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描绘的战斗行程*
——关于《铁流》的战争叙事

2020-12-13 07:35曾思艺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队伍小说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是反映苏联国内战争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 鲁迅认为:“自《铁流》发表后,作品既是划一时代的纪念碑的作品,作者也更被确定为伟大的无产文学的作者了。”[1]但国内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却很少,尤其是从战争小说的角度,几乎还无人系统、深入地探讨,因此,有必要从这一角度重新审视这部战争小说。

《铁流》(Железный поток,1924)是根据真实的史实加工而成的(苏联学者科夫丘赫写有专著《战争叙述中的“铁流”(1918—1921 年间的塔曼军)》,详细介绍了塔曼军的组成、人员、突围以及和主力部队会合后征战的整个历史史实[2]),讲述的是“十月革命”后,塔曼半岛上一群既无战斗经验也无武器装备的人们所组成的无组织、无纪律的队伍,在总指挥郭如鹤的率领下,突破白军的重重包围,翻过高加索山脊,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经过极度疲劳、饥饿和死亡等等的考验,最后与红军主力会合,变成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铁流”。 因此,《铁流》描写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经过一个多月的战斗行程,终于锻炼成为一支纪律严明、意志坚强的无产阶级的“铁流”。 简而言之,小说主要写的就是战斗行程。 而这一战斗行程是精心描绘的,也就是说这部小说战争叙事的特点就是精心描绘的战斗行程。 这种精心描绘,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 结构精心

小说初看结构单纯,基本上采用的是流浪汉式的结构方式,即走到哪写到哪,与标题《铁流》十分合拍。 但“《铁流》的内在主旨是关于人们必然的精神转变、关于群众的觉悟在为革命的共同正义事业的斗争中起的作用这些富有人道主义的思想。”[3]而且,正如叶尔绍夫指出的:“在《铁流》中,破天荒第一次用鲜明的艺术形式表现了五光十色、变化不定、最后被共产党人的意志组织起来的人群。 这些人一般都是不由自主地被卷进革命事件的急流之中的。 然而这支数千人的军队以及大量随军的难民经过多日折磨人的行军,经过多次激烈的后卫战和前卫战,最后不仅取得了胜利,而且变成了一个思想统一的集体。 达曼军这支军队的行军作战,代表了整个俄罗斯火热的革命斗争,显示了时代的主要规律性及其社会意义。 亚历山大·绥拉菲莫维奇不像许多写国内战争的中长篇小说的作者那样单纯叙述战事的经过,而着力于阐明革命的意义,这是他这部作品的根本特点。”[4]因此,实际上为了表现一群乌合之众最终被改造成为“铁流”、从而阐明革命的意义这一主旨,作家对小说结构进行了精心安排,使本来容易流于松散的流浪汉式的小说结构严谨。 这一精心安排表现为:

第一,首尾呼应,互为对比。 这部小说贯穿始终的是塔曼军的行军进程这一线索,第一章写行军的起始,最后一章(第四十章)写行军的终结,前后呼应,首尾相联,且互为对比,深化主题。

小说开篇,花了不少笔墨和篇幅描写这支由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组成的队伍的无组织无纪律,喧哗骚乱,甚至乱抢东西。 为何混乱呢? 主要是成员复杂:“走在这喧闹的洪流里的,有沙皇军队复员的士兵,有苏维埃政权动员的战士,有志愿参加红军的士兵。 大多数都是小手工业者——箍桶匠、钳工、锡匠、细木匠、鞋匠、理发匠,最多的是渔民。 这些都是生活艰难的‘外乡人’,都是劳动人民,苏维埃政权的出现,突然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线光明。”①还有不少红军的农民家属。 这样一支规模庞大、人员复杂的队伍,的的确确混乱不堪,根本不像作战部队,我们从开头部分便可略见一斑。

也许这是部队吧。 可是为什么到处有孩子哭;步枪上晒着尿布;大炮上吊着摇篮;青年妇女喂着孩子吃奶;牛和拉炮车的马一块吃干草;晒黑了的女人和姑娘们,把锅吊在烧着干牛粪的冒烟的火上煮腌猪油小米饭呢?

