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异文辨正十则

2020-12-13 13:59李繁贵
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李繁贵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西藏民族大学,陕西 咸阳 712082)

本文以中华书局点校本《后汉书》为底本。所讨论文例,其后标注中华书局本卷数及页码(格式为:卷数-页码),以便核检。参校本包括百衲本、王先谦集解本、国家图书馆《宋本后汉书》[1]等,其余版本沿用张元济校勘记简称——涵芬楼藏宋绍兴监本(配以北京图书馆及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残宋本)简称“宋”,清武英殿本简称“殿”,元大德九年宁国路儒学刻本简称“德”,明正统八年至十一年刻本简称“正”,明万历二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刻本简称“北”,明嘉靖汪文盛等刻本简称“汪”,明崇祯十六年毛氏汲古阁刻本简称“汲”[2]。

一 《后汉书》异文例释

邳肜王莽和(戎)【成】卒正邳彤亦举郡降。(1-12)

中华书局本校勘记:邳彤,校补谓蜀志谯周传作“邳肜”。汲本“彤”作“肜”。

按:清严可均《全陈文》卷八徐陵《与王僧辩书》:“邳肜之切,长乱心胸。”[3]《册府元龟》卷一七三《帝王部·继绝》:“元初元年封灵寿侯邳肜孙为平亭侯。”[4]《资治通鉴》卷四四明帝永平三年二月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即作“邳肜”[5]。南宋诗人徐钧有咏史诗《邳肜》[6]。《洪武正韵》三微:“佗。汉任光邳肜赞:‘委佗还旅。’行貌。”[7]《史纲评要》卷十作“邳肜”[8]。《古今韵会举要》卷二平声上“蛇”字、《增修校正押韵释疑》《佩文韵府》卷一上平声“肜”字条释文皆作“邳肜”。《三国志》成书较《后汉书》为早,且注本上乘;陈寿、徐陵去汉未远,所见尤广;王钦若、司马光、乐韶凤等身居宰辅,奉敕撰书;徐钧、李贽读书精博,见识高迈。中华书局本可依诸本校改为“邳肜”。

“肜”乃汉魏晋常用人名。后汉有酒泉太守辛肜,故辽东太守、太尉祭肜,中牟令缪肜,待诏侯钟律殷肜,张肜(字朔甫,景北海碑阴,见《隶辨》),冀州别驾康肜(其子为释昙谛,见《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前汉有元帝时琅琊太守杨肜。晋代有梁王司马肜,苻坚将领朱肜,清河崔肜,刘肜(刘昭伯父,见《南史》卷七十二),薛肜(见《南史》卷十五),沙门道肜(《高僧传》卷六义解三作释道融)。三国有蜀将傅肜。

融与肜古字通。张衡《思玄赋》:“聆广乐之九奏兮,展泄泄以肜肜。”旧注:“泄泄,肜肜,皆乐貌。”李善注:“《左氏传》曰:‘郑庄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肜肜。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杜预云:‘融融,和也;泄泄,舒散也。’融与肜古字通。”故又有公孙述大鸿胪尹融,故河西大将军、大司空窦融,陇西太守邓融,天水太守樊晔子融,校书郎、南郡太守扶风马融,待诏太史霍融,故大司农、太尉牟融,大鸿胪韩融,陈留名士符融,太中大夫孔融,助军左校尉赵融,丹阳笮融,三国蜀将赵融。

汉魏晋宗经,后汉尤盛。“肜”“融”作人名,盖源自经典,以德名为义,取宗嗣昌盛延绵不绝之意。《左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故曰‘为子祀’。”杜预注:“融,朗也。”《诗经·大雅·既醉》:“昭明有融,高朗令终。”毛传:“融,长也。”《尚书·高宗肜日》:“高宗肜日,越有雊雉。”孔颖达疏引孙炎曰:“祭之明日寻绎复祭也。肜者,相寻不绝之意”。

