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村小说的濮阳地域文化书写论略

2020-12-12 02:47王绍凯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濮阳辫子风俗

王绍凯

(1.濮阳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濮阳 457000;2.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地域文化是识别不同地域风情的一个重要指标,其中,地方风俗无疑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孕育出一方特色风俗文化,它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 风俗文化的形成往往是经历了长期的文化积淀, 久而久之成为后人思想的源泉、言行的规约和处事的指南。在抗战时期的小说创作中, 豫北濮阳地区的小说家丰村的小说反映了丰富的地域文化,如年节文化、生育文化、手工文化等, 从多方面反映出抗战年代豫北濮阳地区农村的风俗文化氛围, 也为其故事讲述和人物塑造提供了鲜活的文化背景。

一、隆重繁复的年节风俗,寄托着温馨的文化记忆

众所周知,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华民族的年节文化是相当丰富的, 这里的丰富不仅是指中华民族年节文化呈现出总体性的繁盛, 也是指其是由各不相同、各具特色的地方年节文化所构成的。濮阳地区位于黄河中下游平原,属于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传统的农业区, 这里所形成的年节文化是构成中华民族整体年节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甚至是其重要源头。 因此,两相比较,濮阳地区年节文化与中华民族总体年节文化既有同一性,又有自己的地域特色。这在丰村抗战时期的小说中有较多生动记录。

简单一点的可随手拈来,比如 “人们像年初一起五更坐夜一般,坐着,等着”[1](109)便提到了一个流行很广的风俗:过年要起五更、坐夜,这是农耕民族流传很久的一个重要风俗,至今也在濮阳地区流传。当然,这里便体现出年节文化的共性,其中蕴含的濮阳地域特色并不明显。 那么, 更具特色的年节文化展示, 就要深入到丰村的文学世界中去做细致的发掘和探寻。比如,在小说《望八里家》中便可见关于地方年节风俗的更具体详细的描述——

过了年,家家忙着串亲戚,老门亲戚刚走过一遍,正月十五又到了,人们忙着花灯,娘儿们成群结队地忙着踏青, 忙着送祖宗上坟,……

正月二十来了,家家户户扎着花灯,忙着迎接今年的好财神了。 俺伯伯程大方家由大个丫环领头,做了跑马转灯,姊妹灯,元宝灯,龙凤灯,……。 人人挂着满脸喜气,等着傍黑,等着花灯一挂出去,财神一接到家里,就是一年安福了。

程天洲正月初八以前就该上学堂里去了,可是,俺伯伯程大方留着他,叫他过十五,因为在俺那,十五是个小年节。 过了十五,他又叫他过十七,说是十七该送祖宗回坟上,不能说为上学不孝敬老的一回。 程天洲作难一般答应了,可是,十七一过,接财神的日子又来了,俺伯伯程大方一心留他接过财神才走……[2](61)

财主程大方最为器重、 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程天洲放假回家过年,特别看重传统习俗、伦理亲情的程大方想要尽可能地留程天洲在家多住几天, 于是有了这一段关于当地年节风俗的描述。

财主程大方是一位有着浓厚传统思想礼俗意识的旧乡绅,二儿子程天洲是一位走出旧家庭、习得新学问的新知识分子, 抛开这里实质蕴含的两代人对待传统风俗的不同态度不论,单从文化考察上看,这里的确传达出了当地丰富的年节风俗信息:首先是,过年时节家家要串亲戚——“串亲戚” 也可谓是一个方言词汇——尤其是要先紧着老门亲戚去串, 分清长幼远近的秩序关系, 这应该是一种宗法亲族文化的遗存,但这样的话,有的亲戚较多的人家到正月十五也串不完。而小说中又交代:“在俺那,十五是个小年节”——大年刚过,行而未远,小年接踵而至。而筹备这个小年,需要做的工作也并不简单,乡人的重视程度也并未减少很多, 反而需要更多新花样来庆贺一番:这个节日和接下来的正月二十财神节,是要扎花灯庆祝的——英文里边把正月十五翻译为灯笼节大概正是渊源于此。 那么,怎么扎花灯庆祝呢? 那就是花灯数量要多、样式要繁:家境条件较好的程大方家便组织丫鬟扎了好多花灯:跑马转灯,姊妹灯,元宝灯, 龙凤灯……在节日的晚上高挂起来, 灯火辉煌——大概在农民传统意识中, 仪式越是隆重就越是能吸引财神的到来,而 “财神一接到家里,就是一年安福了”——在丰村家乡,正月二十接财神是正月里诸多新年节庆活动的最后一道欢庆程序, 这关系着这一年的财运家运,注定要隆重对待,怠慢不得。当然,具体到年节活动实践中,细节规矩还有很多,完全写出来的话将是小说篇幅所不允许的。所以,这里也仅就家乡年节风俗中最有仪式性、 代表性的一些活动做了描述, 但已经足以引起人们对传统年节风俗的温馨回忆。

