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的蹴鞠文化

刘玉芝

（菏泽学院 城市建设学院，山东 菏泽 274015）

《水浒传》是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它反映了北宋末年宋江起义的历史事件。 体育活动是《水浒传》中涉及较多的内容之一。《水浒传》中提到了包括武术、摔跤、射箭、蹴鞠等在内的多项体育活动。但遗憾的是，《水浒传》中关于蹴鞠运动的描写并不多，因此很少有学者注意到《水浒传》中体现的蹴鞠文化，即使有所提及，大多也是介绍性的内容。刘秉果曾提到《水浒传》中高俅因踢球而发迹的事情，并指出蹴鞠后因成为浮浪子弟的娱乐活动而导致其衰落[1]（76）。张京瀚指出《水浒传》中的高俅有着精湛的蹴鞠技艺， 并认为这是一项民间普及程度很高的体育娱乐活动[2]（138）。 代秀丽认为《水浒传》体现了宋代蹴鞠运动的初级性[3]（28）。张山佳认为《水浒传》中的高俅是一个体而优则仕的典型[4]（96）。 这些研究也多关注高俅这个具体个案的分析，缺乏对《水浒传》中蹴鞠文化的全面解读。 其实《水浒传》中有着丰富的蹴鞠文化内涵。

一、全民参与的大众体育文化

蹴鞠首先在《水浒传》体现为一项各个阶层积极参与的大众体育文化。 蹴鞠在宋代的普及与皇帝的喜爱有很大关系。 《水浒传》中就提到当时身为端王的宋徽宗非常喜欢蹴鞠， 常与身边的 “小黄门蹴气球”。 宋代的皇帝热衷于蹴鞠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的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 元代钱选所画的《宋太祖蹴鞠图》就反映了宋太祖和亲王、文武大臣踢蹴鞠的场景。《宋史》也记载了宋太宗同亲王、宰相和淮海国王及从臣于三月戊子在大明殿蹴鞠的历史。皇帝热衷于蹴鞠运动，这使很多人把从事蹴鞠运动看成是升官发财的捷径。 《水浒传》中就记载了蹴鞠高手高俅因为超群的蹴鞠技艺而被宋徽宗看中，最后得以高升为太尉的事迹。 《宋史》《续资治通鉴》《宋会要辑稿》 等史书中也确证了此事的存在。 《宋史》 中还记载了一个叫做李邦彦的宰相也是蹴鞠高手。 宋真宗时期柳永也是因出色的蹴鞠技术而得到宰相丁谓的赏识而名声大噪的。

蹴鞠运动不仅受到了达官贵人的喜爱， 普通百姓也十分热衷于此项运动。 在《水浒传》第五十一回就记载了浪荡公子段天赐蹴鞠的事情，“只见段天锡骑着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粘竿、乐器，城外游玩一遭。 ” 这其实是宋朝百姓积极参与蹴鞠运动的一个真实反映。 有的史书也记载：“弟子学球，或富贵子弟而善球者，率多贱人，每劳赐以酒，必拜谢而去。 ”[5]（685）《东京梦华录》中有这样的描述：“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 击丸、蹴踘、踏索、上竿。 ”[6]（541）蹴鞠运动在普通百姓中广泛地开展，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一项体育活动，受到民间百姓的普遍追捧。

不仅是成年男性，宋代的妇女、儿童也非常喜爱这项运动。《文献通考》记载了宋代女子蹴鞠的场景：“宋女弟子队一百五十三人，衣四色，绣罗宽衫，系锦带，踢绣球，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华庭观赏，万人瞻仰。 ” 在故宫收藏画有女童蹴鞠的椭圆形陶枕，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的少女蹴球纹铜镜等从考古学上证明了蹴鞠在女性中的流行。 而耀州窑童子蹴鞠纹青瓷标本则也说明蹴鞠也是儿童喜爱的一项体育运动。

在宋朝， 蹴鞠是一项受到社会各个阶层喜爱，并积极参与的体育运动，具有典型的大众化特征。正如《水浒传》中端王说的那样：“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 ” 一句道出了宋代蹴鞠运动人人参与、人人平等的精神实质，正是：“不拘贵贱齐云社，一味模棱天下圆。 抬举高俅毬气力， 全凭手脚会当权。 ”