“彤”则不常作后汉上层儒士之名,至少前期如此。《汉书·平帝纪》:“(元始)二年春……诏曰:‘皇帝二名,通于器物,今更名,合于古制。使太师光奉太牢告祠高庙。’”王莽改制措施有涉及人们取名习惯的“去二名”制度,东汉政府在关内沿袭了该制度[9]。《后汉书·侯霸传》:“(霸)师事九江太守房元,治梁春秋。”晦之曰:案前书儒林传,房凤字子元,不其人,传梁春秋,哀帝时为九江太守,此房元即房凤也。不书名而书字,又单举一字,未知何故[10]。此例即是明证,后汉人亦遵循“去二名”制度。在此复古政策的影响下,儒家经典规定之取名原则对后汉上层儒士仍有一定约束力。《礼记·曲礼上》云:“名子者,不以国,不以日月,不以隐疾,不以山川。”《左传》桓公六年记载取名“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牲畜,不以器币”,其中国居首位。“彤”正是古国名。《史记》云:“彤伯为成王宗伯。”《广韵》:“彤,赤也,丹饰也。亦姓。彤伯为成王宗枝。”[11《]通志·以国为氏》记载:“彤氏,出于彤伯。周之同姓国,为成王宗伯。”直至明初,朝廷尚有此规定。《明太祖实录》卷五十二载:“洪武三年五月……癸巳,端午,享太庙。上谕中书省臣曰‘……小民不知避忌,往往取先圣先贤汉唐国宝等字以为名字,宜禁革之。’于是礼部定议……其名字有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汉晋唐等国号相犯者,悉令更之。”[12]后汉上层儒士不常用“彤”作人名,其理盖在于此也。该规定似有例外,如吴汉、张鲁即以国为名,然亦可解释。张鲁生当汉末,且世代奉天师教,其祖初名张陵,后改名张道陵,正是不遵“去二名”旧制。吴汉家贫,为人质厚少文,造次不能以辞自达。曾给事县为亭长,后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可知吴汉原非上层儒士,乃以军功封侯。其生当王莽乱政之时,汉朝名存实亡,以汉为名,正是人心思汉之体现。

《洪武正韵》:“肜。本从舟,今作月。”[13“]彤”在古写本中写作[14],“肜”在古写本中写作或[15],都像“肜”形,加之读音相近,极易混淆。“肜”字后世不常用,而“彤”是习见字,因此传世典籍中部分“肜”字至迟在元明之时已讹变为“彤”。据张元济校勘记,宋本“缪肜”,殿本作“缪彤”;宋本“祭肜”,殿本作“祭彤”。百衲本与宋本合。又据《后汉书稽疑》,《南匈奴传》《东观汉记》作“祭肜”,《后汉纪》卷十与《类聚》卷五十、《书钞》卷五四引《续汉书》作“祭彤”[16]。此类例证不胜枚举。

朱祜偏将军朱祐为建义大将军,中坚将军杜茂为大将军。(1-23)

中华书局本校勘记:王先谦谓“祐”当作“祜”。刊误谓注引东观汉记安帝讳,集解引通鉴考异,谓当作祜,校补谓范书凡祐字皆祜,当是范氏别有所避耳,否则以宋人述汉事,不应并安帝名亦改也。

按:《史纲评要》卷十亦作“朱祜”[17]。《后汉书补逸》卷三:“祐,本书作福,避安帝讳也。”[18]又据中华书局本《南史》校勘记:“朱祐”《南齐书》作“朱祜”,按《后汉书·朱祐传》李贤注引东观记曰:“祐作福。避安帝讳。”宋刘攽东汉书刊误:“案注引东观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祜讹为祐,沿误已久,不知所自始。

此讹误主要与中古俗字书写习惯有关,也与两字意义相近有关。张涌泉说:“俗书‘古’旁上部的一竖多作撇势,形与‘右’相乱(如敦煌写卷中‘苦’与‘若’往往不分)”[19]。据张元济校勘记,恭宗孝安皇帝讳,汲、正本作“祜”,殿、北、汪、德本作“祐”;传卷四,宋本李贤注:“当复何若乎”,殿本“若”作“苦”;传卷七九,宋本李贤注:“以比为古”,殿本“古”作“右”。《龙龛手镜·示部》:“祜,胡古反,福也;祐,音又,福也,神助也。”祜祐形义皆近。综合李贤注、刘攽东汉书刊误,固当从王先谦说。或曰,帝名祜字福,而朱祐自可名祐,与帝讳无关,范书又有《刘祐传》《吴祐传》[20]。亦是一家言。

尺一木 (李贤注)策书者,编简也,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篆书,起年月日,称皇帝,以命诸侯王。三公以罪免亦赐策,而以隶书,用尺一木,两行,唯此为异也。(1-24)

