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我们一个孩子（组诗）

阿依奔

耕笔者

耕笔者

犹如遗失在人间的巨大黑洞

吞噬着所有人的秘密

少女蹙紧的眉头，频繁被掏出、滑动的手机，

老者吐纳的尼古丁

他获取的（或者说主动流向他的）信息都

远多于冷漠麻木的路人

因此他刻下的每个字

流下的每滴泪、撒下的每个谎言、杀死的

每个人

都不只是为了自己

而是源于普罗大众生命和记忆的流溢

母亲的青春

杂乱的思绪终于在母亲柔软的腿上寻到

了静谧

梦境枕眠于此，就像闯入一只怀孕母狮的

子宫

我依稀听见，听见母亲哀叹那青春逝去、

却从未惜怜

待落日抽走最后的余晖，母亲也收回了温存

她站了起来，人生中第一次拿起口红

仿若一个初临战场的士兵，正生疏地举起

枪杆，兴奋又紧张

她正浓妆艳抹、枕戈待战，绸缪着要向次

日的黎明发起突袭

仅有的一次号角，以捍卫青春的名义

紧张、兴奋和恐惧虽合力托起了枪口，但

并不牢固

口红在手中颤抖、母亲的身影在夜色间摇曳

这摇曳，最终也惊醒了梦中的我

我朝母亲的身影轻轻低吟

母亲啊，我在你怀中诞生

如今，我也将于你怀中归去

你并未逝去你的青春，不过是我的暂且占据

今夜，黑色的沉默会将一切带回你身边

明天，黎明将驱散旭暗，一切又是新的！

等待，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熟悉

可一旦要向它告别，一切又陷入慌乱、不知

所措

古卷之死

古卷的线绳躁动、跳脱，并最终解脱

毫无眷恋地窜离了母体

我们注意到一个无可奈何、但仍在微笑的

古籍本

并愉快地向我们分享了它的死亡

它敞开内脏，目睹字符像血液般流出自己

没有挽留，没有犹疑不定的回眸

它的死亡延续了一千年

且如美杜莎，赐予每一个凝视的眼睛石化

的永恒

这期间，从卷本脱落、流溢的字符们

像失意的艺术家、躲避危机的商人、心碎

的情人

一个接一个逃离了这个伤心的国度

与此同时，另一些字符

宛若流窜的难民般涌入

占据着这些失落的空白

苟且暂且被遗忘

狂妄和憧憬被重新唤醒

是否每一个手抄本的缔造者都愿意去思考

为何一本卷籍的成书至多不过几十载

却总在孕育着千年、千年的死亡

归家途中

归家的路上，一声惊雷

唬得耳机迅疾窜入我耳中

它担心嘈杂的锐雨阉割去它的话语

而我则为了躲避尘寰死一般的沉默

它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宫商角徵羽

却在无意间挑动了沉眠的物语者

深埋的根开始躁动，野蛮、混乱地生长

粗暴地闯入我眼帘

我看到孩童爬上树梢去摘那最高处的桑葚

鞋底印满了无数桑葚鲜艳的残躯

地下，是被他抖落的成百颗头颅

他脚底的、撒落地上的，全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要他看到的那颗

我看到一个侏儒

喘着气，艰难地踱着步子进了车

然后将一个高挑的女人揽入怀中

在他的后边，有一个跛脚的老者

拄着拐走得老练又平稳

我却在一条坑洼的路上，鞋底拖着泥泞，

一跛一拐

母亲说了太多遍

可我却依旧像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

我有意惊扰了一群正在进食的鸽子

它们一飞而越路中的栏杆

我站在原地，面对眼前的红灯无奈驻足

我无法展开翅膀

一群老人在打牌

其中一个开始讲话

迫不及待地表达，个别听众显得严肃

宛若参加一个葬礼

他们敛起了平日里所有的狡黠、虚伪、嫉妒

和世故

一辆车横冲过来，卷起滚滚飞扬的尘土

那尘土，像来自儿时的乔尔盘

司机瞪了我一眼，嘟囔着什么

提醒我所在的世界

堆砌的石灰发着腐臭、喘着淡淡的浓烟

男孩小心翼翼地端着盛好的饭

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可那风知道

吹着他们凌乱地赶往目的地

一个自行车修理店，门前驻守着一个老者

只停着一辆二八大杠

以及无数落满灰尘的陈旧的配件

我们的目光对视

他和我都很清楚，我无法在这里得到修理

我抬起头，头顶有飞机飞过

小的时候我常把风筝幻想作飞机

背著它的方向不停奔跑，佯装要抛弃它

它会飞得更高，就像那真的飞机一般

如今我多么希望眼前的飞机是风筝

我赶着步子向它飞去的方向使劲追赶

只希望瞧瞧它，并告诉它

别飞了，歇歇吧

可这回，它是真的抛弃了我

美丽的塔兰奇姑娘们

吐纳着微凉的夜色，斟满所有人的幻想

她们不时抬起那月容，发出幽怨、迷人的

叹息

她们用眼神诱猎……

我回到家中

