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克红,靳 慧
(南昌航空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昌 330063)
法国当代著名生态作家勒克莱齐奥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持续不断地通过文学的想象和批判来表达对自然、尤其是对荒野的价值思考,先后展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形象和文明价值主体。在其从20 世纪60 年代开始到20 世纪70 年代末的文学作品中,作家塑造和展现了作为对象化和工具化的、被现代文明侵蚀蹂躏的死寂自然形象;而在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中,作家以深厚的自然和人文情怀描绘了一个个充满野性诗意和原初和谐的荒野形象。
本文将主要运用当代生态批评理论,从文明批判和生态美学的角度,对勒克莱齐奥作品中割裂自然的城市和工业文明进行生态的批判,对其笔下充满生命气息的荒野形象进行生态的审美,并最终指出作家寄予荒野的深刻的生态批评哲理和文明救赎意义。
生态批评语境中的自然是一个内涵不断变化扩展的概念。在原始社会时期,自然就是荒野世界,“人是自然的,也是荒野的,人的世界、自然的世界与荒野的世界是一体的”[1]。荒野自然就是人类的家园。在现代科技文明和物质主义语境下,自然与人类文明呈现出二元对立的局面,而且由此分化出新的内涵。它既指被人类作为征服对象的工具化自然,还包括远离都市和喧嚣、暂时未被现代工业文明侵染的巫魅荒野,即本原的自然。
法国生态学者莫斯科维奇认为,大自然原本充满神秘巫魅的气息,现代文明中的工具理性和科技崇拜去除了荒野自然的神秘外衣,使得人们不再敬畏自然,自然成了被征服和掠夺的对象[2](92)。在看待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关系时,他指出:“大多数社会,特别是现代社会的形成过程都是反自然的。因为他们决心诉诸暴力来开发和改造自然。”[2](23)
生态批评理论认为,现代工业文明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及其相伴而生的征服控制自然观等思想是导致今天的生态危机和人类文明危机的文化和思想根源。这种思想和观念强调人对自然的征服、控制和利用;自然没有主体地位,也没有自身的内在价值,只具有工具价值;人和自然之间是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关系。发端于西方社会的现代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其思想基础就是人类中心主义。
作为一位对西方现代文明有着强烈敏感性的作家,勒克莱齐奥的前期作品多以城市为背景,着力描绘作为工具化、对象化的客体自然形象,以期揭示作为工业文明成就的城市文明对人的精神生态的破坏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因此这一时期其作品中情节展开的自然空间多表现为受人类征服、掠夺、破坏和摧毁的形象。例如在《诉讼笔录》中,自然就表现为与城市截然对立的被侵占和征服的客体形象,完全丧失了自身的内在价值。它们被城市、公路、机场、汽车、飞机等人造物所占领;高山上不再有树木,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竖起的无数电线杆和信号发射塔;河流被一道道水坝截断;地面到处千疮百孔。在现代文明的挤压和侵蚀下,那些人类之外的、彰显生命多样性和生态完整性的、原本和人类处于共同的自然生境的生命万物似乎已找不到它们的生存空间。作家忍不住为那些在城市夹缝中残喘的“微不足道”的生命发出慨叹:“谁知道呢,也许此处,彼处,在那废墟下,还隐藏着一丝生命。……一丛野草陶醉在雨水之中,煤屑压弯了它的身躯,然而,它却还在沥青路面的夹缝中继续挣扎。或许有一对蚂蚁,或许有只猫,或许有个水手。”[3]
在《战争》和《巨人》中,作家一如既往地描绘了和《诉讼笔录》中相同的自然形象,即在人类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强大力量面前,自然只不过是被蹂躏和破坏的对象,是人类为实现自身欲望而不断索取的目标;充满生机的自然环境已经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呆板灰暗的人造环境。作家通过这些作品继续表达他对现代文明的生态审丑,同时竭力为那些快要被溺死在现代文明中的“微小生命”代言发声。