张元济校勘记:汪、汲、正、德本合,殿本“木”作“寸”,北本无此段注文。

按:汪、汲、正、德本是。“尺一木”,乃当时语。秦汉简册制度[21],民间用一尺长(大约长 23cm,宽1cm,厚 0.2cm~0.3cm)的“尺牍”,诏书则为“尺一”,古代经典用二尺四寸简,法律载于三尺简。愚以为此处用隶书而不用篆书,一简书两行而不书单行,并示贬义也,非郑有国先生所谓“因内容较多,所以写两行文字”。有时确因内容较多,加之书手习惯使然,如《循吏传》:“(光武)以手迹赐方国者,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又《张曹郑列传第二十五》:“褒既受命,乃次序礼事,依准旧典,杂以五经谶记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以为百五十篇,写以二尺四寸简。”《论衡·谢短篇》有云:“二尺四寸,圣人之语。”故曹褒虽奉肃宗诏命,然以一人之力制礼,终逆众意。

令月令月元日,复践辟雍。(2-102)

张元济校勘记:汪、汲、正、德本合,殿、北本“令”作“今”。且注曰:应作今,犹言此月。

按:“令月”不误。《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郑玄注:“令、吉,皆善也。”《明帝纪》:“今令月吉日,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以配五帝。”《桓帝纪》和平元年己亥诏:“……及今令辰,皇帝称制。”续志《礼仪中》刘昭注引蔡质所记立宋皇后仪:“伏惟陛下履乾则坤,动合阴阳。群臣大小咸以长秋宫未定,遵旧依典,章表仍闻,历时乃听。令月吉日,以宋贵人为皇后,应期正位,群生兆庶莫不式舞”。

权礼皇帝幼冲,承统鸿业,朕且权佐助听政(4-197)

张元济校勘记:宋、汲、德本与底本合,殿、北、汪、正本“权”“佐”之间有一“礼”字。中华书局本校勘记:殿本从监本,“权”下有“礼”字,考证谓“礼”字疑有误,宋本无“礼”字,亦不成句[22]。校补引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谓此“权礼”二字所本。朕且权礼,即指佐助听政为权礼耳,似非字误。

按:疑“礼”字乃后人增入。“朕且权礼”不成句,“权礼”是名词,“且”字后应跟动词。试比较窦太后诏:“先帝以明圣,奉承祖宗至德要道,天下清静,庶事咸宁。今皇帝以幼年,茕茕在疚,朕且佐助听政。外有大国贤王并为蕃屏,内有公卿大夫统理本朝,恭己受成,夫何忧哉!”《宋本后汉书》无“礼”字[23]。北宋残本《后汉书》二卷亦无“礼”字[24]。“朕且权佐助听政”可成句。“且权”犹“权且”,指姑且、暂且,比之“且”有加强义,以示谦恭敬慎。《汉语大词典》“且权”条举《三国演义》例句为首例,过晚。《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七:“文王累得基书,意疑。寻敕诸军已上道者,且权停住所在,须后节度”。

试论其致误之由。权礼,与常礼、恒礼、正礼相对。《礼记正义·丧大记第二十二》:“既葬,与人立,君言王事,不言国事;大夫、士言公事,不言家事。此常礼也。君,既葬,王政入于国。既卒哭而服王事。大夫、士,既葬,公政入于家,既卒哭,弁绖、带,金革之事无辟也。此权礼也。弁绖、带者,变丧服而吊服,轻,可以即事也。”[25]孔颖达正义曰:“‘君既’至‘辟也’此一经是权礼也。若值国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恒礼,故从权事。”《宋书·礼志二》:“博士段畅承述预旨,推引礼传以成其说。既卒哭,太子及三夫人以下皆随御除服。自汉文用权礼,无复□禁,历代遵用之。”[26]《文献通考》:“周之文、武,受命之王,不迁之庙,权礼所施,非常庙之数。”[27]《通典》:“父母之丧,既虞卒哭,柱楣翦屏,苄翦不纳。君既卒哭,而服王事。大夫既卒哭,弁绖带,金革之事无避也。此权礼也。”[28]当是时,新遭大忧,国嗣中绝,殇帝尚在襁褓之中,西羌战事不断,北匈奴遣使称臣,诣敦煌奉献,实则窥伺中国,继而鲜卑寇渔阳。前者窦宪数伐北匈奴,班超经营西域,汉廷两线作战,国库虚耗,加之内郡连年雨水不节,流民日多。或以为邓太后因此遵权礼,既卒哭而服王事?《汉语大词典》失收“权礼”,须补。