这是人们在郭如鹤的带领下向前行进宿营时的情景,尤其是步枪上晒着婴孩的尿布,大炮上吊着婴孩的摇篮,更是体现出作为一支战斗部队的混乱和非战斗特性。

更重要的是,这支队伍中有很多人并不相信郭如鹤,甚至有些水兵还组织起来反对郭如鹤,另立山头。 然而,经过长途行军和多次战斗洗礼,这支队伍终于变成了一支“铁流”。 在小说的结尾,作家尽情描写了这支队伍在与主力红军会合前所开的一次群众大会,在这次群众大会上就连曾经反对郭如鹤的水兵们都当众向他认错道歉,所有人都一致感谢他,爆发了欢乐幸福的呼喊声,小说写道:

在这些憔悴、赤裸的人的铁的行列对面,站着好多行列穿得整整齐齐的人,他们吃得饱腾腾的,在这空前庄严的时刻,却感到自惭形秽,不禁羞愧得含泪欲滴。 行列凌乱了,都排山倒海地向穿着破衣服的、几乎光着脚的、面目憔悴的郭如鹤站着的马车跟前拥去。 于是一片吼声,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滚动起来:“咱们的父——亲!!!你晓得什么地方好,就把咱带去吧……咱们死都甘心情愿!”几万只手都向他伸去,把他拉下来,几万只手把他举到肩上,头顶上,举着走了。 无数的人声,把草原周围几十俄里远都震动了:“乌拉——拉——拉!! 乌拉——拉——拉! 啊——啊——啊……亲老子郭如鹤万岁! ……”

从前面的混乱到后面的万众一心,从前面的不相信甚至反对郭如鹤到现在的心甘情愿、连死都不怕地跟随他,充分说明了这支队伍的巨大变化,既前后呼应,又互为对比,深化了主题,从而生动地展示了这支队伍已经从乌合之众变成了“铁流”。 由此,季莫菲耶夫等指出:“为了强调渲染出达曼人民在行军期中所产生的变化,为了加强读者对这种变化的印象,绥拉菲莫维奇在中篇小说的开头处和结束处,都描写相似的场面:战士们的群众大会。 但这个场面互相是多么不相似啊! 在中篇小说开头的时候,开群众大会的人乱糟糟地,吵闹得像汹涌的海洋一般,而到结束处,群众大会上的人已是严守纪律、组织性坚强的革命战士。”[5]捷明岂耶夫也谈到:“结构也服从于作品的基本思想。 譬如,《铁流》的最初一章和最后一章,好像衬托着达曼军的英勇进军史似的,同样是群众大会的场面。 但如果说第一章一切都‘混乱、蒙昧、尘雾、喧噪、叫嚣、嚷闹,万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那么最后一章则‘人的海……静默默地潜匿到铁岸里去了’。 这两个衬托的章次更雄辩地强调了无政府的乌合之众转变为‘铁流’的思想。”[6]科瓦廖夫等也指出:“绥拉菲摩维奇小说中的群众形象就是作为在自觉的革命斗争中形成的统一整体塑造出来的。 起初达曼军不过是‘人海’、‘人流’,‘会抢东西的一帮人’、‘乌合之众’。 当队伍通过战斗的锻炼、参加行军的人都经历了共同的痛苦和共同胜利的喜悦,只有这个时候,绥拉菲摩维奇才把这支队伍称为‘庞然大物’、‘铁的行列’、‘革命群众’。”[7]

第二,跌宕起伏,层层推进。 如上所述,小说描写的是塔曼军行军五百俄里,冲出白军的围追堵截,最后与主力红军会合的战斗历程,通过这一战斗历程表现了一群乌合之众如何成为无产阶级“铁流”的完整过程。 对此,有学者指出:“作家描写出,在革命斗争过程中,人民群众如何受到改造,他们的社会主义觉悟如何成长起来。绥拉菲莫维奇写道:‘我选择的群众正陷在无政府主义状态中,他们谁也不服从,时时刻刻都准备动手杀害自己的领袖。 通过千辛万苦,我把他们一直写他们感到自己是十月革命中一股有组织的力量为止。’”[8]捷明岂耶夫更具体地谈到小说描写的是这样一个过程:“这一群盲目的乌合之众,徐缓地、不断地变为守纪律的自觉作战的革命军队。 千万个人在一个月中修完了以前需要几年才能修完的政治学校。”[9]而这一过程在描写上的特点是跌宕起伏,层层推进。

