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洁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自17世纪中叶欧洲殖民者踏上南非这块土地,白人至上和种族隔离就成为南非政治生活的中心,处在权力、文化边缘的女性首当其冲受到殖民制度的无限戕害。黑人女性生活在阶级和种族的双层夹缝中,承受着殖民主义和父权主义的双层重压,白人女性也未能幸免于难,同样笼罩在殖民历史的阴影之下。
作为成长于南非的白人殖民者后裔,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 M. Coetzee,1940—)见证了殖民历史的罪恶和种族政治的丑陋,擅长从多元视角展示南非社会存在的殖民霸权、种族矛盾、性别压制、话语权力等问题,多部作品以处在权力、文化边缘的女性作为叙述者,从女性视角对基于种族、性别的社会不公和生存状态提出控诉。同时,库切几乎在每部小说中都涉及残疾、创伤、强暴、死亡等身体叙事,身体成为文化和社会的建构品,承载了厚重的种族身份和权力话语。目前学术界对库切的研究通常从宏观的后殖民文化语境着手,聚焦个别作品进行分析解读,鲜少从微观身体政治视角关注女性主体意识建构。本文以身体政治为切入点,审视后殖民语境下政治、文化、性别等权力话语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剖析女性在帝国权力机制以及男权中心文化的双层压制下的个体生存状态,探索女性摆脱主流文化话语的禁锢,建构女性主体与自我的有效途径。
身体在人类的认知史上一直处于被贬低和压制的地位。古希腊的柏拉图(Plato)把身体视作灵魂的桎梏。近代笛卡尔(Rene Descartes)提出“身心二元论”,把身体和灵魂割裂开来,认为身体就是物质的机器,从属于灵魂。直到20世纪,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身体哲学颠覆了道德理性和形而上学,彰显身体的意义和价值,开启了哲学研究的“身体转向”,身体逐渐摆脱被抵制的处境,与历史、文化、政治紧密相连。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尼采的启发下建构谱系学,将身体作为探讨的对象。他认为,身体是联系日常实践和权力组织的媒介,处于权力的网罗之中,“受到权力的规训,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任务,执行仪式,发出信号”[1]27。因此,政治、法律、各种组织形式、技术管理等权力机制围绕身体展开,使身体呈现疯癫、疾病、性等表现形式。
“身体不仅是社会文化的建构物,也是社会文化意义的存储器和象征场所。”[2]在南非,身体是凝聚了种族隔离历史、父权制度、殖民权力的社会实体,被烙上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印记。库切注意到南非历史、社会制度和权力对身体的塑造与控制,他认为“在南非不可能否认苦难的权威,因此也就不可能否认身体的权威……出于政治、权力的考虑”[3]。细读库切小说,会发现身体是其后殖民书写的重要维度。不管是《等待野蛮人》中创伤的身体,还是《耻》中线条完美的胴体,身体无一不是复杂权力关系和文化意义的承载者,同时成为抵抗权力、积极建构个体身份的能动主体。身体和权力间的这种斗争关系使身体呈现明显的政治性,即身体政治。
库切多部作品中以女性人物作为第一人称叙述人,塑造了引人注目的女性主体意识,成为库切用来质疑权力与权威的文本策略。库切关注权力对女性身体的运行机制,通过女性身体叙事去体现父权、帝国霸权、社会话语对身体的规训,操控,利用和残害,揭开基于国家、性别和种族压迫的社会不公。