《战争》直白地呈现了城市等人造空间与自然空间的截然对立,愤怒地批判了人的无限物欲及由此导致的物质对人的精神禁锢。在作家笔下,人对物质的欲望不断膨胀,自然万物成了人们时刻觊觎和无度索取的目标。“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她的。”“人有嘴是为了占有,有眼睛是为了征服。”自然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人类的财产,而人类就像贪婪的老鼠一样不断占据自然的空间。在勒克莱齐奥看来,人类就像一支无法阻挡的大军,在物欲的驱使下,为了所谓人类自身的幸福,傲慢地“践踏田野,摧毁桥梁,一路抢劫,一路侵犯,将一切全都碾碎”[4]。
无限膨胀的物质主义还导致了人与自然的割裂。城市文明在空间上不断侵蚀自然,甚至遮蔽了自然,隔绝了人和自然的天然联系。“广袤无边的城市,大得足以从头至尾覆盖整个星系,大得超过千万次生死轮回。”[5]它们把其他东西都遮蔽了,使得人类再也看不见天空、大海、风、阳光和平原。
因此,在《大地上的陌生人》中,勒克莱齐奥再次对现代文明进行了批判。他认为,现代文明是盲目的,生活在里面的人们看不见真正的幸福。人类真正的幸福是光线、大海和天空的幸福,然而它们却遭到现代文明的驱逐。“物质是人类唯一的思考,唯一的真理,是他们的技术信仰。”[6](283)作家笔下的现实世界是一个高度物化的世界,它湮没了人的自然天性;人成了自然万物的对立面,其存在方式就是与充斥着物的真实世界进行抗争。当自然被当作统治奴役的对象而与人割裂开来时,人类反而成了物质的奴隶,内心感受到的是无限的空虚,是内心精神家园的崩塌和毁灭。
勒克莱齐奥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进行了无情批判:“人类活着时创造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创造为己所用的技术,他发明对他有用的科学,他构建能更好管理社会的行政、军事和宗教机构。”[6](63)
当人类迷失在物欲中而与自然渐行渐远,该如何在空间急剧变化的现代世界中找寻记忆和历史、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如何重新思考自然的内在价值、重拾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勒克莱齐奥将目光转向荒野,在对自然家园的诗意想象中求索答案。
作为具有原初特征的自然,直到19 世纪中期的很多欧美小说中,荒野还是野蛮和邪恶的命运象征。然而在生态文学批评的语境中,荒野大多呈现出诗意的自然形象,它是生态作家在文学的想象空间中为迷失于现代文明中的“羔羊”和“囚徒”构筑的精神家园。我国生态学者叶平对荒野的含义进行了界定。他指出,荒野,狭义上是指荒野地;广义上是指 “生态规律起主导作用,没有人迹,或有人到过、干预过,但都没有制约或影响自然规律起主导作用的非人工的陆地自然环境”[7]。勒克莱齐奥笔下的荒野显然属于后者,而且具有更广的内涵。
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勒克莱齐奥将关注的中心转向了荒野,在对荒野的诗意描绘中表达人与自然重归和谐的生态理想以及作家的诗意栖居的生态观。荒野世界如沙漠、荒岛、大海、荒野草原和原始森林等是勒克莱齐奥后期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自然形象,荒野空间中的自然元素如光、土、水、气等也是作家在自然描写中着力表现的中心。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工具化、对象化和物质化的被压迫被蹂躏的自然形象,作家笔下的荒野大地不是荒凉的、没有任何生气的死寂自然;相反地,作家笔下的荒野大地呈现出诗意的家园形象,它既是儿童或者逃离现代文明社会的边缘人寻找心灵慰藉和内心宁静的精神家园,也是各种生命万物和谐栖居的自然家园。