此外,在正月十五前后,“娘儿们” 要 “成群结队”进行踏青的活动,也是当地流传的古老风俗。在濮阳地区,正月十五前后,天气已经渐渐回暖,广袤肥沃的土地上,农作物、野生植物已经开始出现嫩绿色,一年的生机萌发,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这是符合当地时令特征的。还有,正月十七要把过年请回家的祖宗送回坟上——在丰村家乡,每逢过年时,要把供奉的祖先牌位请出来, 而且还要用黄纸书写一个临时牌位,粘贴在相关器物上或者临近墙上,摆放在家里上房主位。 年节里,要向祖先神位上供,寓意请祖先一起过新年,并接受后人的跪拜。 到正月十七,与新年紧密相关的主要仪式、程序基本上已经走完,这时便要把祖先们送回坟上: 主要是把黄纸书写的祖先牌位取下来,再拿一些蜡烛香火烟花之类,在祖先坟前燃放、烧掉,表示请祖宗归位。这一风俗也保存至今,只是由于时代原因,渐渐有所改易而已。

从历史和现实看来, 上述这些基本上都是濮阳地区农村过年时节的重要风俗活动, 丰村以小说的形式把它们记录下来, 为小说中的故事讲述和人物活动营造出亲切的文化氛围, 也让我们得以了解那个年代的乡人们所经历的年节生活, 为这片古老的土地留下一份珍贵的文化记忆。

二、承载使命的生育文化,传达出乡民的苦难生活与美好向往

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家庭生活里的重要事项,由此形成的生育文化承载着诸多地域文化内涵,所以在各个地方也是有所不同的。在丰村小说中,出于情节内容的需要也有写到这方面的内容, 当年濮阳地区的生育文化和相关风俗由此可见一斑。

举例来看,在小说《老干尖子当兵去了》中,交代老干尖子的家庭、 身世时便写到了相关的生育文化风俗,包括生男生女的风俗、看手相判命运的风俗、给孩子起名儿的风俗等等。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濮阳农村地区, 农业耕作几乎是唯一的活命方式, 所以农民们特别看重生男孩儿:长大可做劳力。 当然,在农民守旧的意识中,也是为传承香火。老干尖子出生时,他的爷爷 “老财迷” 显得坐卧不宁,手足无措,其实除了兴奋之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着生的是男是女。所以,听到孩子出生的哭声后,“老财迷” 马上走到塞着茅草的窗户下,问房里伺候儿媳生产的老伴儿:生的是男是女——这是他首先急于知道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作者写道,他老伴用病弱的声音回答的是 “好孙子”——一个 “好孙子” 可谓传达出了丰富的风俗内涵,里面包含着喜悦、孝道、家族、劳力,甚至包含着“面子”! 所以,“老财迷” 后来很快出门上街去了,得意地接受着街坊邻居的祝贺。同样更应注意的是,紧接着,“老财迷” 的表现——

“您小心! ”“老财迷” 在窗子外面嘱托着。“您小心! 您好好看看那小子的手,有几个‘粮旋子’,有几个‘簸箕’? ”[3](10)

孩子刚刚出生,作为孩子的爷爷,“老财迷” 关注的不是孩子的健康状况、是否顺利等等,而是马上执着地询问着 “有几个‘粮旋子’,有几个‘簸箕’” 的问题——辨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指纹,谈何容易!但老伴儿还是赶紧去做,并且确认 “‘扁墩’‘圆旋子’一共是十个咧”。 得到这个回答后,“老财迷” 惊喜地叫到 “那好! ”“这孩子生个财气命! ” 心满意足了。 在濮阳地区农村, 人们相信通过手指上的指纹形状便可判断孩子的人生命运,有 “一斗穷二斗富” 的说法——“斗” 即此处的 “扁墩”“圆旋子”。一般而言,人的指纹往往有两种形状:一是类似于簸箕形的,被称为 “簸箕”;一是类似于粮囤形的,便被称为 “扁墩”“圆旋子” 或 “斗”。对于农民来说,当然喜见粮囤,象征着有钱、财气命。这里,孩子才刚刚出生,“老财迷” 即巴望着确认这些,可见,“老财迷” 实在不是浪得虚名,什么时候都能从钱财的角度关注问题。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也是因为 “老财迷” 实在厌倦了艰辛穷苦的生活,渴望从各种可能的角度给自己一些发家致富、改变命运的希望。在此,丰村小说无疑写出了当年濮阳地区普通农家生活的不易。

