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与共,道阻且长*
——疫情中的美学随想

2020-12-13 07:35向云驹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口罩美学人类

向云驹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100875,北京)

本世纪最大一次以灾难的形式覆盖全球的新冠病毒疫情,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可以看得见或可预测的尽头和结果。 100 多万感染者、200 多个国家遭遇疫情,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具有良知和思考能力的人,都不能不忧心忡忡。 前所未有的灾难打乱了生活,打乱了交通,打乱了经济,打乱了秩序,打乱了人际交往,打乱了国际关系,甚至打乱了我们认知和认定的一切。 20 世纪末,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为应对越来越全球化和现代化的世界的到来,以美学的表达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整个人类一直都对自己充满自信,对人类未来充满信心,预计未来必将按照人类的设想、努力、目标一点一点地走向预定的轨道和终点。 美学,将是人类的终极学问。 但是,疫情以灾难的形式,告诉我们历史还有另外的轨道,另外的可能,另外的面对,另外的曲线。 美学,不仅仅是华丽、繁荣、和谐、美好之学,也应该是丰富的、多向的、曲折的、沉重的美学。

疫情沉重地打击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的骄傲。 此次疫情之前,人类自信满满,藐视一切。但是,一个小小的新冠肺炎病毒,把人类的自信打回无能的原形。 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 什么样的药物对它有效? 迄今为止,人们了解有限。 它还用自己的狡猾,引诱人类互相猜测,互相指责,互相甩锅;用它的分裂人类的计谋,充分利用人类种族、肤色、国家、民族、制度、意识形态的差别,让只有团结才能战胜它的传播、只有共同的步调一致的自我防护才能阻断人传人的人类抗疫策略瓦解于无形。 它一会貌似流感,一会貌似SARS,一会貌似无足轻重,一会貌似不足为奇,然后,它准确地选择九省通衢的武汉大开杀戒,攻城略地后,又在世界各地蔓延。 许多国家正在暗自庆幸时,它猝不及防地就让他们陷入绝境。 监狱、邮轮、航空母舰,本来是躲疫的孤岛般的天堂,瞬间变成了最危险的传疫地。 它胡作非为的空间不断放大,有最优质医疗资源、最先进医疗技术、最发达医疗水平的国家面对疫情都手足无措,何况还有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和不发达国家。 总统、副总统、首相、皇族、教皇、神父、军官、医生、球星、影星、歌星、老人、青年、儿童,无论是最具防护条件或是最普通人群,病毒没有国界,也不分三六九等,它横扫任何轻蔑或忽视它存在的人,真可谓细思恐极。 