如前所述,小说最初描写的是成分复杂而又群龙无首、乱糟糟闹哄哄的好几千人。 面对白军的包围,各执一说,众说纷纭,互不买债。 就在这时郭如鹤给他们指明:“或许今天夜里就来杀咱们,可是咱们没有一个守卫的,没有放一个步哨,也没有人来指挥。 应该退却。 往哪退呢? 首先要改编部队。 选举首长,可是选出以后,为着要有铁的纪律,所以一切生死大权,都要交给他们支配,那才能有救。 咱们要冲出去追咱们的主力军,在那里可以得到俄罗斯的援救……”于是大家选举他为总指挥。 他便带领整个队伍出发去追赶红军主力。 可是,这一追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刚开始便出现问题,战士们“连一道战斗命令也没有执行”,同时军官们为往哪里走,怎么走,产生了争论。 有人提出首先要改编部队,甚至要抛下把部队手脚完全捆住了的成千成万的难民。 郭如鹤同意改编,但认为不能停下改编,而是边走边改编,并强调难民必须带着,从海边走,翻过大岭,与主力红军会合。 哥萨克的攻击帮了他的忙,使军官和士兵都服从了他的命令。然而,刚一摆脱危险,队伍便毫无军纪,乱成一团:“战士们形形色色,成群结队地顺着大路,顺着路旁的耕地、顺着瓜田走着。 瓜田里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葵都被人像蝗虫一样吃得一干二净。 不分连、营、团,——都混在一起,搅在一起。 大家都自由自便地走着。 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闹,谩骂,有的爬到马车上,睡意蒙眬地摆着头。”接着,别的部队也赶过来了。 旧军官史莫洛古洛夫主张就地防御,与敌人硬拼,而郭如鹤宣称:“唯一的救星是——翻过山,顺着海边,用强行军速度,绕道同咱们的主力军会师。 我现在出发。”于是又带着队伍出发了。 可他们受到德国军舰的炮击,损失了一些人。

不久,水兵们又煽动不满情绪,旧军官们也以急行军让部队太累为理由提出异议,但郭如鹤再次耐心诚恳地给他们分析面临的险境及出路:

大家要晓得咱们是处在什么情况下。 后边的城市和码头,都被哥萨克占领了。 那里留下两万红军伤员,这两万人都按着沙皇军官的命令,被哥萨克杀光了;据说他们也准备这样对付咱们。 哥萨克正在袭击咱们第三队的后卫队。 咱们的右边是海,左边是山。 中间是一条夹道,咱们就在这夹道里。 哥萨克在山后跑着,想从山峡里冲过来,咱们随时都要准备抵抗。 什么时候不走到海边山岭拐弯的地方,敌人就随时都有袭击咱们的可能。 到了山岭拐弯的地方,那儿山很高,地势也很开阔,哥萨克就到不了咱们跟前了。咱们沿着海岸到图阿普谢,从这里去有三百俄里远。 那里翻山有条公路,顺着那条路翻过山,又回到库班,那里有咱们的主力军,咱们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 咱们只有五天口粮,大家都会饿死的。 走、走、走、跑,用快步跑。 不睡、不喝、不吃,只有鼓起全力跑——这样才有出路,如果谁要来阻挡咱们,咱们就打出一条路来! ……