在父权社会的性别制度中,男性由于具备生理的优越性,以及所谓的冷静、理性、智慧等男性特质而一直掌控着性别权力,女性则因为身体的柔弱必须服从男性的支配,从而丧失了独立自主的主体地位,处于权力边缘和从属地位。女性身体不再是生物性的存在物,而是作为一个由男性定性和诠释的物体而存在。随着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女权主义者开始关注女性身体,审视西方传统哲学二元对立的认知体系对女性身体文化内涵的界定,认为女性身体是父权制规训的展布,身体成为被文化符号随意涂抹的白板。
库切在作品中关注父权文化对女性身体的压制及对性别建构的影响。小说《耻》的主人公卢里俨然是父权主义的代言人。这是一位生活在南非的白人男性,大学英语语言文学教授的身份暗示他作为白人男性精英的社会现实。故事开端就勾勒出卢里眼中索拉娅美丽的女性身体:“蜂蜜色的、未经阳光侵晒的肉体……高挑纤长的身材,一头长长的乌发,一对水汪汪的深色眼睛。”[4]1卢里的凝视将索拉娅物化为可供展示和占有的物体,暗含了一种权力控制话语。男性凝视主体在权力关系中占据主导和支配地位,被看者则沦为被动和从属的地位,暗示了女性处于父权统治的监督和控制下。卢里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欣赏着索拉娅迷人的胴体,获得感官上的快感,强行用父权文化的审美标准塑造女性身体,使之规训于男性的准则和规范,成为作为男性附属品存在的驯顺的身体。当索拉娅第一次接待卢里时,“涂着朱红的唇膏,深深的眼影”,但并不符合卢里的审美,“嫌它太生硬,要她把唇膏和眼影都擦掉”,而索拉娅“按他说的做了,后来就再没有用过化妆品”。这让深受父权文化浸染的卢里颇为满意,认为她是“一个听话的学生,顺人意,听人劝”[4]6。可见,处在父权统治监督之下的女性身体不得不规训于父权强势文化的审美判断和父权价值体系建立起来的社会准则与规范,听从男性审美态度的召唤,以展现令男性倾慕的身体性征,撩拨他们的色性想象,自主地把自己降低为被窥视的客体和被动的欲望对象。生活在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卢里对女性身体的物化和《幽暗之地》中身处18世纪非洲大陆的早期殖民者雅各·库切如出一辙。库切眼中的荷兰女孩,“身上有一种财产的气味。首先,她自己就是财产。她们带来的不仅是若干磅白白的肉体,还带来若干亩的土地,若干头牛和若干个仆人……与这个女孩联姻,也就是把自己与一个财产体系连在了一起”[5]81。如果说荷兰女孩的身体直接与土地、牲畜、货物等有形资产挂钩,被视为父权社会经济关系的符码;那么索拉娅的身体则直接与金钱挂钩,成为只需支付四百卢比就可以占有九十分钟的商品。可见,殖民历史和种族隔离制度的逝去并没有让南非摆脱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中的性别压迫与性别歧视。
在和另外一位女性——学生梅拉妮的两性关系中,卢里凭借白人、男性、老师、学者等文化身份上的特权,在历史话语的二元对立结构中,毋庸置疑,处于权力的支配地位,对梅拉妮的身体随意损害、摆布和压制。卢里在女孩公寓强行与之发生性关系,虽“不完全是强奸,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违背对方意志的”,女孩“就像一只脖子被狐狸的利爪咬住了的兔子”,没有抵抗,听之任之,让卢里感觉到“此时想对她怎样,就能怎样”[4]30。卢里从性事中获得了生理和心理上的满足感,而女孩“在整个过程中完全听任他摆布……脸上微露一丝不快的神情”[4]23。梅拉妮的表现符合传统父权秩序对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压迫与控制,“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压制了”[6]。柔弱顺从的女性形象和占据主动权的男性形象成为权力运作与展现的政治平台。