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出生后第三天要起名儿,这也是孩子一生中的大事, 甚至也被认为是事关家族前途命运的大事,在 “老财迷” 家自然也不例外。“老财迷” 家给孩子起名儿分成了三派,一派是 “老财迷” 媳妇儿——一个病怏怏的农村劳动妇女,认为从家族史上来看祖传几辈都不长寿, 所以应给孩子起个 “寿气名儿” 以改变这种状况;一派是 “老财迷”,明显不赞同妻子的意见,而执着于起一个 “财气名儿”——财是他一生不变的追求;一派是黄来福——“老财迷” 的儿子,孩子的爹,主张穷人家孩子无所谓,叫猫叫狗都行,当然也遭到了 “老财迷” 的批驳。所以最后胜出的就是 “老财迷”,一番掐算之后定名 “黄金仓”——认为完美蕴涵着他的伟大梦想:“两手旋子墩满粮,十年丰收金满仓。很合辙,一百成的财气,对啦!”[3](11)通过这一起名儿风俗的描绘,小说实质上再次立体化地塑造了 “老财迷” 的 “财迷” 经典形象。 当然, 也间接传达出农民们现实生活的艰难进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生育后代本是生物界的自然现象, 但发生在人类身上就不同了, 自然发生的事情也被赋予复杂的社会蕴含。这个复杂蕴含因时因地而大不相同,在丰村小说里, 我们看到当年浸染于濮阳地区的生育文化及其被赋予的复杂地域蕴含。这是一种地域文化,也是那个特定的时代使然。

三、丰富多彩的手工生产风俗,展现出乡村的生产生活风貌

由于农业生产是一种节奏很慢的生产活动,还有农忙农闲之分,所以,在传统农业区一般都会有一些辅助性的手工业生产制作来填充闲暇时光, 也可以带来一些微薄的家庭收入。在濮阳农村地区,也有这样的手工业生产活动。 他们就地取材,人人可做,形成了一方特色。 朱晓进教授说:“在‘山药蛋派’作品中, 浓烈的山西味道还常常来自于作家们对山西人的日常生活习惯和生活物事的描写。”[4](47)那么,丰村小说里的手工生产场景则是对濮阳地区日常生活、特色物事的近景描写,地域味道浓郁。

在小说《烈火中的毁灭》中,作者写到,动乱年代村里的男人们养成了一种坐夜的习惯。 这 “坐夜” 就是居家邻近的男人们夜晚围坐在一起, 这时除了聊闲天,就是同时做着一些手工生产:有的在纳鞋底,这是一种常见的手工制作, 不过一般是由妇女们做的,这里,男人也参与制作;有的在搓草绳子——当地农业生产中有一种短的一米多长的草绳, 被称为“草腰”,多次出现在丰村小说里,此外,他们也搓长草绳,或自用或出售,是一种常见的手工生产;有的在掐莛辫子,这是一种更具地域特色的手工活动,一般也是由家里的女人们在做,闲暇时男人们也参与。各有活计,特色纷呈。 同样在这篇小说中,也写到了女人们 “掐莛辫子” 的情形——

天已过傍黑,老年人就带着怨气,颤着胡子嘟哝说:

“这时候还不上紧门子, 是等财神爷来么? ”

媳妇们赶紧把大门关上,扭头就嘱咐自己的孩子说:

“混子的枪子可不认人,晚上不准乱跑。 ”

孩子耸耸肩膀,瞪瞪眼。 妈妈就白瞪孩子一眼,说:

“不听话,叫您爹打死你! ”

她走进厨屋,拿起莛包子,坐在炕沿上,沉默不语地掐起细莛辫子来。

老婆婆坐在炕头上,盘着腿,像信女祷告似地低着头, 两手别别筋筋地掐着粗麦秸莛,不断叹着气,心里郁闷,对这世道似乎无法理解。[1](23)