然而,正当他们带着部队在前面顺利行进时,后面的史莫洛古洛夫等旧军官却搞起了分裂,他们另立山头,还妄想控制郭如鹤的队伍。郭如鹤队伍中的水兵们也起来闹事。 郭如鹤不理睬史莫洛古洛夫,并用铁的手腕吓住了闹事的水兵。 不久,又经历了骑兵们不守纪律拦住大家去路的事情。 郭如鹤再次严明纪律:“不管是指挥员,不管是战士,谁破坏纪律,就一律枪决。”但更可怕的还在前面。 敌人在铁桥边拦住去路。整个队伍毫无信心——既没有战斗经验,更缺少弹药,但郭如鹤充满信心:“公路上都是部队。 郭如鹤望着他们:衣衫槛褛,赤着脚;他们半数人都只有两三颗子弹,另一半人手里只有一支空枪。一门炮总共只有十六发炮弹。 可是郭如鹤咬紧牙关,望着他们,仿佛每人的子弹盒里有三百颗子弹,仿佛炮兵严阵以待,弹药箱里满装着炮弹。周围仿佛是家乡的草原,是全军人马可以得心应手地展开来的家乡的草原一样。”他断然命令骑兵们在炮手们的配合下攻占铁桥,他们获胜了。然而,在向前行进中,饥饿接踵而来。 前面又是白军哥萨克的主力挡住去路。 郭如鹤沉着冷静,运筹帷幄,兵分三路,不仅打通了去路,而且攻占了城市。 但部队的不少人肆意抢劫,郭如鹤当即召集大家开会,并且指出,我们是革命军,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老婆,为了我们的老父、老母,为了革命,为了我们的土地而战斗的,因此必须有严明的纪律,他下令凡是抢东西的人,哪怕拿人一根线,也必须当众打二十五军棍。 这次,战士们都服从了他的命令,队伍的纪律加强了。

部队在城里虽然得到了不少枪支弹药,却没得到多少粮食,这么庞大的队伍粮草极其匮乏,饥饿在整个队伍中蔓延。 屋漏偏遭连夜雨,这时暴雨降临,山洪暴发,队伍又损失了一些人马。郭如鹤拒绝了停下来休息的请求,下令继续前进,因为他知道这么饥饿的队伍一旦停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因为连孩子都活活饿死了。 好不容易熬过三天三夜没东西吃的路途,前面又是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的白军在堵截。 郭如鹤利用黑夜打垮了白军,并且攻占了两天前还打败过主力红军的白军所占的村镇。 然而,郭如鹤却没有乘胜前进,反而按兵不动,要等待史莫洛古洛夫等人的第二队人,以免他们被白军彻底消灭。 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的大批部队带着大炮包围了郭如鹤的部队。 和敌人战斗了两天两夜,弹药消耗殆尽,部队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大家纷纷要求撤退,但郭如鹤坚持继续等待。 几万人齐心协力,猛扑向哥萨克白军,把他们打退了。 到第四天夜里,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 郭如鹤布置了突围任务,第二队队伍赶来了,他们一起合力打败了波克罗夫斯基将军和他的队伍,终于冲出了重围,并且联系上了主力红军。 这时,水兵们才认识到自己以前的错误,当众向郭如鹤道歉,人们欢呼着把郭如鹤抬起来,表示誓死愿意跟随他前进。

可见,整部小说虽然采用的是流浪汉式的结构,但由于精心安排,因而结构严谨,而且整个行军的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正因为如此,曹靖华等指出,《铁流》的结构单纯而完整,层层推进、步步深入,全书各章安排都严格地服从作品的基本思想。 它以达曼的行军进程作为线索,贯穿小说的始终,第一章写行军开始,最后一章写行军的终结,首尾相联,前后呼应。 小说从领导者带头宣誓“咱们拥护苏维埃政权”开始,到群众尽情高呼“苏维埃政权万岁”结尾。 一方面生动地反映出人民群众与革命的联系,同时又突出地展示他们革命意识的成长。 小说故事发展迅速紧凑,体现出这支革命的洪流以急行军的速度,风驰电掣,向前挺进,而在这过程中作者又将悲剧性的事件与喜剧性的场面交织在一起,使作品成为严密和谐的整体。[10]波里亚克也认为:“《铁流》中的冲突的发展,是同在这支前进的人流的道路上出现的、日益增大的困难和障碍相联系的。 敌人的力量、自然的力量与队伍内部爆发的无政府主义的行动,这些都妨碍了向目的地的奋勇前进。 但是达曼军所遇到的每一个新的障碍每一次新的暴行都只是增加了他們的力量,团结了他们,巩固了战士们的纪律。”[11]此外,还有学者指出:“《铁流》在结构上作了这样的安排,似乎作者时刻都在交替描写近景和全景。”[12]更有学者说道:“整篇小说在结构上都很接近电影,也有群众场面,也有挑选出个别的、最富有代表性的插曲的‘特写镜头’,也有简洁地强调出来的尖锐的细节等等。”[13]马克·斯洛宁也指出:“这部小说用一连串伪印象主义的快速镜头描写内战情景。”[14]也就是说,小说在结构上还有电影特色,有近景全景交替描写乃至特写镜头等特点,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述了。

