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叶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范稳的长篇小说《悲悯大地》从家族恩怨仇杀写起,将虚构与非虚构的手法紧密结合、巧妙转换,以藏族地区生活和藏族文化为表现对象,用诗意的语言描述“在路上”的神奇故事,围绕对“藏三宝”的不同理解而出现的两种选择及斗争展开意象化叙事,构筑了一个神奇、多维的艺术世界,具有多重审美意蕴,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生命经验和陌生化的审美效应。所有这一切会同反复被强调的悲悯主题,共同实现了小说还俗为圣的价值预期。
小说开篇极写藏族地区大峡谷险峻奇崛、艰苦竭蹶的自然环境,人在其间生存不易,斗争也格外激烈。由于澜沧江西岸家族的财富、东岸的天灾人祸,以及两岸间的教派之争,白玛坚赞头人以神的名义挑起战争。家族仇杀的结果是都吉家族的长子阿拉西为躲避朗萨家族的追杀,带着家人开始艰苦卓绝的朝拜之路,一路磕等身长头去往拉萨。与此同时,为争夺家产和女人贝珠,朗萨家族兄弟反目,达波多杰被哥哥逼迫离家去寻“藏三宝”。于是,来自两个敌对家族的年轻人怀揣不同的梦想同时出发,成魔抑或成佛,两个人物、两组意象、两条道路平行发展,各自“在路上”遭遇的诸多不同故事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
“在路上”的故事模式内涵着对生命过程的重视,有对生命本真的探索和追寻的哲学寓意,就作者的写作和读者的阅读来说,这一故事模式使故事情节的展开有了充分发挥想象的巨大空间。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出《西游记》的影响印记。比如,唐僧有三个徒弟和一匹马做助手,阿拉西则带着母亲、妻子、弟弟和一匹马;与取经路上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朝圣路上来自人或非人的灾难接踵而至,强盗、猛兽、干旱、魔鬼、饥饿,各种险境都是对坚守、追求梦想者的反复考验,是苦难的具象化表征;达波多杰遭遇纯女性部落而沦为生育工具,具有进入“女儿国”的即视感,但因其邪恶暴虐冷酷,作家安排给他人间地狱般的遭遇更加悲惨恐怖,使人读来有种丑恶的东西被撕毁的快意。
根据弗莱的叙事理论,这部作品属于高级模仿的罗曼司种类,也即主人公在追逐、成就梦想时表现出的忍耐力、搏斗精神在程度上高于他人和环境,表现为作品容纳了大量具有传奇魅力的传说和民间故事。以追寻“藏三宝”为线索,平行讲述追逐英雄荣耀的过程和以德报怨、历练修心最终成佛的故事,使得小说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对于达波多杰来说,找到“藏三宝”(宝刀、良马、快枪)即可成就一个藏族男子的英雄梦想;对于阿拉西来说,“藏三宝”则指佛、法、僧,即仁慈、悲悯和爱,两个人物的价值追求是迥然不同的。这一刚一柔、一正一邪、一个个人英雄与一个悲悯的喇嘛行走在两条路线上,有时两线重合、人物相遇,使矛盾激化,张力倍增。但主体上,两个人物的不同选择提供了两个角度,不同方向的追求使人物本身的行动到达不同的领域,带来多变的神奇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推动,对英雄梦想和佛性佛法的不同追求造成两个人物的动作由相反的方向而不断靠近靠拢,推动情节矛盾的剧烈发展。同时,两个人的心境也渐渐发生变化,阿拉西逐渐放下恩怨之心、亲子之情,直到消灭了最后残存的一丝骄傲之心、分别之心,才得以见到菩萨。而野蛮部落里的生死考验让达波多杰在梦醒时分,自问成就了英雄大业的意义何在,他终于有骨气直面死神狰狞的脸,而这恰恰成就了一个英雄的格局。两个人物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价值追求,作家写出了他们内在认识能力的局限,更写出了突破局限而实现精神成长、最终蜕变的全过程。
