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骏,吕 颖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动物叙事,是学界晚近出现的理论术语,最早由唐克龙在2006 年发表的论文《动物的“高贵与庄严”:论叶广芩的动物叙事》[1]中提出。2012 年,上海大学的陈佳翼在博士论文《中国文学动物叙事的生发和建构——以新时期文学(1978-2008)为重点》中进一步对动物叙事的概念进行定义,认为,所谓动物叙事是“要以动物为相关题材,文本的讲述必须与动物相关,‘动物叙事’当然是有关动物的文学叙事,这一点不言自明。具体而言,则动物在文本叙述中所处的地位并未有严格的限制,既可以是整篇叙述与倾注表达的中心,也可以只是涉及相关的动物描写,但这相关描写必须与作品的主题思想相关,即文本中的动物形象要能体现出它自身与作品主旨性诉求相勾连的具体指涉意义与应有的效度空间,使之体现出某种叙事、象征、隐喻、拟实等重要功能,能在通篇叙述之中占据一个相对重要的篇幅空间”[2]。2018 年,湖南师范大学谭庄在硕士论文《新时期小说的动物叙事研究》中[3],以动物叙事的维度对新时期小说进行了系统梳理。
动物叙事并非是当代文坛衍生的产物,动物叙事的小说从古至今都郁郁葱葱、秀色常青。动物叙事模式实质上以非人化视角来进行叙事写作,由于动物跟人一样也是可以自由行动的生命体,也具有情感表现,因此文学创作者通常以动物为原型,或以“人”和“动物”的关系为叙事中心进行创作。“西方狼”“替罪羊”等动物原型,一直都是西方文学经久不衰的创作母题。先秦时期的《山海经》以诸多动物原型,展现了古代人民的创造与想象;明清时期蒲松龄、吴承恩所著的《聊斋志异》《西游记》等文言小说或半文言小说将动物人格化;现代以来也有诸多名家以动物为叙事中心进行创作,诸如老舍的《猫》、巴金的《小狗包弟》、姜戎的《狼图腾》、杨志军的《藏獒》等。
张贤亮和石舒清,作为同处于塞北宁夏这一独特地域的作家,似乎对动物叙事有着自己极具个性的见地,将作家意志巧妙且富有创造性地融入作品之中,使之具有独特的民俗文化内涵与丰富的外延意蕴。
苦难是宁夏作家争相书写的主题,因此即使是在动物叙事之中,这一主题也一再得以彰显。张贤亮通过“饥饿年代”的荒唐行动,石舒清通过贫苦家庭的献祭行为,为我们从不同动物叙事维度彰显了不同的苦难。
张贤亮《邢老汉与狗的故事》中的狗,与年迈的邢老汉在那个“饥饿的年代”相遇了。邢老汉的“要饭婆”刚刚离去,此刻他孤家寡人、无依无靠,黄狗饥肠辘辘、流浪街头。二者从相遇就建立起亲密无间、超越人与动物的友谊。黄狗从此成了邢老汉忠实的伴侣,陪他守菜地、陪他喂牲口、等他下地归来,无论酷热的夏夜或是寒冷的冬天。无奈的是,新的政策规定需要绞杀村内外所有的狗。邢老汉内心实为不舍,但又不想让魏队长作难,他的选择只有痛失爱狗。在那个物质生活条件低下、人都难以饱腹的年代,致使人在“饥饿”中作出了“屠狗”这一荒唐决策。对于邢老汉而言,有了“大黄狗”这一伙伴,使他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之时,在精神世界还能有所寄托。但人们却荒诞地认为,这一带来精神慰藉的黄狗在极大地消耗着现实的物质资源,因此逼迫邢老汉与他的精神慰藉者大黄狗决裂,让他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必须作出选择。“狗”在这里充当的正是物质与精神二元对立的矛盾主体。显然面对这一荒诞的决定,物质与精神的归属早已不重要了,无论做何选择,物质条件都不会得到改善。邢老汉最终只能向荒诞的现实妥协,精神世界随之土崩瓦解,最终他也在人们“不知何由”的状况下,悄然地死去了。