2 手法精心

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作家也是颇为精心的。 具体表现为:

第一,多写集体,简写个人。 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铁流》紧扣标题,顾名思义,主要描写的是集体形象——人民群众:“人民大众是这个中篇的主要的主人公。 小说里没有比较详细的个性描写,甚至郭如鹤也写得非常简略。 我们知道,他有一个老婆,但是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叫什么名宇。 郭如鹤没有同她谈过一句话。 郭如鹤的兄弟也只在一个插曲中昙花一现地闪过。 不错,在小说中,郭如鹤有一次预备同老婆和弟弟一起喝喝茶,但是马上又有几个水手冲进农舍来了。 这个中篇里也没有通常所谓的情节,即能够勾画出主人公性格的事件。 这里的主人公是群众本身,情节建立在他们的行动上:开端是行军的开始,结局是行军的结束。”[15]小说“不仅描写了人民群众的社会特征,说明了它的成分(手工业者、工人和仍然是基本群众的农民),而且记述了它的‘社会的传记’。 绥拉菲莫维奇细心地描绘了迫使达曼人放弃故乡的库班边区的复杂的社会政治环境。 例如,他特别注意富裕的哥萨克同那些被人半带轻蔑地称为‘外乡人’的外来的没有土地的俄罗斯农民之间的复杂关系,特别注意过过去曾存在于库班地区与顿河流域的内部纠纷,那种内部纠纷本是沙皇政府挑拨起来的,又为哥萨克人的等级特权弄得更复杂化了”。[16]小说更主要描写了一支无组织无纪律的队伍是如何经历血与火的考验,在多次战火的淬炼中,历经千难万险,求生存,争解放,慢慢变成一支“铁流”的,因此,小说的中心形象或主人公是人民群众的集体形象,写得最多的也是人民群众如何改变无组织无纪律的观念而逐渐成长的。 正如捷明岂耶夫所说的:“因为《铁流》的主人公是人民大众,所以作品中的情节不是描写个别人物的命运和人物间的相互关系,而是狂暴的人流的不停的运动。 他们克服了越来越复杂越困难的阻碍,逐渐纳入铁一般的纪律的港岸。”[17]这样,它与苏联文学初期的很多小说不同的是,它并不描写个人的命运或家庭的悲欢离合,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人民群众集体形象的描绘上;也与同样描写集体形象的伊凡诺夫的《铁甲车》不同,《铁甲车》专门写人民群众的战斗场景,群众形象只是泛泛而写,一出场就定型了,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铁流》则描写了起初是乌合之众的人民群众最终变成了纪律严明的“铁流”,整个集体形象是发展变化的,这也是它在当时最为独特的地方。