这场灾难,病毒虽然复杂,但又非常简单,就是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恶化使然。 而我们的自然美学、环境美学、生态美学,一直缺乏批判的力量和直指人心的力度。 对自然的美丑颠倒、是非不分,是人类行为失范和错乱的重要原因。 经此一疫,最薄弱的自然美学、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研究,应该思考它的学术地位,应该增强它的思想力量。 生态美学,不仅要指示生态美的光明美好,也要指呈恶化生态的悲剧力量。 自然、环境、生态是由一系列环环相扣的链条组成的,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忙于追求人类自己的平等,现在看来,我们还有一项重要的责任是,要确立人与动物、人与生命、人与生物、人与自然的平等。 就像当年人与人争取平等,是因为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后才有了可能,今天的人与生命、生物、自然平等,也必须打破人高于自然的伪命题,把自然从人类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这依然是人类自己的工作。 疫情应该让我们开启一个新的促成人类放弃自己统治自然的权力的启蒙时代。 敬畏自然是美学作为“人类学”的第一使命。 人类与自然,任何独善其身的单兵独进或者老死不相往来的偏安一隅,在只有一个地球的事实面前都是自欺欺人。 如果说,面对自然,使我们重新思考存在的问题,那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庞大的死亡,我们就有责任重新思考生与死的生命美学命题。 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对死亡的思考能力,回首先哲对死亡的思考,我们应该汗颜:“生已熄灭,死也无影无踪。”(巴门尼德)“不死的是有死的,有死的是不死的。”(赫拉克利特)“死是自然之身的解体。”(德谟克利特)“当我们存在时,死亡不存在,死亡存在时,我们已不存在了。”(伊壁鸠鲁)“只有随时准备去死的人,这种人才是真正自由的。”(第欧根尼)“死亡是所有人的避难所。”(埃皮克提特)“有价值的英勇地死去,强比卑鄙可耻的凯旋。”(布鲁诺)“死亡打开名誉之门,熄灭妒忌之心。”(培根)“促动人类倾向于和平的情感,乃是死的恐怖。”(霍布斯)“复活是不可信的,永生不朽只能是精神。”(康德)“最残酷的、最摧心的真理,就是死。”(费尔巴哈)“死真正地激起了哲学的灵感和冥想。”(叔本华)“生不过是死的一种,而且是非常少有的一种。”(尼采)“让死的恐怖缠住心,是一种奴役。”(罗素)“时间是生命的别名。”(葛兰西)“哲学必须研究在宗教的人生观的废墟遗留下来的死的问题。”(沙夫)“向死而在。”(海德格尔)而在疫情之中,无论中外,我们都看见了不同的生和不同的死,也看见了相同的生和相同的死。 生和死,都是如此丰富复杂,一个细微的原因或者细节,或者一个必然或偶然,生和死都千差万别,甚至颠覆我们的生死观和价值观。 当生命已经离去,死亡的价值应该是对死亡的思考继续存在。