“在路上”的故事模式是一个历经重重磨难追寻理想的原型结构,像《西游记》一样,在“路”的尽头获得圆满结局,显示出理想主义色彩。两个青年从截然相反的路径出发,最终双线合一,殊途同归:阿拉西终于修身成为洛桑丹增喇嘛,并为峡谷的平安而涅槃,达波多杰则幡然醒悟,诚挚地表示会思念他一生。通过两个人物的不同抉择及最终命运,小说局部诠释了藏族人的精神世界和藏族文化的特征。此外,小说以“在路上”的故事模式讲述行走在大地上所遭遇的神奇故事,以及“大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的命名都印证了“大地”作为作家情感体验和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对于这片土地的深入体验,使他对其间的生命和故事有着非同一般的体悟和想象。小说写的是一个人成佛的故事,而阿拉西自出生以来就有许多灵异事件相伴。作家以浪漫的想象书写这片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这种充满激情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藏族人生活、文化和心理结构的熟稔。作品努力突破写实主义的束缚,仿佛变为成人童话或神话。在小说中,鸟兽能言,人狐相恋,灵魂转世,上天入地,人可以转世为兽,也可以生下半人半兽的怪胎,大地上的生命蓬勃旺盛,超越各自的本质束缚而互相转化。作家创造了一个灵动的奇幻世界,形象地表现出对众生家园和“土地伦理”[1](207~232)的坚定捍卫。
小说以诸多意象和具体的神奇场景所构成的新奇诡谲而又光怪陆离的世界,使作品充满了浓郁的诗意特质。“在空间理论看来,文本空间不是僵死的容器和不变的形式,而是一种随着文化历史语境的变化而改变着外观和意义的‘复杂关联域’,蕴含着一种文化视野,是空间而不是时间形塑着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空间理论强调文学和空间都是参与社会的指意过程,即文本在地点与空间的连接处彰显意义的建构过程。在多元一体的现代社会,民族生存空间更多地与他者空间处于混杂之中。”[2]范稳通过书写西藏一隅的异度空间,为读者提供了关于藏族地区地理、宗教、传说等方面丰富而殊异的细节,其中具体的空间形态又与特定的价值、符号、意义相对应。
魔幻现实主义风行世界之初,中国作家们因各自的记忆被激活而兴奋不已,但他们也认识到不能一味模仿,必须努力在学习的基础上突围和创新。范稳并不否认受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的影响,但他将自己的写作界定为“神灵现实主义”[3]。于是我们看到作品中灵魂不灭,人可回阳,骷髅行走,神佛显灵,神的偈文自天空而来,三个太阳同时出现以暗示人物的某种际遇,人与马、羊等动物可交谈,也会产下蛇首人身的怪胎,还会因吝啬而轮回转世为蛇,凡此种种,无不令人惊叹。作为书写藏族题材小说的汉族作家,范稳所从事的写作必然会遇到来自主观和客观上的诸多困难。为了突破困境,作者数十次深入藏族地区体验生活,带着敬仰之心谦逊地感受当地的民风民俗和人们的心理情感样态,写下了一系列散文,比如《感受一座村庄》《站立在悬崖上的村庄》《歌舞声中的藏式婚礼》等作品,这是他写作素养的早期积累。他坚信,凭借“诚与爱”可以最大限度地贴近藏族人民的心灵,从他们的视角出发,以他们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来创作,可以发掘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历史文化中的诗性。范稳将其创作分为文化记忆型和文化发现型两大类,他认为自己35 岁以前属于文化记忆型写作,进入西藏以后则转变为文化发现型写作,而后一种写作方式中的“发现”,既有对现实生活的发现,更有对历史和人类文化遗产的发现[4]。
借助作家“文化发现”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个特异的时空。这里神魔俱在,鸟兽能言,人妖相爱,善恶并存,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爱起来仿佛雪崩,恨起来千里追寻、赶尽杀绝,贪婪之心罪恶昭彰,财色之欲公之于众,动物、植物、魔鬼和诸神都争相开口说话,唯有神祇突然降临让有佛缘者如阿拉西放下屠刀一步步磨炼成佛,让逐恶者更恶,以致自毁自灭。仇人间恨之入骨,必杀之而后快的冷酷,亲人的哀号呼告痛心疾首,令人悲叹不已。魔的一时张狂,佛的永恒慈悲,共同构成了多音齐鸣的艺术效果,表达了强烈丰富的人类情感和关于修炼、悲悯、救赎的生命认知。在此过程中,意象化写作大大丰富了小说的创作手法和美学意蕴,达到了神与物游的审美效果。