但是,正如捷明岂耶夫指出的:“《铁流》证明农民劳动大众的思想的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不是自发的独自完成的,而是借助觉悟的革命力量的积极作用来完成的,作品中的布尔什维克——郭如鹤——就是这个力量的体现。”[18]他还具体地谈到,郭如鹤作为布尔什维克指挥员的全部活动,以政治觉悟性和政治目的性教育了群众。 他把政治意识的教育和实行铁的社会主义纪律结合了起来,没有铁一般的纪律,要胜利完成行军是不可想象的。 不断地和顽强地要求无条件执行命令,郭如鹤使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变成了有铁一般纪律的军队。[19]因此,在这部小说的形象描写中,实际上还有个人形象塑造问题,主要是郭如鹤这一形象的塑造。 在小说中,郭如鹤形象写得颇为鲜明,但是描写颇为简单,也较为片面,只是突出了他的政治觉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是为了革命和苏维埃政权而战斗的),突出了他的清醒冷静镇定,高瞻远瞩,以身作则,具有铁一般的意志,善于引导群众教育群众,将说服教育和行政命令结合起来,既能向广大群众阐明形势讲清革命道理,又能无条件地执行铁的纪律。 由于简写导致其形象的片面性,从小说中常用于郭如鹤的几个词语中就可略见一斑:“铁颚”、“锈铁的嗓子”、“眨着铁的闪光的眼睛”、“铁一般的声音”。 正因为如此,曹靖华等指出:“小说着重描写的是群众的集体,写这个集体的形成和发展,写这个集体的行动和心理,写这个集体的智慧和力量,这方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典型人物的塑造缺乏足够的重视,即使像郭如鹤这样的主要人物也写得不够丰满细致。”[20]捷明岂耶夫更具体地指出:“作家只注意郭如鹤和作品中主要人物——人民群众——中间的关系。 因此他较为一般地、片面地描写了郭如鹤,只发掘了、强调了他的性格的一面——铁一般的意志、坚强和英勇。 ……关于这一点作家自己说道:‘我较为片面地描绘了郭如鹤。 并不是他的全部特征(生活,和别人的关系等)……我故意这样,以便对其性格的肯定面的印象集中。’”[21]

第二,悲喜交织,相互映衬。 《铁流》在艺术手法上的又一特点,是既有悲剧性,也有喜剧性,并且悲喜交织,相互映衬。 在32 天的行军过程中,由于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经常发生激战,其间还要跋山涉水,经历千难万险,更有暴风雨随时降临,因此悲剧性的事件屡见不鲜,如一开始哥萨克对红军战士及其家属的残杀,行军过程中遭到德国军舰的炮击而死伤不少以及由于饥饿孩子被活活饿死,还有残酷的战斗中的血肉横飞死人无数,这些都是悲剧性的。 这种悲剧性的描写,是作家追求真实的创作思想的体现,也是当时真实情况的具体写照,突出了塔曼军的英勇和顽强。 但一味这样写下去,就过于沉重了。 于是,作家在写了悲剧性的场景后,马上又描写了一些喜剧性的场面,对此,雷成德等具体谈道:“悲剧场面的接替出现,造成了情节的紧张气氛,但是,它又往往和喜剧性的场面交织在一起。 在母亲的哀叹和孩子的泣哭声中,有时却传来了青春的欢笑。 在残酷的战斗、负伤士兵的叫喊声与呻吟声中,有时又响起了放荡的琴声和疯狂的嬉戏声。 两个青年你死我活拼命扭打、原来只是自家人的一场误会。 当人们正在为命运和安全担惊受怕的时候,却出现了斯切潘和孩子尽天伦之乐的牧歌场面。 这一切,既反映了人物的复杂心理,对和平、安定、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本能的追求,同时又使情节有张有弛,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但总的来看《铁流》里情节的主调是紧张的,急促的,匆忙的。 上述一些插曲,描写的时间与空间、广度与深度都不大,但却起到了缓解气氛的作用,使读者压抑的心情稍稍有所舒缓,这正是老作家的匠心之所在。”[22]