疫情改变了我们已经建构的人文体系。 整个疫情阶段,口罩问题都是一个贯穿中国和世界的物体和象征对象。 疫情之初,武汉电视台播音员在1 月22 日戴着口罩播音,成为此次疫情最早向公众提示戴口罩的重要和必要的标志性事件。 但是,毋庸讳言,口罩问题也曾让武汉的疫情防控,掉进了病毒设计的死亡陷阱。 最显著的事件就是武汉中心医院,当医生们从医生朋友圈知道一点疫情信息后,一些非传染科的医生本能地戴上了口罩。 已经殉职了的江学庆医生,本来戴着口罩参加医院的会议,被训斥不得戴口罩并传播恐慌,结果他回到工作岗位,不再戴口罩,然后被感染,然后悲壮地殉职。 医生在疫情中不戴口罩,这只能说是严重地击穿了常识的底线。 疫情的大流行,很多时间节点被病毒突破,都是因为人类无视常识,放弃常识,甚至蹂躏常识。 口罩在中国疫情中还成为信息不透明的象征。 李文亮被训诫,艾芬医生的“老子到处说”及其文本变异事件,疫情与舆情交织,舆情多次海啸等等,让我们的管理、制度、新闻、传播、社会心理都经历了一次大考和大检。 封城,40 000 多白衣天使驰援武汉,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设,方舱医院运行,全国人民配合禁足,志愿者行动,口罩纷纷捐给武汉,举全国之力不惜经济代价救人于水火,战疫的亮点也是可歌可泣。 最基本的经验也是最基本的教训,就是坚守常识。 管理者必须有管理的智慧和能力,科学家要坚持科学真理和事实真相,重要的专业岗位不可外行领导内行,新闻除了宣传还有舆论监督的职责,舆情宜疏不宜堵,疫情问题疾控专家是第一决策者,等等。 当我们偏离常识的时候,正是病毒得手的地方。 灾难是我们校正偏差的校准器。 可惜的是,人类的错误,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 当中国的疫情略有平复的时候,世界的危机渐渐显现。 口罩现象再次出现。 东西方的口罩价值观存在巨大的裂变。 西方认为,口罩是有病者的标配,甚至是有社会病的恐怖主义的自我遮蔽,禁足是极权的暴政。 于是对中国戴口罩和封城禁足的批判甚至大于对中国受灾的同情和悲悯,疫情到来,舞照跳,马照跑,球照赛。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还有对经济停止的担心,一旦禁足、封城、闭国,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然而,只有中国与疫情有过正面交手,只有口罩是最基本的防疫常识。 病毒以它毫不留情的蔓延和凶险的死亡率让口罩冲破意识形态障碍成为刚需。 禁足、封城、闭国越来越多,直至一个又一个国家、城市、地区宣布进入战时或紧急状态。 在医疗器械紧缺的时候,还不得不选择性救小不救老。 疫情已经把医生职业道德的底线彻底击穿。 病毒肆虐的时候,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意识形态互相观望、甩锅,多少年以来,人类还从来没有这样撕裂和不团结,人类对待恐怖主义的团结也比更需要这种团结的抗疫表现得更好,而此次疫情人类的死亡和其他损失要比恐怖主义大得多。 全球化使人类经济一体化、市场一体化、资源一体化、生态一体化、命运一体化,但是人类的差异依然有天壤之别,而且危机时还正在弱化和丧失协调机制和认同心理。 全球化还是逆全球化,这是一个问题。 逆全球化,是独善其身或唯我独大,这在今天的时代和世界,几乎没有可能,疫情告诉我们,“退群”只能加重灾难而不是侥幸逃之夭夭。 全球化,则必须有命运共同体的普遍共识作为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其他的一体化都是建立在空中的楼阁,随时都会崩溃。 这是病毒不断得手,而人类一次次重蹈覆辙的根本原因。 所有的一厢情愿,最终都被病毒打回到常识的起点。 傲慢和偏见,让人类不戴该戴的口罩,反而戴上了有色眼镜,看不见常识,看不见共同的命运,看不见基本的事实,只看见个人利益、一时得意。 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经此一疫,让人忧虑,它并不是触手可及的事实,而是如此遥远的未来,有着如此多的屏障和阻碍。 美的趣味的固有性和多样性,既是美的丰富性的基石,也是美美与共的巨大隔离。 口罩问题是文化差异,甚至也是文明的冲突。 差异如果在同一个价值向度上,它的确是人类的文明成果和文化财富,但是差异如果完全在价值向度上相反,是对立的背道而驰的,它就会导致更多的死亡的代价,和平时代的灾难往往是由此蔓延开来。 这是一个重大的美学问题。 它一直被我们忽略,如今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我们一直在预见美美与共的终极性,而死亡美学、恐怖美学和灾难美学应该使我们能从死亡的共性中找到美美与共的起点或者它的反向的终点。