长期的父权文化对女性身体进行了严格的控制,不仅借助酷刑、暴力等惩罚手段,而且借助精巧的规训方法、更为隐蔽人道的规训手段,对女性身体进行深入骨髓的控制,如依靠宗教、道德、知识、真理等。这些由历史和文化建构起来的观念,“已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内化为一种合法性的话语网络,从而能够在思维方式的层面对人进行思想殖民”[7]。对女性而言,这种思想殖民导致她们的身体成为父权话语借以展示其理念的载体。正如卡特(Angela Carter)所说:“传统性别话语迫使女性摈弃了自身身体的 ‘自然状态’,成为表演各种文化理念的‘行尸走肉’。”[8]
《内陆深处》中玛格达的母亲是父权中心文化塑造出的经典白人女性。她“是一个文弱的漂亮女人,一辈子生活在丈夫的淫威之下”,她的身体被物化为满足丈夫性需求和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丈夫“没完没了的性需求导致她在分娩时死亡”[9]2,她却因为没能给一心想要男嗣的丈夫生出个儿子而心怀愧疚。在以父权文化为中心的文化约束和规训机制中成长起来的母亲全盘接受加诸其身的行为规范,自觉以男权世界的标准塑造自己,使自己无条件具备男性价值判断下被动与顺从的女性特质,从而满足父权社会的期盼。玛格达遭遇着类似的境遇,从孩提时候起就打理父亲的衣食沐浴,父亲就是她生活的中心:“我着了迷似的需要的就是被他需求,我就像月亮似的围着他转悠。”[9]7可这种爱和付出却从不被父亲关注,年幼时被“专横的父亲追逐着”,父亲的强势和权威让玛格达身心受到控制与压抑,成长为一个被遗忘的老处女。处于最底层的他者女性安娜的境遇更为凄惨,不仅要承受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压迫,同时还处于父权制的压迫之下,这种强迫不知不觉中成为习惯,身体变得服从、配合与驯顺。“她身子蜷缩成一团,亨德里克跑上去便是一阵拳打脚踢……用他的软底鞋有节奏地踢着她,如果他手里有一根棍子,他也会使唤上的。”[9]112可见,在对女性的压迫问题上,黑人男性和白人男性共享父权制的信仰,性别和种族这两种不平等的等级制度相互促进与维护,共同完成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和控制。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性别“在一定程度上是独立于阶级之外的”[10],也就是说,男性性别上的优势甚至可以使他们跨越阶级和种族的界限,一个下层的黑人男性可以凌驾于上层的白人女性之上。黑人佣工亨德里克和白人小姐玛格达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南非显然属于不同的阶级与种族,但下层的亨德里克却在男主人死后代表了农场的父权秩序,两人之间的主仆关系彻底改变。他讨要工钱、穿上男主人旧日的华丽服饰、对玛格达拳打脚踢,甚至最终强暴了昔日的白人小姐。亨德里克表面上是对殖民主义的对抗,本质上却将争取自由的斗争等同于男子气概的展现,以性压迫、强奸的方式宣泄殖民压迫带来的愤懑和仇恨。这都是父权制下男性权威的体现,玛格达无奈地把这种折磨总结为“一个女人的劫数”[9]158。
福柯的身体谱系学研究连接了身体与历史,表明“身体就是铭记事件的层面——它应该揭示一个完全被历史打满烙印的身体,和摧毁了身体的历史”[11]。也就是说,“社会各种各样的组织形式、权力技术和历史悲喜剧,都围绕着人的身体展开”[12]。库切深刻意识到殖民史和身体的密不可分性,把身体视做记录南非殖民历史的器物。