第三,以景托情,情景交融。 很多学者都注意到,《铁流》有出色的自然景物描写,如:“无边无际的麦田闪着光泽,牧草发着青绿色,无边无际的芦苇在池沼上沙沙作响。 村镇、田庄、村落,像白色斑点,在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果园里发着白光,塔形的白杨的尖顶,高高地耸入村落灼热的天空,灰色的风磨的长翅,在热气腾腾的土岗上伸开来。”但他们没有谈到,这部小说的景物描写之所以出色,除了细腻、优美外,更多的是或者以景物烘托感情,甚至情景交融,如:“大海像一只巨兽,沉静下来,荡漾着温柔聪慧的波纹,温存地舔着活跃的海岸,透过飞溅的水花、叫声、咯咯的笑声,舔着那些活跃的发黄的身体。”这是郭如鹤的队伍在平息了水兵的闹事后到达海边休息时的情景,此时大家都颇为放松,心情愉快,大海仿佛也很通人性,沉静下来,温存地舔着下水游泳的人们,堪称以景托情,情景交融。 又如:“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 前边一段荒无人迹的公路,——像死人一样,发着一片令人心伤的苍白色。 眼睛肿了的女人们,抽泣着,哭诉着。”这是骑兵们不听郭如鹤让他们“同战士中间隔五俄里”的命令,反而拦住去路,导致队伍挤成一堆,数十俄里长的公路都被停着的辎重车塞满了。很多人感到伤心,乃至绝望,公路仿佛也懂得人们的心理,发出“一片令人心伤的苍白色”,情和景不仅交融,甚至还在互动。 而最精彩的是小说的结尾:“无数堆营火,在黑暗里发着红光,同样,无数的繁星,在营火上空闪着光芒。 被火光照着的黑烟,悄悄地升起来。 穿着破衣服的战士们、妇女们、老头子、儿童,都围着营火坐着,精疲力尽地坐着。 像烟痕在繁星密布的天空渐渐消失一般,突然迸发出来的狂喜也在无边的人海上不知不觉地疲倦了,消失了。 在柔和的黑暗里,在营火的光影里,在无边的人海里,温存的微笑消失了,——梦魔悄然飘来。 营火熄灭了。 寂静。苍茫的夜。”这支队伍终于变成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铁流”,而且马上就要与主力红军会合了,大家心情平静,甚至变得温存,柔和的夜柔和的黑暗似乎也懂得人们的心情,它们也变得柔和,并且格外宁静。 这种情景交融并且以景写情放在小说结尾,更有引人深思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3 语言精心

《铁流》的语言颇为丰富多采,既有生动通俗的口语对话,也有简洁有力的叙述语言,更有生动优美的描写语言,如“轻轻镀上一层金色的山边和这悲欢溶成一片。 因此,巍峨的群山显得更黑、更阴惨了,——起伏的齿状的山边,轻轻镀上了一层金色。”但最能体现其语言的精心的,还是大量运用拟人、比喻、夸张、反复等修辞手法,从而使语言既生动活泼,又优美动人。

运用拟人手法,如:“夜随着大家一块走的时候,是一个整体。 可是大家刚一停止前进,夜就被撕成碎块,每一块都过着自己的生活。”把夜拟人化,能跟部队一起行走,能跟大家一起分散休息,不仅使语言生动活泼富有幽默感,而且以景写情,写出了大家的整体感。 又如:“公路恶作剧似地盘旋着,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下海边。”则把公路比作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它在“恶作剧”的肆意盘旋、弯弯曲曲来刻意刁难甚至阻碍队伍向前行进。

比喻手法在小说中更是随处可见,如:“无边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油烟像黑丧服似的,急促地摆动着,向顶棚直冒”,“郭如鹤站起来,铁一般的肌肉抽动着,灰钢似的光泽,从那小小的眼缝里射出来”,“谜一般的房屋,像发白的斑点,微微露出来”,“农民们像受伤的公牛一样乱吼”,“这位治家的庄稼汉,像牛一样顽强,像巨石一样压倒一切”,“细得像针一般的火花,在那张开的黑山缝里出现了”,“憔悴的郭如鹤——皮肤像焦炭一样”,从而使语言不仅形象生动,有时甚至富于情趣。

反复手法也很多见,如:“铁器声、哗啦声、噼啪声、呐喊声……嗒……嗒……嗒……嗒……”,“……嗒拉—嗒—嗒—嗒……砰……砰! ……”,“……—嗒—嗒—嗒—嗒……”,“嗒—嗒—嗒拉拉嗒—嗒! —砰! ……砰……”,“……嗒拉拉—嗒—嗒—嗒……”反复运用相同的声音,不仅造成了战斗的紧张感,而且赋予作品一种跳跃的节奏。 波里亚克更具体地谈到,小说反复手法还有多种运用方式:“反复着重描写达曼军的外部运动(‘铁流在行进着’、‘大车’、‘四轮车、双轮车、棚车不停地发着轧轧声’、‘辎重车轧轧响着、士兵们摆动着胳膊在行进’、‘不停地走着,疲倦地摆动着胳膊’、‘队伍缓缓地蠕动着、蠕动着’),也帮助加强了作品的思想意义。 作者还用经常的同样的重复句——一种煞尾重叠句(‘只有河流在喧腾’、‘黄昏时候天色发蓝’、‘孩子们的小脑袋在晃动’),许多产生适当的节奏的首语重叠句(‘又是太阳’、‘又是海波灿烂’、‘又是那一片黑暗’等),和早晨、白日、薄暮、晚上与黑夜的不断更替和变化,来展示队伍不停的前进。”[23]