在豫北濮阳农村地区, 这是一个很生动典型的生活画面:傍晚时分,忙碌了一天的农家闲暇下来;日落而息, 一家之主催促着关门闭户——毕竟动荡年代,社会治安没有保证;孩子们还没玩够,蹦来跳去,招来母亲的责骂;妇女们则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掐辫子,不舍得过早睡觉——典型的人物,传神的语言,熟悉的场景,写出了那个年代农民们的心态和生活。而其中,尤其具有地域特色的就是掐辫子这个手工生产风俗。

所谓掐辫子,就是拿小麦秆儿的上半段儿,即带麦穗儿的那一段,方言称为 “莛子”,用水充分泡软后一根根手工编成草编,因为外观、手法都类似于姑娘的麻花辫,所以称为 “辫子”。 完整来看,这项手工生产需要一整套的准备和制作过程, 相当复杂和体系化。 比如,要想掐出上好的辫子,首先得有上好的原材料:小麦杆儿上出产的莛子。好的莛子要又细又长又白又软,掐出的辫子才卖相美观、质量上乘。那么,这就要求播种的时候要选用专门的、 会长出这种长莛子的小麦品种,然后生长过程中也要精心呵护,防治病虫害、防倒伏(这种小麦特别容易倒伏)等等,收获时也要手工去除麦籽以保留下完整的 “莛子”。 然后,用麦叉把麦穗上残留的麦壳、麦秆儿上多余的麦叶刷下去,把莛子从麦秆儿里像提蒜薹一样提出来,浸水泡软后捞出一把左右, 包上一块布或毛巾——这就是 “莛包子”:掐辫子时一般是把它夹在腋下的,这样包起来,既可以避免弄湿衣服,又能够保持浸泡的湿度——就可以上手掐了。 如果掐出的辫子再经过硫磺熏蒸漂白, 从而变得又白又软, 那就是上等品,会有串街小贩以较高价钱收购。本段小说里所提到的 “细莛辫子”,就属于这种情况——或者至少是从普通麦秆儿中精选上好的细莛掐出的。 出于技术和质量的要求, 这一般是由年轻媳妇儿或女孩子来掐的。 而 “粗麦秸莛” 则是用普通的麦秆儿提出的莛子掐成的,这种原料就难以掐出什么好辫子,加上质地粗硬,一般是由不太讲究的老婆婆在掐,所以手法也 “别别筋筋”,比较费劲。 所以说,小说中如实地记录下了这一手工生产风俗的基本面貌, 进而反映出当时当地农民们的手工生产风俗、农闲生活风貌。

辫子是制作草编制品的重要备料,濮阳地区,尤其是丰村的出生地清丰县及相邻的南乐县的草编工业一度十分发达。 而今,几十年过去了,农民们的生产生活已经和正在发生着沧桑巨变, 对于不少农民来说,一年四季的主业被进城务工占据,农业仿佛只是副业,抽个空、请个假回家操弄一下。至于掐辫子,也就没有人有闲暇做这样的效率低下的手工生产。所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掐辫子也要渐渐成为一项古老的工艺而面临失传了。放眼望去,在现代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冲击之下,传统农业手工业生产大概只得成为渐行渐远的古老乡村牧歌, 传唱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抚今追昔,时代的巨变、传统文化的消逝难免让人不胜唏嘘。

丰村出生、成长的河南省濮阳市清丰县,是典型的豫北平原地区。在这里,丰村自幼濡染了典型的地方风俗文化。后来,丰村离开家乡赴邻近的大名县师范求学,受到新文化、新文学和革命思想的熏陶。 动荡年代中,当他走上社会,在陕北、四川等地从事着艰险的革命工作,而一旦开始自己的文学写作,那些来自故乡的人物故事、 地方文化便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跳动在灵动的笔尖,写出来便成为我们今天还能读到的这些散发着浓郁地域乡情特色的文学作品。“文学有地域性, 这一事实似乎很早就受人注意”[5](1),但就而今的学界而言, 关于丰村相关小说的研究仍十分欠缺。 感谢丰村, 为家乡留下了珍贵的文化记忆, 更为濮阳地区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打开了一扇窗。 社会时过境迁,而文化则经久流传,其中的文学意义和现实价值, 对于今天的濮阳定然是不可磨灭的。

猜你喜欢
濮阳辫子风俗
雪山姑娘辫子长
太平风俗美
濮阳市委审计委员会第十次会议召开
外婆的辫子
打赢水污染防治攻坚战的“濮阳实践”
不同国家母亲节风俗
为打赢濮阳蓝天保卫战贡献人大力量
濮阳:人大讨论决定重大事项制度落地有声
跟踪导练(四)4
长辫子老师教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