首先,身体的生理特征被殖民者强行赋予社会文化内涵。早在1817年,居维叶曾发表过一份著名的“何腾维纳斯”报告,非洲女子巴特曼被带到欧洲进行裸体巡演,死后尸体被居维叶解剖,报告描写了“巴特曼与猿猴的众多相似处”[13],认为黑人是白人和野兽的过渡性物种,塑造了黑人身体的丑陋形象。欧洲殖民者普遍认为:“非洲的大部分居民是黑肤色,而其中许多人的智力更加低下,因为文明之光还没有照到他们身上。”[14]在种族社会,通过肤色的二元设置建构起不同种族的社会地位和价值观念,如黑肤色是低等种族的表征,与野蛮、动物性等社会意义相关联。这些由白人文化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使白人统治者凌驾于黑人之上,黑人由此产生强烈的自卑感,其中遭受殖民压迫的黑人女性身体更是笼罩在种族、阶级、性别差异的重荷之下。“如果说黑人男子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那么黑人妇女则是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受害者;如果说黑人男子遭受的是种族—阶级压迫,那么黑人妇女则是种族—阶级—性别这个制度整体的受害者。”[15]因此,后殖民理论家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尤其关注“殖民生产语境中处于‘更深层阴影之中’的女性属下阶层,关注全球化以及后殖民理论话语形成中必然遭到双重压制的第三世界的女性”[16]。“如果说白人女性的身体更多地与文明社会的经济、法律制度联系在一起,那么土著女性的身体恰恰由于不在体制之内而成为白人男性的欲望客体。”[17]如《耻》中的妓女索拉娅和学生梅拉妮皆为有色人种,索拉娅靠出售性牟利,身体完全被商品化,梅拉妮的身体也被视为满足白人男性欲望的被动客体。《内陆深处》中的父亲“坚持以拥有者的权力‘铭写’奴隶的身体,使奴隶的身体成为奴隶主‘个人意志’任意宰制、规训、蹂躏的对象”[1]155。他对安娜恩威并施,黑人和女奴的双重身份使安娜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只能分开自己的大腿,不动感情地呆呆地由他摆弄”[9]79,沦为满足男主人私欲的工具。《幽暗之地》中的布须曼女孩被白人殖民者认为是“一文不值,她只不过是一块抹布,你在她上面蹭蹭就随手丢弃了,完全可以随意处置,不需花费任何钱财”,白人殖民者可以“把自己的情欲转移到这个异类身上,她成为你的终极情人,随时等待着供你取乐”[5]82。第三世界女性不仅要忍受父权文化性别歧视的压迫,还是种族主义和阶级压迫的受害者。
其次,殖民暴力与身体创伤有直接联系。福柯认为酷刑是一套针对身体的复杂惩罚技术。酷刑不仅承担着惩罚功能,还具有调查功能,被惩罚者的身体是真相的试金石。在殖民史中,殖民统治者为了维护他们的权威,在实施文化同化的同时,也对身体施以酷刑进行暴力性惩罚与规训,从而实现对被殖民者的统治。《等待野蛮人》中帝国霸权的代表人物乔尔上校对所谓帝国侵略者的审讯调查就是对身体采取赤裸裸的、野蛮残忍的酷刑,从而获取他们想要的“真相”。异族女孩是乔尔上校抓回的野蛮人之一,她的眼睛在审讯中被熨斗烫得再也看不清楚东西,脚踝被打断,身上伤痕累累。她描述了审讯的场景:“一把只有两根齿子的叉子,那上面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很锋利。他们把这叉子放到煤火上烤灼,然后用它烫你、烙你。”[18]54展示权力仪式的酷刑彰显着帝国的力量,受刑的身体化身为帝国权力展现的场域,记录了殖民历史的侵略和压迫性。小说中另外一位帝国的代表人物——执政官对异族女孩残缺的身体充满了兴趣。他把受伤的女孩从街上捡回来,为她清洗残疾的双脚并涂上油膏,这最初带有忏悔意识的涂油和擦洗仪式却逐渐带有色情的意味。通过擦洗摩挲女孩赤裸的身体,执政官在“她漠然迟钝的身体里找到了愉悦,在内心激发出肆意的快感”[18]55。与其说执政官是对蛮族女孩年轻的躯体产生了性欲望,不如说他是对女孩身上异族的因素以及帝国的酷刑在她身上留下的伤残痕迹产生了探索的欲望。执政官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或许是她身上的伤痕把我吸引到她的身边……我想要的是她还是她身上带着的历史痕迹?”[18]86他反复询问着伤痕的来历和酷刑的真相:“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明确,非要弄清她身上这些伤痕的来历不可,否则我不能放她走。”