夸张手法也运用颇多,如:“这两个哥萨克牛一般地咆哮着,瞪着带血丝的眼睛,握着拳头扑来了,满果园都发着一股熏死人的酒气。”形容哥萨克酗酒,用满果园都是酒气这种夸张手法一下子就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又如:“小孩子玩的时候,把扔在地上的杆子往地里一插,—瞧,很快就生出芽来,瞧,树枝像天幕似地伸开了。”这一夸张手法,把塔曼土地的肥沃形象地表现出来。 波里亚克还曾谈到,作家还善于运用夸张的手法来加强斗争的极度紧张感觉,如:“一望无际的愁云”、“狂暴的毒日”、“千万的声音,千万的饥饿的回响在这饥饿的荒岩间轰然的响着。”[24]

作家更善于同时综合运用拟人、夸张、比喻等多种修辞手法,如:“一轮朝阳,眩耀人目地从远远的山脊背后浮出来,驱赶山间长长的蓝色的影子。 先头部队登上山口。 一登上山口,每个人都惊叫起来:山脊那面是万丈悬崖,一座城市像幻影一般,模糊地在下边闪闪发光。 无边的大海,像一堵蓝色的大墙,从城市跟前竖起来,这样罕见的巨大的墙壁,它那碧蓝的色彩,把人眼都映蓝了。”大量修辞手法的运用,使文章生动、优美、活泼、形象,更体现了作家精心地运用语言来更好地传情达意,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

由上可见,《铁流》在战争叙事方面的确是一部精心描绘战斗历程的作品。 这部作品对此后的苏联战争小说有一定的影响,有学者指出:“绥拉菲莫维奇善于熔严肃的叙事和亲切的抒情于一炉。 苏联史诗的这一特点,后来为肖洛霍夫所发扬。”[25]它在中国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肖华曾谈到:“远在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反映革命斗争的苏联文学作品(如《铁流》等),就已经在中国工农红军中流传,伴随着红军战士跋涉了二万五千里长征。”[26]林伯渠也曾谈到:“延安有一个很大的印刷厂,把《铁流》一类的书不知印了多少版,印了多少份,参加长征的老干部很少没有看过这类书的。 它成了激励人民、打击敌人的武器了……”[27]著名作家孙犁写道:“中国大革命前后的一代青年学生,常常因为喜好文学,接近了革命。 他们从苏联的革命文学作品里,怀着反抗的意志,走上征途……那一时期在中国影响最大的要算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和法捷耶夫的《毁灭》。 《铁流》以一种革命行动的风暴,鼓励着中国青年。”[28]

尽管如此,但不得不说,这部作品总体来说写得比较粗疏,甚至有点粗糙,尤其是战争场面的描写过于夸张,很不真实,这恐怕和作家缺乏真正的战争生活有关。 马克·斯洛宁早已指出,这是一部“粗糙的小说”,“语言和情节是单调的,但也有逼真的自然主义描写”,“有许多地方是浮夸和矫饰的”。[29]这部作品“所以能列为苏联文学的经典名著,是因为绥拉菲摩维支在这部小说里显示出革命的人民性,显示出在党的领导下,革命变成了强大的、不可战胜的人民运动。浩浩荡荡的人民的巨流,从它的路上扫去一切障碍,摧毁了初看是不可克服的障碍物:不受任何事物的拦阻,战胜了一切困难”。[30]显而易见,更多的是政治因素。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的《铁流》中的文字,均出自绥拉菲莫维奇.铁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为节省篇幅,不一一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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