从1978 年的《蒙多及其他故事》到2007 年出版的表达作家乌托邦式生态理想的《乌拉尼亚》,大海这一具有深刻隐喻意义的自然意象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有体现。《蒙多及其他故事》由八个独立的短篇故事构成,其中三个故事都涉及到了对大海的描写,讲述了从城市或学校中逃离出来的孩子们对自然的迷恋和喜爱。《蒙多》中的小男孩蒙多,其名字寓意“世界”。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海滩上,静静地望着大海,望着初升的太阳,欣赏大自然的静谧之美,感受纯净的自然光线带给人内心的震颤。与此相反,蒙多觉得,城市的人造景观和人造光线,如探照灯的灯光,却了无生气,在自然光线的纯美反衬中“显得很疲惫”[8](21-22)。《吕拉比》和《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也分别讲述了两个小孩子吕拉比和达尼埃尔渴望见到大海的故事。两个孩子都讨厌学校的课程,他们从学校逃课出来,来到荒芜人烟的大海边,只为感受与大海相处的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和自在,感受大海的瑰丽景色和海边的荒野气息。
在《寻金者》中,大海是主人公亚历克西童年的美好家园。小说开篇就提到了大海,大海是主人公内心深处最温暖的记忆,是他儿时一家人生活在大海边的布康家园。成年的亚历克西在经历人生的种种失落和挫折——前往远方的岛屿寻找宝藏而不得、前往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亲历血腥的战场——之后,大海依然是那个为他带来平静生活和内心安宁的地方。它处在残酷的现实世界的另一边,“在一个不再害怕天空征兆,也不再害怕人类战争的地方”[9]。如同《圣经》中象征生命净化、重生和希望的水,作家笔下的大海具有了神话隐喻的原型意义。
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那些富饶肥沃的大地形象不同的是,勒克莱齐奥作品中反复表现的大地形象往往是远离人烟的荒凉之地。例如在《沙漠》和《蒙多及其他故事》中,沙漠未必是现代文明之下的福地,却一定是人类之外的生命万物栖居的自然家园。在这里,荒野有自己的生态整体价值。沙漠里没有人,但处处可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昆虫到处可见,有苍白的瓢虫,细细的腰身,有时,一条衰老的蜈蚣在尘土中爬行,留下细细的一条印子。一群群金属颜色,肚子扁平的苍蝇在拉拉腿间、脸上嗡嗡乱飞,想寻觅着一点盐分。”[10]毒蛇、蝎子、胡蜂、蚂蚁、蜘蛛、狐狸、野兔、雀鹰等,是沙漠中的居民,它们让这里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它们是在自己的家里,是在自己的故乡。……这里是它们的世界”[8](239)。
著名的生态哲学家纳什指出:“自然不是为人存在的,不是为了向人类生活提供支持而存在的,不是为了人类的欢娱存在的。自然的价值就在于其自身,全在其自身。”[11]因此,现代文明语境中的所谓“荒野”,仍未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真正的自然,不仅属于人类,也属于和人类共同栖居于自然中的其他生命万物。
作家笔下的非洲荒野草原同样呈现出人间天堂的壮美形象。《奥尼恰》中,伊布森的奥梅朗河流经的宁静、美丽而又神秘的大草原孕育了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非洲文明,这里的人们与荒野为伴,浑身透出自然的气息,他们在与自然的亲密无间中过着简单朴素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前往非洲探亲的欧洲白人男孩樊当对这片荒野大陆充满了想象和渴望。樊当不愿意呆在殖民者居住的别墅区,他厌弃殖民者对非洲当地资源的掠夺,憎恨殖民者对非洲当地人民的残酷压迫和剥削。樊当更愿意和当地孩子一起玩耍,到荒野中探寻自然的秘密。他爱上了非洲,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非洲人,他不愿意再离开这里。“因为发生的这一切,樊当再也不相信会离开奥尼恰回到欧洲。他感到自己就出生在这里,在河边,在这片天空下,仿佛这一切他自小就熟悉不过”[12](62),站在奥梅朗河边,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樊当的心跳会加快,“感觉到心间有种神奇的力量,有一种幸福”[12](180)。勒克莱齐奥通过对非洲充满原始气息的自然环境的描绘,以及对白人男孩樊当向往非洲、爱上非洲这一过程的展现,揭示了与欧洲现代社会相比,看似蛮荒落后的非洲草原其实是更适合人类栖居、体现了人与自然交融一体的精神家园。
美国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认为,荒野是原初状态的自然,是人类经验最重要的“源”,荒野本身有其独立于人类的内在价值[13]。莫斯科维奇也极力主张人们摈弃工具理性和物质主义的遮蔽,将目光重新投向城市之外的自然空间,“人们不应试图远离自然,而应亲近自然;我们在自然中的联系不能削弱,而应加强”[2](125)。