[18]41蛮族女孩的身体宛若执政官爱好的废墟遗址,满足了殖民者探索、发掘、征服的欲望。可以说,虽然不同于乔尔的暴力做法,执政官也在以一种软暴力的形式企图驯服女孩身上蕴含的异族因素,探寻自己想要的酷刑真相。他把自己建构为女孩的拯救者,却没有看到对女孩自由的禁锢、沉郁的压抑给她带来的痛苦和伤害。作为帝国统治机器的一分子,他没有从根本上摆脱与帝国的共谋地位,“很像是一个母亲在安慰被父亲暴怒地扁过一顿的孩子。因为有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审讯戴着两幅面具,有两个声音,一个严厉,一个诱导”[18]9。
库切在《耻》中对殖民主义给殖民地人民和殖民者所带来的社会、精神危机表现出深切的担忧。种族隔离期间的南非,白人殖民者无情地压榨非洲大陆,白人和黑人间不能通婚,黑人如果强暴白人女性会遭受严厉惩罚,白人女性也会被视为种族的污点和耻辱。殖民势力消退后,殖民暴力却没有伴随殖民统治的结束而终结。黑人在南非当家作主后,民族仇恨爆发,暴力在南非土地上继续蔓延。黑人男性有意无意地以强奸等性压迫的手段释放种族压迫和阶级偏见所带来的愤懑,白人女性首当其冲地成为压迫者和受害者。露茜遭遇强暴事件正是后殖民时代非洲黑人对白人殖民者的无情报复,施暴者不是在宣泄情欲,而是在“讨债收税,泄私愤”[4]181。《内陆深处》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农庄主霸占了佣工亨德里克的妻子,迫于主奴关系和殖民霸权,亨德里克只能忍气吞声,男主人死后,他通过强暴白人小姐表达不满,宣泄仇恨。露茜和玛格达所遭遇的身体暴力与历史上白人男性对异族女性的性侵犯相互指涉,是暴力的历史循环,源于殖民历史以及种族隔离制度所带来的畸形的人际关系和扭曲的心理状态。白人殖民者的冷酷、自私和铁血导致了后种族隔离时代暴力的轮回,而女性首当其冲是受害者。
女性身体不仅是被压制和规训的对象,同时是对抗权力话语的重要媒介。“女性身体被赋予越来越丰富的文化与政治内涵,成为女性解放、人性解放、思想解放话语体系中的多价性符号。”[19]库切曾多次尝试以女性身体为切入点,展现男权社会和殖民社会的运作机制,揭露规训社会统治阶级的残忍本质,消解男权话语和殖民话语的合法性,帮助女性摆脱男权和殖民霸权的双重统治,探索适合女性的身体实践方案。他笔下的女性通过各种反抗策略,展现了积极、主动、战斗的后现代身体。
在父权社会,“父亲”是男性权威的象征,代表着文明、理性、强权,是社会秩序的控制者。库切笔下的女性,在对抗父权中心文化的斗争中都做了一定的努力。《耻》中的露茜不具备父权社会对女儿特性的界定——温顺乖巧。她的真诚、善良、淳朴是对父亲虚荣和自负的有力反抗,她拒绝父亲以父爱之名强加于她的个人意志,不愿按照父亲的期待选择高层次的生活,被强暴后没有接受父亲报警的建议。这种对父权制的反抗首先体现在露茜的身体上,她穿“没有性别特征的衣服”,同海伦的关系模糊不清,很可能是一名同性恋者。酷儿理论家认为,性别是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对于身体的规训与评价,两性被赋予不同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其中女性由于生理的柔弱在父权社会处于从属附庸的地位,而女同性恋的出现颠覆了生物决定论对女性的定义,打破了性别压迫的合理依据,生理上的“女性”可以选择扮演男性的社会角色。露茜正是试图以着装打扮、同性恋等方式摆脱传统性别秩序对身体塑形的束缚,打破社会习俗对女性的约束和制约,挑战权力话语和政治体制对女性客体地位的建构。《内陆深处》中的玛格达对父亲的反抗策略血腥暴力。她曾想象半夜手持短柄斧去砍杀父亲和他的新娘,当身体遭受父亲的暴力惩罚后,长期压抑的孤独、痛苦和嫉妒瞬间爆发,最终举起猎枪完成弑父行为。伤口、鲜血、尸体,字里行间充满血腥的身体暴力揭露出社会权力规训机制带来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反抗。