干欲而未尝以家私干。(欲)【故】宠敬日隆,始终无衰。(10-410)

张元济校勘记:宋、汪、汲、正、德本作“欲”,殿、北本作“故”。

按:《宋本后汉书》作“干欲”[29]。“欲”无误,“干欲”乃同义复合词,“干”“欲”皆有贪求义。《尚书·大禹谟》:“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孔传:“干,求也。”《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孔颖达疏:“心所贪爱为欲。”故底本须回改为:“而未尝以家私干欲,宠敬日隆,始终无衰。”《后汉书·胡腾传》有内证:“自是肃然,莫敢妄有干欲,腾以此显名。”王文晖进一步征引文献、排比其义,证明“干欲”不误,日本古写本《群书治要·后汉书》此处正作“干欲”[30],是为力证。兹复引例证如下。潘岳《萤火赋》:“庇一叶之垂柯,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新唐书·杨炎传》:“旧制,天下财赋皆入左藏库,而太府四时以数闻,尚书比部覆出纳,举无干【欲】(欺)。及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京师豪将求取无节,琦不能禁,乃悉租赋进大盈内库”。

门下史弇道闻光武在卢奴,乃驰北上谒,光武留署门下吏。(19-704)

中华书局校勘记:刊误谓“吏”当作“史”。

按:刘攽史,中华书局本应改作“史”。《后汉书考正》:“刘攽曰案百官志公府有门史。又祭遵亦为门下史,知此当作史字。”[31]《史纲评要》卷九:“弇闻大司马秀在卢奴。乃北驰上谒。秀留署长史。”又《后汉书·西羌传》:“段崇及门下史王宗、原展以身捍刃,与勤俱死”。

据郭俊然研究,汉代政府主官从丞相至县令都可以自辟掾属[32]。然而他说门下史即门下吏,却失于考证。《后汉书·种暠传》:“始为县门下史。时河南尹田歆外甥王谌,名知人。歆谓之曰:今当举六孝廉,多得贵戚书命,不宜相违,欲自用一名士以报国家,尔助我求之。明日,谌送客于大阳郭,遥见暠,异之。还白歆曰:为尹得孝廉矣,近洛阳门下史也。歆笑曰:当得山泽隐滞,(近)〔迺〕洛阳吏邪?”《后汉书补逸》卷五:“吴良字大义,齐国人,为郡吏。岁旦与掾史入贺。门下掾王望举觞上寿,谄称太守功德。”[33]可见史自史,吏自吏,吏乃泛指,史乃定指,固有别也。总而言掾史皆吏,别而言之不同,郡县有掾有史[34]。

雅实(李贤注文)茂为人恬荡乐道,推实不为华貌,行己在于清浊之间(25-869)

中华书局本校勘记:殿本“推”作“雅”。校补谓作“雅实”与通鉴合。作“推实”亦与东观记合,推实即推诚,非字有误[35]。

按:《史纲评要》此段为:“宛人卓茂,宽大恬淡。雅实不为华貌,行己在于清浊之间。”[36《]庄子·缮性》:“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胡三省《通鉴》注:“恬,安恬。荡,坦荡荡也。”茂静心乐道,学究师法,故能成其通儒。“恬荡”义长,淡则清矣,如何行于清浊之间?

若曰卓茂推实不为华貌,则其奉身过于清方,于上下文意不谐。恬,静也;荡,动也;清,洁也;浊,浑也。皆为反义,相对成句。雅实正于文意互谐。雅,文也。实,质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卓氏之为人,其殆庶几乎!黄叔度汪汪如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亦为其流亚矣。

兹检验“推实”例。《三国志·夏侯惇传》裴松之注:“此必清河公主与楙不睦,出于冀构,冀不推实耳。”此句“推实”指“属实”。《三国志·刘馥传》裴松之注:“夫统天下者当与天下同心,治一国者当与一国推实。”此句“推实”指“推诚”。细细思之,皆与李贤注文意不合。