面对工具理性和物质主义导致的世界祛魅,面对当下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失衡,勒克莱齐奥通过荒野意象的诗意塑造,通过对人与自然和谐家园近乎乌托邦式的呈现,在文学的想象空间中完成了对自然的复魅。
荒野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被客体化和被奴役的死寂地位,成为一个获得了主体性、能够与人类展开心灵对话的有机整体。自然重新有了生气、欲念、情感和爱恨。大自然不再是烘托现代城市文明的一个毫无生气的呆板背景,它成了能够与人心灵相通的鲜活主体。
在《活神仙的山》中,小男孩琼背着父母从家里出来,在荒野中寻找与溪流、山脉的亲密接触。当他仰望着人们害怕的雷达巴姆尔山时,他感觉山的目光也在透过云端、穿过荒野注视着他。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琼感觉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似乎自然万物也是有生命的言说主体,正在跟他窃窃私语:“当他俯身在溪水上时,仿佛感觉到一个声音,它在他的耳朵里轻轻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一个很轻、很柔和,和任何熟悉的声音一点不像的声音。或者是一道声波,它像阳光一样包围了他,令他颤抖。”[8](116)勒克莱齐奥在这里形象地表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交互主体关系。正是在与大自然的交互联系中,小男孩感受到了自然的神秘和纯净之美,普通人眼中平淡的自然在琼的眼中幻化成了精彩的生命世界;琼也因此对自然产生了由衷的热爱:“琼为来到这里,来到云的身边而感到高兴。他喜欢它们的家乡,这么高,离山谷和人类的公路这么远。”[8](123)作家在这里通过儿童的视角,表达了一种生态的自然伦理观。
《蒙多及其他故事》中的小女孩吕拉比在给她爸爸的信中把大海描写得像一个顽皮可爱的动物:“大海好想吃掉这小海滩,它一次次地用舌头舔,这里没办法保持干燥。”[8](21)小男孩达尼埃尔也觉得海水像小动物一样可爱:“轻盈的泡沫环绕着达尼埃尔的腿,在他的脚跟周围挖井。冰凉的水显示咬他的脚趾和踝骨,接着使它们失去知觉。”[8](165)作家对大海充满童趣的动物化描写,从儿童的视角表达了孩子们和大海之间的亲密无间,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别样的有生命有情感的人性自然形象,从而与成人眼中的凶险荒野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勒克莱齐奥在环境描写中使用的拟人化的手法,把读者带入到了大自然类人的意识,使我们体验到了非人类自然的人性之美。
孩子们逃离城市和学校,向往荒野,不仅反映了他们对自然发自天性的热爱和亲近,还表达了作家寄托在小说中的环境教育思想。早在18 世纪,法国思想家卢梭就提出了环境教育的思想,认为“应该是自然教育孩子而不是学校教师用正规的教育方法教育孩子”[14]。
《吕拉比》中的小姑娘吕拉比逃离学校,更愿意到自然中学习和接受教育。她的故事非常典型地体现了卢梭的环境教育思想。小姑娘把跨越岩石的过程当成了数学课上的作业,在具体而真切的自然空间中演算她要跳跃的角度和距离:“已知一块岩石成45 度角,而另一块岩石和一丛染料木相距2.5 米,切线从哪里过?”[8](78)在小女孩的眼中,白色的岩石就像她的课桌。和在学校的苦恼不同,吕拉比在荒野间乐此不疲地想象着她学过的数学知识,平日里课堂上枯燥的知识和专业术语在她的脚下都变成了一次次有趣的跳跃,她也在纵情自然中轻松地找到了题目的答案。自然给了她无限的灵感和乐趣,成了她最好的课堂。
环境教育思想在《乌拉尼亚》中有着更为大胆的呈现。在作家构想的处在现代城市边缘的乌托邦式理想社会“坎波斯”中没有学校,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们不用上学和学习书本知识。他们和大人一起以大自然和星空为师,学习的是自由和真理,孩子们在集体仰望星空的活动中感受自然的神秘,让身心融入自然成了这里的孩子和大人们一种仪式性的日常学习活动。这里说的语言是一种具有原初自然特点的语言,它类似婴儿所说的语言,融合了“自然界的风雨雷电,鸟啼虫鸣,狗在夜晚的歌唱声”[15]。当人们使用来自自然的语言时,他们又怎能不从自然的角度去思考、去表达呢!他们和自然之间的沟通又怎么会存在障碍呢!