此外,对自然界的某些现象给予巧妙的艺术加工,使之意象化,从而有效推进故事情节或蕴含更多情感取向和价值判断。比如,在两大家族血战之际,贡巴活佛看到供桌上两群蚂蚁为抢夺酥油渣而厮杀不已,拥有仁爱、悲悯之心的贡巴活佛给它们念经文,试图在充满贪婪和仇恨的地方播下爱和宽恕的种子。人为万物之灵,其斗争与渺小的蚂蚁并无二致,这蒙太奇似的剪辑在一起的两个场面充满了对比和讽刺意味。再如,用雪崩的意象写达波多杰被红狐贝珠的情欲所湮灭,是对两人肉体关系的夸张描绘,也借这段孽缘凸显了红狐变身的贝珠对男性的蛊惑来势凶猛,而危害一如雪崩摧枯拉朽,彰显出强悍的生命力和妖魅的破坏力,更预言了达波多杰之后被哥哥逼出家门的命运转变,为作品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又如,作家写白玛坚赞头人被自己的梦所杀死。梦中,他为了追逐一只鹰而来到悬崖边上,发现有一支箭早已瞄准自己。这个噩梦让他更加痴迷和疯狂。梦里的鹰暴露了他的意识和潜意识——朗萨家族盛极一时的时代,一只鹰飞了九天都飞不出其家族领地,所以鹰这一意象鲜明地揭露了他的野心,即找到家族的神鹰,驱赶它展翅高飞,竭尽全力占领更多土地。可见,其贪婪之心源于家族财富积累的传说和家族的集体无意识。当地人敬畏神灵,也敬畏自己的梦,白玛坚赞头人不能无视这个梦,于是邀请释梦师驱除噩梦,而结果是他同时失去了做梦和睡眠的能力,这加速了他的死亡,而临死的场景恰如他梦中所见。至此,小说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富有哲理的结论:生于一个贪婪的家族必将死于贪婪,一个人的活法决定了他的死法。由此,意象化叙事巧妙地避免了感官刺激或血腥的场面描写,使叙述具有了轻盈灵动的速度感。这样,生机勃勃的文学世界与现实生活世界之间就有了巨大的张力,产生了美轮美奂的阅读效果。
如上所述,意象隐含着对现实和人生的理解,以藏传佛教文化和当地习俗解释生活世界,这在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生活的同质化和标准化日趋严重而生命趋于机械化的今天,带来了强烈的陌生化审美效应。按照韦伯借自席勒的概念,被祛魅后失去了神性和诗意,我们的存在世界和意义世界都被理智化了,那么,生命的意蕴何在?范稳的小说就以充满自然本真和灿烂感性的艺术世界极大地刷新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丰裕奇丽的人文景观。
为发现、书写藏地一隅的文化记忆,作家多次深入藏族地区体验生活,了解藏族神话传说,深入研读藏族文化典籍和资料,坚持在书房里阅读、在大地上行走,使丰厚灿烂的藏族文明、文化与鲜活质朴的人间烟火、众生百态成为他创作的营养。将实地走访得来的田野调查报告和阅读文献得来的读书笔记用专门的章节穿插在小说情节中,同时,将这些“物材”和“事材”经过想象、再造,融入自己的情思和诠释,形成五彩斑斓的审美意象,进而营造了奇绝幻美的艺术氛围,二者融合而成均衡的小说结构,实现了小说文体上的新探索。
对于20世纪50年代兴起、80年代末风靡中国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范稳坦陈曾用心刻苦地学习过,但他坚持认为“西藏的文化、西藏的整个信仰状态不是魔幻的现实,而是一种神灵的现实,就是说西藏是一个万物有灵的自然状态”[3]。进入藏族地区,作家仿佛进入了神的世界,从周围的自然环境以及诸种氛围中感受着这片土地的灵性,一座雪山有其名姓,甚至有妻儿、情人,圣湖、森林各具灵光和神韵。《悲悯大地》共48章,仅从各章题目看,“兄弟共妻”“红狐”“魔咒”“神谴”“超度”“回阳人”“等身长头”“藏三宝”“涅槃”等众多表现藏族风俗民情的事象、物象,经过作家的观察、记忆、联想、想象、再造、重组,成为激发读者审美情感的意象群,形象地反映了藏区风情和人们的情感世界、生活方式,是结合形象思维、逻辑思维和综合思维而实现的意象化叙事的结果。对于作品中的艺术意境和大量虚实杂糅的传说,读者需要用审美的眼光、文化的视角来看待,以深入理解其中的文化意涵和美学意蕴。