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的回族老汉马子善的老伴去世了,当地回族民俗习惯用“举念”牲口对亡人进行搭救仪式,从而使亡人在冥冥中免除关于罪孽的拷问。马子善的儿子为了给已故的母亲免除最大的罪过,想把那头陪伴马子善老人多年的老牛宰杀掉,用于亡母的搭救仪式。马子善搭救亡妻与失去“老伙计”老黄牛之间的精神与物质二元对立的矛盾降临了,马子善老人同样必须像邢老汉一样作出选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具有力度地纠缠着,又像是空空如也”[4]。“牛”在马子善心里是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在他儿子眼里这只是犁地、献祭的一种物质产品。他艰难地选择了与“牛”的诀别,更是与自己精神慰藉物的诀别。在与牛相处的最后时期,他看到了牛对于自我生死的审视,体味到其中的生命哲学意味。正如李生滨教授所评述:“《清水里的刀子》写马子善老人对生死的感悟,是一种超脱复杂人世的清净情怀。小说从一个回族老人最为真切的心态出发,呈现了他在女人殁掉后被唤醒的生死焦虑及其纾解的过程。在对生与死的不停追问中,显示了复杂难言的意趣。”[5]
动物意象在两位作家的文本中,似乎都充当着一个共同的角色——生死矛盾产生的主体对象。从作品主人公的角度看,对于动物生命的选择可以看作是物质和精神的归属与抉择。这让作品的故事情节更具戏剧张力,让文本更具可阅读性。两位作家所选择的动物是狗和牛,它们都有温顺、忠诚、逆来顺受等特点,能在生死矛盾降临之时,更加触动读者的心,让读者能够更好地体味主人公心理矛盾的挣扎,从而更好地诠释、升华人或是动物的苦难命运主题。
虽然张贤亮与石舒清都身处宁夏这一特殊地域,但由于时代不同,对于动物的处境和作用书写的风格也迥然不同。前者从政治寓意来层层铺排,后者从民俗文化设置谜面,通过不同的动物和不同的书写方式,展现了完全不同的情怀与思考。
张贤亮曾在接受他人采访时说道:“我的所有小说都是政治小说。我已经没有那样的闲心为文学而文学;也不想远离政治而在艺术上攀什么高峰,使作品传之久远。我只是想在小说里用我真实的血和泪告诉人们:如果不按小平同志设计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走,而走那条通往蛮荒去的小道,全体中国人民将会再过我小说中描写的生活!”[6]。因此在面对张贤亮小说的过程中,文本中的任何一个元素,都有可能蕴含作者独具匠心的“政治寓意”设计。《邢老汉与狗的故事》是作者平反后首登文坛、初显锋芒的作品,且正值“伤痕”蔚然成风之际,其中的政治意蕴更需要我们客观、辩证地去剖析开掘。
当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节省粮食,邢老汉所在地的领导要农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内“消灭掉”,谁要不打狗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显然,将生产低能、粮食稀缺的原因归咎于狗是荒唐的。正如魏队长的感叹:“政治上不去,批孔哩!生产上不去,打狗哩!整了人不够,还要整畜生!”[7]。在极“左”路线盛行的那个年代,人们种种接近疯狂的举动早已不足为奇。然而笔者认为,邢老汉的狗被打死,显然不仅仅是表面指向于受“极左路线”残害的结果,从中应该隐含着更多的政治隐喻。作者在作品一开始就告知读者,“这不是一条狗,而是他身边的一个亲人”。在这里,黄狗实质上就是邢老汉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上级领导荒谬错误的政治举动,不是简单地屠杀牲口,而是让邢老汉举起枪,杀害自己的亲人,背后揭示的正是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亲友反目、道德沦丧、人人自危的恐怖处境。最终邢老汉将黄狗亲手放至“行刑”场,当交给他的是黄狗的冰冷尸体时,他抱头痛哭,这眼泪是痛失亲人的眼泪、是对那个年代失望的眼泪。
张贤亮将这一主题蕴含于动物叙事之中,或许比大张旗鼓地政治批判来得更温和、更能够引发读者的共鸣,也印证了他常说的:“我说的话都是多义的,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既然怎样解读都可以,或许你也可以仅仅理解为这是在书写一段人狗之间的友情悲剧而已。正如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所说的:“若要说人需要靠说话来学会思考,那么人更需要先会思考,才便于找到说话的技艺。”[8]所以,在张贤亮所处的那个年代,动物叙事或许正是他含蓄地表达与批判现实最有力的工具。