作家笔下那些徜徉荒野、纵情于大地母亲怀抱的主人公通常都是孩子,他们象征人类的童年。儿童的心智特性使他们对自然世界有着更为直观和敏感的认知,对自然万物有着发自内心的本能之爱。儿童的纯真和对自然的天性热爱象征着作家对复归人类童年时期人与自然和谐家园的美好期待。
勒克莱齐奥笔下的大自然,是以大地母亲的形象出现的。她粗犷原始,温柔细腻,用风和海水抚摸孩子们的肌肤,用阳光温暖他们的身体,将各种天籁之声充盈儿童的内心,抚慰他们孤寂的心灵。如前所述,尤其在那些逃离城市文明、纵情荒野的儿童眼中,荒野表现出了神秘纯净的原初和谐之美,成了孩子们逃离城市空间、寻求与大自然的某种交流的幸福天堂。无论是《诉讼笔录》中的亚当,还是《沙漠》中的拉拉,或者《蒙多及其他故事》及其他小说中的那些孩子,都对异化的冷漠的城市文明有着深深的厌弃,对荒野有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本能热爱。这些孩子们把荒野当作自己真正的家园,他们满怀渴望和纯真走进自然、亲近自然,用平等的目光与自然界的生灵万物对话交流。荒野如同孩子们的诗意家园;孩子置身大自然,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们在这里感受到了与自然生灵息息相通的无边幸福和快乐。法国学者玛瑞纳·萨尔在解读《沙漠》中的荒野意义时指出,荒野“更确切地说是所有主人公的精神家园。他们在流浪和背井离乡的过程中,从这块原始土地的形象和品质中汲取着内心的力量”[16]。
我国生态学家王诺指出,人首先是自然界里的动物,然后才是社会的动物。人的本性之一就是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并在其中感受到强烈的、不可被人造环境所替代的美和愉悦[17]。
勒克莱齐奥认为,现代文明之下的社会是充满了物欲和喧嚣的成人社会,它破坏了人与自然万物的天然联系,因此要离开那个既定的严肃而复杂的成人世界,走进自然,倾听自然,像儿童一样感受自然的神秘和美丽。世界是复杂的,然而儿童的目光是去蔽的,他们为那些迷失在现代物质文明中的人类指明了前进的方面。只要人类像孩子一样去欣赏自然,感受自然,那么世界就会充满魅力。美不在自我禁锢的人类世界,“美在别处,它靠感官就能感知,自由而没有边界,像天空一样,透彻明净”[6](241)。
当人类不再醉心于物质和财富,不再沉迷于自己在科技和工业方面取得的所谓辉煌成就时,当人类怀着谦卑而不是傲慢之心走进自然时,荒野不仅是自然生灵的家园,它还象征着人类重获自由和幸福的人间乐土,象征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精神家园。生命的世界不是复杂的城市迷宫,它明快简洁、具体真切,“它有鸟类飞翔的翅膀、昆虫捕食的力量,它有岩石的古朴粗犷、星空的无边浩瀚和草木生生不息的欲望”[6](244-245)。
总之,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不仅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城市文明和物质主义对自然的侵蚀、蹂躏和破坏,也充满了对处于城市之外的郊区甚至是远离人烟的荒野的诗意描写和赞美。前者涉及的是工具化、对象化的客体自然形象,后者涉及的是生态主义视角下巫魅的荒野和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诗意图景。现代文明语境下的物质主义引起的内心虚空和回归自然带来的精神充实,城市文明热闹表象下潜藏的死寂和荒野中呈现的一派生机形成了鲜明对照。罗尔斯顿指出,我们生态的福祉深深地植根于自然,荒野不仅在历史上、而且在现在造就了人类;自然是由多样化的生命组成的更为丰富的世界;走进自然、与荒野为友,不仅将改变人类文化的评价尺度,而且使得人在与大自然多样性和统一性的接触中,内心变得充盈[18]。
勒克莱齐奥通过文学创作不仅描绘了一个个被征服破坏的自然意象,表达了对人类中心主义和反生态的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同时他还通过儿童视角对荒野的诗意呈现,揭示了荒野意象的生态隐喻意义,指出了亲近自然、以自然为师、感受自然的原始和谐之美才是摆脱物质主义遮蔽、回归人的自然天性、重拾和谐平衡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