“对女性而言,性欲是构成身份的一部分,它既是压迫之源,也是解放之道。”[20]在父权社会和殖民社会,规训机制为了抑制女性身体设置了各种女性禁忌,使女性的性需求受到压抑。尤其是黑人女性的身体,要么被“工具化”,沦为劳作生育、供男性发泄性欲的工具;要么被定义为身体充满性诱惑的荡妇。当代女权主义者却认为,性欲也是女性抵抗权力、重建主体意识的有力武器。玛丽·伊格尔顿(Mary Eagleton)曾说过:“女性欲望、妇女需求在男性中心社会中受到极端地压抑、歪曲,对它的表达成了解除这一统治的重要手段。身体作为女性的象征被损害、被摆布,然而却未被承认。”[21]安德勒·罗德(Andre Lorde)倡导把“爱欲作为一种解放力量”,建构以对性爱的认可、欲望、快感和满足为中心的“黑人女性性欲的激进主体性”[22]。贝芙·肖是《耻》中的一位黑人女性,“一个五短身材、体型肥胖的女人,一脸黑麻子,剪着个平头,头发又直又硬,脑袋似乎就垛在肩膀上”[4]84。显然贝芙不符合男权社会的审美偏好,可就是这个在卢里眼中既缺乏吸引力、生活层次又不高的丑女人却使卢里乖乖就范,在两性关系中建构了积极主动的女性形象。她主动打电话约会,准备好毯子、避孕套,“一切都是事先仔细想好的,从头到尾都想好的”。不同于卢里事后的沮丧,贝芙“自己还是觉得很满足的,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4]173。贝芙对生理和心理满足的追求正是女性身体对男权秩序的有力解构,打破了父权社会文化传统中女性身体被客体化的桎梏,是对女性客体形象和男性主体形象的颠覆与重建。
《内陆深处》通篇充斥着老处女玛格达交织着性与爱的自我欲望表达。身体叙事学奠基者之一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重视欲望身体对叙事的推动作用,认为在肉身的各种属性中,对叙事影响最深的是性的、性别的与性心理的身体[23]。推动《内陆深处》叙事展开的动力正是玛格达的身体及其张扬的欲望。和亨德里克发生两性关系后,玛格达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身体欲望,而是抛开主奴关系、社会规范与道德话语,倾听身体情欲的涌动,认可身体欲望的渴求。呈现主动性、能动性的身体,是女性积极地认识自我身份、寻找自我意识的有力表现。
库切的作品揭示了女性所面临的身体困境,呈现处于种族和性别歧视下的女性主体建构的艰难历程,对女性解放具有重要意义。需要注意的是,库切是通过呈现女性声音最终被历史所淹没的过程向读者展现权力的压制机制。生活在父权文化中的玛格达一直处于内化的父权意识和自身独立意识的冲突中,仍希望“通过婚姻得到救赎的可能”,无法改变作为男性他者的身份,她愿意对想象中的丈夫“卑躬屈膝,比别的女人更低声下气,更卖力地为他做奴隶”[9]63,成为丈夫宣泄性欲和生儿育女的工具,即便被亨德里克强暴,她也设法取悦他,唤起他的情欲。在两性关系上,玛格达没有真正实现个体的独立和自由。另一位女性露茜为了在民族矛盾激烈的后种族隔离时代与黑人和谐共生,只得通过嫁给黑人寻求庇护。
一些研究者,包括南非著名作家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安索尔·弗加德(Athol Fugard)等,都曾因为库切作品未能真实再现南非殖民历史而对他提出批评,认为他既未直接介入南非反种族隔离的斗争中去,也没有对种族隔离时期的执政党采取明确的反对立场,缺乏直面历史现实的犀利与勇气,是与权力的共谋。但我们从库切笔下的女性在反抗父权中心主义和帝国霸权主义的艰难历程可以看出,他的作品从未脱离过南非殖民主义的历史和现实,他对历史和政治一贯采取一种迂回含蓄的叙述形式,始终致力于“实现政治权力、性别权力的平等分配,试图建立一个不以种族为界限、不以男女为区别、不以阶层为划分的理想国度”[24],体现出一名作家的责任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