与张贤亮不同,石舒清将动物之死披上民俗的外衣,更多的想要表达善与真,表现回族民俗的“清洁”精神。《清水里的刀子》中,作为祭祀主体的“老黄牛”,被作者赋予了多重美好的民俗寓意。牛,在回族人的眼中,一直都是“勤劳忠诚、洁净善良”的象征。“牛有着博大而宽容的心灵”“一只鸡可以生活在群星后面的天庭里吗?不能的,但一头牛却能。牛可以凭着它不改的忠厚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进一切巨大的宫殿之门。”[9]马子善将家中的老黄牛,祭奠给亡妻显然是对她最好的救赎。老黄牛的身份对于马子善老人来说,早已不是牲畜,而是老伙计,是亲人。不过在祭奠中宰杀牛,不再有邢老汉亲手枪杀自己亲人的意味,而是祭奠故人的一种善举。
作品中,作者有意将这一“举念”活动,看作是书写马子善老人矛盾的奉献精神。除了宗教意味之外,作者也用民间传说的魔幻力量,让动物叙事具有人性化的写照。“牛大口大口地吃着嫩草”,仿佛是想让它自己苍老的身躯在举念之前变得健壮起来。在临死的前三天,它已不再进食,食槽里的水十分清澈,草也不曾动过,仿佛正如人们所说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生命之前,就会看到清水里有一把刀子,而老牛似乎就是看到了这把刀子,那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洁净,洁洁净净地归去。这时的牛,已经通达并超越了人性,在感知到死亡命运来临之际,平静面对,泰然处之,大无畏地奉献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超我的人生境界,是作者,乃至千千万万的读者都达不到的境界。“作者借着宗教的神性,引出了这一个人类的悲剧……同时,借助宗教神性来激发人对自己命运的思考,通过对进入宗教境界的牛的生命神性的开掘为身处俗世情境的人提供一种精神超越的可能。”这是一种神性,是“人每日礼拜,虔诚的顿悟,却不如一头被人们役使的牛高明,能在清水里看到那把与自己死期相关的刀子,人们苦苦追问思索却也不能达到牛所拥有的这种神性”[10]。这一种神性,也隐约体现了儒家文化中知命顺命、超然忘我的生命哲学观念。
在《性、生态、灵性》中,生态学家杰克·福布斯曾说:“我们处于一个复杂的、相互关联的生命之网中,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社区。我们和别的人,乃至周围的非人类的生命形式之间总是处于深深的相互关联之中。所有的生物和东西都是兄弟姐妹。看到这一点,我们就会由衷地停止对一切生命的剥削,反过来尊重他们,敬仰他们”[11]。石舒清正是看到了非人化动物的生命价值寓意,他将一头“牛”置于民族民俗文化语境之中,寄予了无限的人性观照,让读者从中获得最原始、最真切,也是最难获取的人性化寓意。
张贤亮让大黄狗的死亡表现出了人类的丑恶,以悲衬恶,让苦难主题彰显得淋漓尽致,作者对那个时代寄予了无限的痛恨、悲悯与人文关怀;石舒清用大黄牛的献身,以悲衬善,让苦难引导人们向善。“试图超越对宁南山区黄土地上人们一般生存现状和生存苦难的浅层描摹,来表现自己对生命和生存的种种刻骨铭心的体悟,从而进入到一个哲学的层面。”[12]而不是让人堕入绝望无止境的劳苦深渊。不同的隐喻偏向,正是作者想要追求目的不同所致。无论隐喻偏向是恶是善,都不影响作者想要传达的精神痛感,两位作家的动物叙事都呈现出了对社会、对生命体验的反思与观照。
选择动物叙事进行创作的作家,是看到了动物在生活体验中的角色功能,这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联系有着本质的不同。在人和人的交往中,各具个性,都拥有独立思考与判断是非的能力,都具备言说自我的话语主权。无论是基于对他人善的歌颂,还是恶的憎恶,抑或是苦难的同情,都是基于同类的维度去书写,二者均居于同一话语言说层面之上。人与动物之间的交往则截然不同,人与动物处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人居于上位,动物居于下位。动物的喜怒哀乐更多倚靠于人,它们没有自主言说情感的能力。它们对人示好之时,或是摇尾巴、吐舌头,作揖不断,或是一言不发、埋头苦干。人对动物主要是关爱与悲悯,而动物有可能成为人的精神寄托,但情感却是人所赋予的。因此动物叙事言在此而意在彼,文为动物叙事,实则为他/她的人性思考。