如同那惊雷搅扰了沉睡的母亲

你回来了，孩子

是啊，我又回来了……

微渺之尘埃

一万羽蝴蝶从我窗前飞过

唯独这一只勾留在我眉宇

化作了蛹  沉眠千年

一只飞蛾

扑腾着燃烧的翅羽在火海中搁浅

它飞舞的尽头，是孤独的撞线

那终点，便是自由

蚍蜉将大树推倒

在那错节的盘根中筑回自己的巢

被夺走的过往  它从不回头望

遥远的蝉鸣，从东京的吉源街唱到开罗的

鲜鱼市场

禅意摇摆不定

沉默的诗人来回游荡

无知的少女啊  她踏碎焦螟的巢穴

并在散落的残肢中，发现尘寰人类的秘密

我们的宿命、欢乐和悲伤

一览无遗

裂痕

她立在谷口，迎着风

如一把静默的匕首，把风撕开一道裂痕

她矗立的位置

便是风的伤口

细纹从手掌迸裂，宛如揭开的布幔

洞悉的萨满从中窥伺着命运

它又抻开五指

以裂痕抓住真理

潺水在大地的伤口中流淌

沟渠、溪径、浅滩......

在那些个裂痕下，隐匿着一个个坟茔

埋藏着先人被偷去的光阴

及那逐渐远去、微弱的话语

父亲将长矛刺进敌人

留下一个个伤口

母亲却从伤口中创造出敌人

我饮下美酒

狂乱地挥毫下几行字

那些字符因未被填满的空白而躁动

急躁地卷滚着书页

我微张双唇，以这伤口亲吻你

并念出你的名字：

裂痕，万物皆有裂痕……

偷窃玫瑰

曙光刺破旭暗，飞鸟便携来黎明

我向维纳斯索了一个吻，偷走她唇间的玫瑰

时间的灼浪啊，满载着黑夜的所有的嫉妒，

将我追逐

逃亡的归途上，两侧的呼号迭起：给我，给

我你的玫瑰！

徒然委身浪子的艾女

忘却微笑的孤独老妪

被偷偷诱奸的少妇

安抚啼哭的婴儿，忙得手舞足蹈的年轻母亲

阴沉、麻木的妓女

所有一切被伤害又无可奈何的女人，纷纷

歇斯底里

唯有你，我挚爱的情人，平静的脸颊不见

一丝涟漪

因为，唯有你知道，这罪恶的玫瑰

我是为你而取

给歌德先生的一封信

亲爱的歌德先生

我在东方静默的夜色里，在紫禁城斑驳的

光影下，在法华寺羸弱的艾香中听闻了

您的叹息

我想，我想一定是您觉察了我的忧伤和软弱

我遇见一个女孩，她聪明、善良、敏感，满腹

才学，热爱艺术和音乐，除了我们东方的

语言，她还精通欧罗巴语言，了解你们的

悲伤和快乐

我欣赏她的智力与才干，但我也明白，只有

她的心才是她唯一的骄傲，因为唯独它

是一切的源泉，一切冲动、幸福、温存、

不幸的源泉

她能有的知识，人人都能拥有。可唯独那

颗心被她所独据

我的神啊，她简直宛若智慧和美的化身，

像一颗屹立于天空中央，被东方和西方

所共同拥有、瞻仰的璀璨明星

我已到如此境地，由她而生的感情把我的

一切吞没，我变作了一个乞丐

让我幸福的东西，竟变作我痛苦的根源

然而对她的感情又汇聚了我的一切，我的

身体就像碎裂成千万条细流，每时每刻

都在悸动着想要注入她的念头

那些躲避爱情的人最可耻，因为他们害怕

被击倒而躲避爱情

为被爱而爱，是人;为爱而爱，是神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甚至此刻我手中所握

笔杆，我也为它感到忧伤和无尽的爱恋

人类把它从自然中强行脱出，砍伐、伤害、

绿色的血液、打磨，最终把它变作了一只

笔杆

他原本可以精致地活，慵懒地死;也可以

漫长地活，昙花一现而终

但永远不会是如今这副可怜模样——永恒

的、孤独的死亡（抑或存在）

宿命——我那最凶险的敌人，他试图抢走

我的笔

他不明白，比起这笔，我最危险的武器是

我的爱情

凭着笔我削去过命运的手脚和头颅

如今，它把那一切又长了回来

但这爱情，却如天降的熊火，将把它烧为

灰烬

可如今，陷于这囹圄，我又如何追赶她的

话语、亲吻她的思想、比肩她生尘的脚步

我总不能扯拽她蓄满热血和云朵的飞羽吧？

假若他日相逢，事隔经年

我将如何对视她的眼睛？

以沉默？以眼泪？

新生

我也曾困步紧锁的门栏

想象那些禁錮于牢笼中的生灵

它们的呻吟、绝望与愤怒

死后才被人类知晓

倘若它们也通晓人类的语言

定会是哀歌的诗豪

写下一部部凌厉的诗篇

痛诉人间的自私与贪婪......

当阴霾日渐消散

当质问和沉思从我们内部发酵

当人类终于明了责罚的启示

黎明将伴我走出房间

我走过急不可耐的农田，惬意地由农夫疏

剪着野草

我走过沉睡的街巷，被麻雀啼叫着唤醒

我还听到、看到一些

在过去人们时常出没的角落

刺猬蹿出草丛，卸下警惕的炸刺

冬眠的蛇群纵情舞蹈于大地

就连那蝙蝠也收起凶相，不再施咒于人间

……

我们终于明了

脚下的母亲，不止我们一个孩子

我们终能仔细端详那坟茔

万物栖息、承载生死的大地

最终，也将是我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