疫情修正了我们的文艺美学观。 此次疫情中舆情不断,一个热点接着一个热点。 十几亿中国人两个多月一直呆在家里,城市、街道、乡村一片寂静,门外就是恐怖的死亡的阴影。 如果没有互联网、手机、移动新媒体,不仅购物成为大问题,就是缺少其中的信息,恐怕也会发生不可想象的次生灾害,我们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么漫长的疫期,都是很大的问题。 所以,此间舆情汹汹,太正常不过。 其中,有几个绕不过去的舆情文本。一是网络空间的李文亮哭墙。 李文亮一直是舆情的焦点。 他被称为“吹哨人”,先被训诫,后又纠正。 他一直在抗疫第一线,在自己的医疗岗位上被感染,他自信、阳光、乐观,而且青春。 治救中还表示愈后要尽快返回抗疫前线。 但是他终于没有走出病房而是去了天堂。 很长时间,人们络绎不绝地继续到他的网络微博下面留言、跟帖、点评、发表情,仿佛他没有离去,人们还在分享他的爱好和兴趣,包括他的幽默。 泪目的表情一片一片像漫天大雪。 于是,人们说这是中国的网络哭墙,可以同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哭墙相提并论。 这种哭墙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是一个巨大的灾难美学或者悲剧美学的样本。 死亡是怎样塑造了人类的崇高,又是如何将生活的悲剧转化成美学的悲剧,人们为什么会在虚拟空间留下一座生命的纪念碑? 所以,这是一个美学现象和美学文本。 二是“老子到处说”的文本接力。艾芬医生一句武汉女人特有的豪气的话,惊动全国。 这是对疫情警报的意义再审视。 她是发哨子的人。 但是,她的“老子到处说”采访录,屡屡被删除。 于是网民们开始了发明、创造、接力,为了避免被删,出现了繁体字本、古文体、外文体、倒写体、偏旁体等等,多达百余种文体,各种通用文字、各种自造文字、各种组合手段,纷纷推出,与删帖斗智斗勇,简直是一场文体狂欢。 人们对低下的网管水平和机械地格式化删文,表达了不满,是一种对提高管理能力的呼吁,也是对智能领域的弱智现象的调侃与嘲讽。 但是这种文本无限化的现象成了一种美学表达。 这是互联网时代的独特美学现象。 三是奥斯维辛之后,能不能写诗? 疫情期间,《长江日报》一篇时评,抛出话题“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评论对日本援汉物质配上诗句,委婉地表示了否定,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然后,来自日本货物包装箱上的诗性祝福得到普遍认可,中国文人疫期的种种低劣诗作受到抨击。 阿多诺的苦难与诗的关系,策兰的奥斯维辛后的诗作,都被深度审视。 当下的灾难写作,究竟能否展开? 这个话题使诗在一个特殊时期,以前所未有的状态进入人们的视野。 遗憾的是,此次疫情题材的诗作,虽然有海量的作品,但真正能构成诗作的不多,获得普遍口碑、人人传颂的诗几乎没有出现,人们在灾难中需要诗的慰藉,而人们却没有得到这样的诗歌。 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曾经在《安魂曲·代序》说:“在叶若夫制造恐怖的可怕年间,我用了十七个月,在列宁格勒探监的队列中等待。 有一天,不知何故,有人‘挑’出了我。 在那个场合,有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当然,她从未在其生活中听说过我的名字。 从我们全体共同的特征——麻木中抖擞出来,她凑近我的耳朵说(在那里每个人都习惯于用耳语说话)——‘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幕吗?’我回答——‘我能。’就在那时有某种东西像是一丝微笑自先前的那张脸上一闪即逝。”所以,诗歌是任何时候都能写的,任何时候也都需要诗歌,问题仅仅在于我们能否驾驭诗和它所处的时代。 正在遭受苦难时,策兰写不出《死亡赋格》,苦难沉淀以后,他写出了这首不朽的诗作,深刻揭露与批判了纳粹的罪恶行径。 诗歌与苦难不是一个美学命题。诗歌本身没有时间限制,愤怒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都是诗史的常态。 而希腊罗马那样的文明时代和文艺复兴那样的伟大时代,照样有荷马史诗,有但丁和他的《神曲》,大唐盛世有李白的浪漫,盛唐而衰,也有杜甫的“三吏三别”。 美学应该关注复杂时代氛围中诗歌的发生机制,特别要研究真正的诗作为什么在偶然的苦难和不幸都已经出现,客观条件已经具备的情况下,依然难产。 人性的启蒙和自然性的启蒙,我们都没有完成。 我们面临着双重启蒙的课题,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和文明性都还有漫长的道路。

疫情在世界大流行,让我们看见了整个人类同样存在着如此之多的问题和不足。 人类的未来之路,道阻且长;人类美学的美美与共,道阻且长。 但是,发现问题,难道不是解决问题的先决条件吗? 而且我们也确证了很多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和基本原则,它们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石。 这个基石并没有在疫情中有所动摇,而是获得了更加广泛的认同和坚守。 疫情的趋势和后果,可能还会有更加严峻的挑战,而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也是任何病毒不能破坏和阻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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