“雅实”多见于唐宋文献,常用以品评人物。唐苏颋《授陈正观将作少监制》:“蕴器沈敏,怀才雅实。”唐苏颋《授齐澣紫微舍人制》:“属词每穷其雅实,临事益表其甄明。”《旧唐书·归登传》:“登字冲之。雅实弘厚,事继母以孝称。”宋释晓莹《云卧纪谭》卷二:“南海僧守端。字介然。为人高简。持律严甚。于书史无不博究。商榷古今。动有典据。丛林目为端故事。亦喜工诗。务以雅实”。

要先掾史有过,(要)【霸】先诲其失,不改者乃罢之。(25-886)

中华书局校勘记:李慈铭谓“要”盖“霸”字之误,俗书霸作西头,故转误作“要”。今据改。

按:此校改失之武断。《后汉纪》[38]即无主语:“掾吏有过,辄私责改,不改,休罢之,终不暴扬其恶。”《宋本后汉书》亦作“要先”[39]。“要先”为当时口语词,中古汉译佛经语例尤多。“要”中古汉语时期有“应当”“必须”义,不同于后世的助词“要”。《毛诗正义》卷十九:“周诗虽六义并列,要先风、雅而后颂也。”《中本起经·化迦叶品》:“共誓道成要先度我。用一切故,即便然可。”《央掘魔罗经》卷四:“愿勿忧虑。我要先死然后及王,今当毕命坚意决战。”《旧唐书·怀懿太子传》:“太子年小,若立兄弟,次是漳王,要先结托,乃于师文处得银五铤、绢八百匹。”《册府元龟》卷六七〇《内臣部·诬构》作:“又缘太子小,未堪成立。其次合是漳王,要结托佗日之事。”可知“要先”与“要”义近。《汉语大词典》失收“要先”。

比堂上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80-2631)

按:南宋李刘《四六标准》卷二十五《代回江东叶宪》之“肮脏云司将谋退而饮山绿”,卷二十七《代回邹汀州》之“肮脏伊优总不若挂冠而去”,明孙云翼笺释皆引作“伊优比堂上”。据清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补遗》[40],华峤《后汉书》“优”作“忧”;“北”作“比”。李贤注:“伊优,屈曲佞媚之貌。”《说文》:“优,饶也。”《诗经·大雅·板》:“匪言我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两字一义而误解例》[41]:“按忧、谑同义,忧读为扰。襄六年左传注曰‘优,调戏也。’是优即谑也。”故忧通优,忧乃古字。

“比”字义长。比,近也,亲也,吉也,阿党也[42]。《汉书·王尊传》:“设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为小惠于公门之下。”比倚相对,刻画出人人争相屈曲佞媚、阿谀逢迎以求利禄的宵小形象,这样更反衬出了高洁亢直之士不为所用的困苦与愤懑,照应赋中“佞谄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字鑑·入声·德韵》:“北俗从地土字作,误。”《六书正讹》:“北,俗作,非。”《俗书刊误·卷四·入声·陌韵》:“北俗作,非。”《字汇·匕部》:“北,从土,非。”《正字通·匕部》:“北,俗作。”《增广字学举隅》:“比,非。”[43《]宋本后汉书》即作“伊优堂上”[44]。两字俗体既酷似,“北堂”又习见,人或将“比”认作“北”。

古代北堂乃妇女盥洗或居处之所。《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毛传:“背,北堂也。”《仪礼·士婚礼》:“妇洗在北堂。”郑玄注:“北堂,房中半以北。”《仪礼·有司徹》:“主妇北堂。”北堂又指内室,与正堂相对而言。贾谊《新书·胎教》:“史鰌病且死,谓其子曰:‘我即死,治丧于北堂。吾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者,死不当成礼,置尸于北堂,于我足矣。’”后人言北堂借喻朝堂北阙[45],不符合汉代语言实际,恐非赵诗本意。北朝诗人卢思道《劳生论》云“求官买职,晚谒晨趋,刺促望尘之旧游,伊优上堂之夜客”,庶几近之。

二 内容总结

本文主要利用张元济校勘记、《后汉书集解》等对中华书局点校本提出了若干校勘意见,并对《汉语大词典》相关词条提出修订建议。校勘之难,在定是非之难。在无珍本可供校雠的情况下,利用前人的校勘记不失为权宜之计。相对于本本对勘,这种方法具有研究对象集中的特点。我们发现,聚讼纷纭之处,往往见宝。观袁弘《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歧异之处繁复,而多不能定其是非。必须继踵陈直先生,坚持二重证据法,着意于简帛金石印章,《后汉书》方能有一番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