《悲悯大地》中,作为非虚构文体的六份田野调查笔记和三则读书笔记具有历史的、文化的文献价值,在写作手法上可以视作对历史的回忆,钩沉历史珍宝以作为小说的素材,在主体故事诗意缤纷的想象之外,形成全方位、立体化的表现形式。中国古典小说里的笔记体部分常常是在故事讲述过程中加入作者的观点或评论,使形式更灵活、内容更丰富。《悲悯大地》一书中的这种形式还有相互印证的效果:从田野调查、读书笔记可以看到作家从生活到创作的路径,显示了作者坦诚的创作态度。在虚构部分展开想象的同时,进行理性梳理和分析,其作用或者使故事的传奇性得到一定的复证,或者含蓄地说明小说里的故事情节有据可查或事出有因,两部分虚实相生、相映成趣,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现实主义品格。比如,“田野调查二”用相对于正文更客观的语调介绍藏传佛教的转世学说,叙述了司机马师傅和卓玛两例“回阳人”的经历,参照生命密码、现代医学所谓濒死经验等,给小说故事情节作证,补充在生活中发生的同类事件,一定程度上使作品神秘诡谲的气氛得到适当的解构和疏解。“田野调查笔记三”借一个末代老土司之口讲述其父亲在前世杀了猴王全家,猴子后来投生到其家报仇的故事,说明藏族地区土司头人之间的恩怨杀伐往往是为了争权夺利、扩张地盘,但也有的与前世因缘有关,类似这样的情节增加了适度的宿命感,为小说开辟了另一个审美向度。这种写法还使作品的故事情节有了同类性质的现实故事作补充而增加其可信度和感染力的审美效果。那些有据可查的历史传记和回忆使作品在浪漫想象的间隙回到现实,使读者紧随行文笔调的节奏而获得情绪、情感的纾解。
作为独立部分的非虚构内容和作为小说主要故事情节的意象化叙事部分相互交错、融合,合而为一,形成螺旋式的结构,具有虚实相生的审美品格。小说中对悲悯的阐释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佛教认为众生皆可成佛,但如何将人的佛性充分发扬?从小说可以看出佛性与人性的剧烈冲突,还有阿拉西及其家人在他成佛过程中做出的诸多牺牲,读者可以借此了解藏族人的精神世界,借鉴藏族文化的优良因素,扩展人性中的神性,更多地展示爱心、宽恕、悲悯,用悲悯之心感知生命,从而抵达生命的更高境界。
整体上看,阻绝沉溺于日常生活的描写,范稳不拘泥于成规,以一个复魅的世界超越现实主义关注的经验层面,以诗意灵动的笔墨描绘世界的光影变幻、个体人物的善恶两端,其中内蕴着作者丰沛强烈的感情和深邃的人性之思。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的矛盾、斗争要求人必须努力修炼悲悯的心灵和情怀,唯其如此,人类才得以繁衍下去;而人性的复杂决定了人将长久地走在修炼悲悯之心的路上。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后,藏族人民有了新的“藏三宝”,即翻身、自由、土地,这一结尾使这个神奇故事在神灵天空恣意翱翔后安稳地着陆于现实大地,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时代感。在以通俗化、大众化的形式表现藏族地区世俗世界的同时,小说以特殊的形态体现了民族的灵魂和特定的时代精神,将天马行空的想象、深邃辩证的人性之思和富有使命感的时代表现融为一体,最终坚守了教育熏陶和改良精神的功能。最后,按照跨文化建构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的范式,即尝试一种西方文论、少数民族文化以及汉族文化互为补充的批评范式,“跨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族际就是研究汉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5],笔者以为,对范稳作品的微观研究又一次证明了少数民族文化影响当代汉族文学创作这一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