杨独眼提起拐杖躲到了一边,奶奶拽着声音吼得龇牙咧嘴,你给我回去,回去。我还是不要命地瞪杨独眼,那一刻我的眼睛里一定喷出了血和火。杨独眼缩在墙角里一边抖一边拿拐杖指着我说,你不要乱来,我要喊人的啊。红豆曾经告诉过我,她一天都不想在这里了。我没有说话。红豆又说,杨独眼他老是摸我,还要亲我。红豆说完这些就不说话了。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了她一眼,一脚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往家里走。红豆的哭声稀稀拉拉撒了一地,一直到晚上我躺在床上,仿佛她还在我耳边哭。后来,在同学面前,我说杨红豆是个婊子。
我再也没有见过红豆。从那以后,红豆就变成了脖子上一直灌着血的那颗红豆。
我看着瘦警察,用他看我的目光看着他。我告诉他,我们没有任何纠葛。
初一结束的那年夏天,父母带着我定居到现在生活的小镇。他们说,这里有更好的教育,有更高的升学率。其实,他们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奶奶告诉他们,你们回来把杨浩带走吧,我老了管不住他了。我知道,奶奶一定还说了红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红豆先我离开了村子。那个时候我也想走了。后来,我从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定居的小镇。正是那一年,小镇被一纸文件正式定位为工业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