在张贤亮的《邢老汉与狗的故事》中,动物与人承担着分量相当的叙事内容,二者“分庭抗礼”。“狗”可以看作是作品矛盾迸发的线索点,作品中关于人的故事线都是围绕着“狗”进行的:逃荒女的离去,引出了“大黄狗”的登场,使它成为邢老汉的精神寄托。紧接着的“屠狗”事件,更是成为推动邢老汉心理变化的“始作俑者”。作者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狗都给予了详细描写。“无论是动物和人在整个文本的构篇中都有着特有的存在意义与重要依存方式”[13],二者处于一个相互依存,相互衬托的整体关系之中,缺一不可,动物和人同时作为叙事主体,参与到整部作品的情节推进之中。
石舒清《清水中的刀子》中动物与人的关系,与张贤亮作品中人与动物叙事的“分庭抗礼”不同,更多的是对人物思想、情感变化进行详细的叙述。动物(老黄牛)在文中少有出现,牛出现之时也是基于人的视角进行俯视观照,牛更多充当的是隐喻与象征寓意,在作品中“只涉及相关的动物描写(甚至可以以潜隐的方式不登场),但动物在文本当中仅仅具备特别的象征功能,作者往往通过动物形象的塑造与抒写借以表达某种思想诉求与价值表达,动物完全作为一种叙述工具而融入作者创作理念的传达当中,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与形象的完整性,远离了文本的叙述中心但依然要贯穿全篇”[14]。这种“隐形”的动物叙事主体,也能更好地传达作者对超我生死观的哲性思考。
在人类世界中,人的寿命大体上都要比动物长。人们可以直面动物的生老病死,动物所处的不同状态相应呈现出人类的不同行为,也成为动物叙事主要的书写内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柏拉图对于生死的三次追问,一直都是人类永恒的哲学命题。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宗教风俗对生死的叩问都纷繁各异,死亡既可以是“新生”,是灵魂上的自由,是由此岸到达彼岸,也可以是从今生过渡到来世的一个阶段,可以是生死的轮回往复。因此,作家在进行动物叙事中,往往会对动物的生死予以哲学层面的思考,书写着人类不同的生死观。
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曾用形象的比喻来阐释文学文本的解读:“文学布丁糕点的滋味的最可靠证明就是去尝一口。研读厨师要看她遵循的菜谱,考虑她用的各种作料,研究她做某种布丁糕点时的意图想法,看她制作时是精工细作还是粗制滥造,这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但进行判断的最主要事实还是在布丁糕点本身。最后决定还是要靠品尝,靠吃,靠切身的感受。”[15]文学作品是一个完整的多层次的艺术客体,是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的确需要仔细品味。因此,好的批评家会对作品反复“咀嚼”,真正食其味,真正进入作家所要引领我们到达的另一个维度世界。纵观新时期以来的宁夏文学,作家们笔耕不辍地创新着言说模式和书写话语,苦难不再是“直言不讳式”地无休止的宣泄,而是被作家找到了特殊的言说中介——动物叙事。无论是张贤亮、石舒清,还是郭文斌、马金莲,他们的作品中都不乏动物叙事这一言说中介,这或许是作家本身有意识地刻意安排,也可能是他们无意识的情感流露。通过动物叙事开掘作品内部的思想文化内涵,探寻作家的言说目的与作家潜意识层面的意蕴,对于批评者而言,是应该静下心来认真破解的谜语。
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