二、渐趋成熟的蹴鞠职业文化

《水浒传》中也体现出宋朝蹴鞠运动向职业化方向发展的特征。 在《水浒传》中提到的高俅就是一个具有职业水平的蹴鞠高手， 作者不惜笔墨地渲染了他高超的蹴鞠技术。 高俅通过出色的球技来获得进身之阶， 同样在宋朝也有很多人完全或一定程度上依靠蹴鞠生活，成为专业从事蹴鞠运动的职业球员。在宋朝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多的，成分也较为复杂。这些人中既有专门从事比赛的官家 “蹴鞠明星” 球员，如左军球头苏述、右军球头孟宣等；也有在瓦舍从事蹴鞠表演的职业艺人，如黄如意、范老儿、小孙、张明、蔡润等人；更有一些靠教徒、踢野球为生的民间艺人。

蹴鞠从业者的增多促使宋朝的蹴鞠组织也日益完善和规范起来。《水浒传》就提到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宋代组织 “齐云社”。 《蹴鞠谱》也有记载说： “夫蹴鞠者，儒言蹴鞠，圆社曰齐云。”“齐云社” 的功能类似于今天的中国足球协会。 在 “齐云社内” 有非常完善的组织规范和比赛规则。 《蹴鞠谱》中就详细解释了齐云社的组织规范，社员的行为举止、道德规范都要符合 “仁义礼智信” 的要求。 蹴鞠比赛中队员的分工明确，职责清晰，有正挟、副挟、解蹬、球挟色、主会、守网、节级、骁色、会干、都催、左军、右军、出尖、斜飞等位置之分。比赛中不仅有专业的裁判，还有专门的计分人员，通过计筹的方式来判定比赛的输赢。赢得比赛的队伍还能获得奖赏，不仅能得到名旗，还能收获一定的财物。 因此有人认为在宋代蹴鞠规则已相当完善，具备了一定的专业水准，已经进入职业化轨道[7]（109）。

宋代蹴鞠的职业化还体现在职业化的用球、职业化的服装、初具雏形的队歌的出现等等。在宋朝的蹴鞠运动中， 蹴鞠比赛和表演都有专门的用球——“气球”。《水浒传》就写到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宋代蹴鞠用球不仅制作有一套完整的程序，还出现了给球充气 “打煊法”。更为重要的是，在比赛中还要对蹴鞠进行专门的养护。比赛前要给球打气，比赛中要哨水，结束后要打散。 球重也是规定好的：“前人健色，正重十四两。 ”[8]（17）这是宋朝足球的标准重量，与现代足球重量相差不大。

宋朝的蹴鞠比赛不仅对用球有要求， 对比赛服装也有规定。《水浒传》中曾提到端王蹴鞠时的服装：“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 ” 从端王的着装来看，这是非常符合他的身份的。 但同时端王这样清爽的短打扮也有利于进行蹴鞠运动。 其实宋代蹴鞠比赛人员的服装初步具有现代队服的功能。 《东京梦华录》里就提到两支蹴鞠比赛的队伍，一队身着红色队服，另一队则身着青色队服。 这样的服装不仅使双方在球场上有明显的区分，而且服装也具有明显的功能性，能让蹴鞠的人展现出其自身的灵活性和柔韧性， 更加全身心地投入比赛。

蹴鞠比赛中还有音乐助兴， 宋代的诗词中就有关于这方面的描述。 《梦梁录·上寿赐宴》有 “乐送流星度彩门” 的说法。 张公庠的《宫词》中有 “万人同向青宵望，鼓笛声中度彩球”，《东京梦梁录》也有 “乐部哨笛杖鼓断送” 的记载。除此之外还有初步具备了现代队歌形式的《紫苏丸》《缕缕金》《好女儿》《大夫娘》《好孩儿》《赚》《越恁好》《鹘打兔》《尾声》等九支曲牌来歌唱蹴鞠运动。

三、走向表演的蹴鞠娱乐文化

宋代的蹴鞠运动的对抗性大大降低， 更多是一种具有表演性质的休闲娱乐活动。 《水浒传》里虽然蹴鞠运动仍然是一项多人参与的运动，如端王和 “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但其实着墨更多的是对高俅个人超群蹴鞠技术的描写。《水浒传》中写道：“那高俅见气球来， 也是一时的胆量， 使个鸳鸯拐……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 ” 高俅表演的蹴鞠技艺实际上是宋代一种蹴鞠形式 “白打”。 “白打” 根据参与人数的不同有多种分法，高俅表演的是 “单人” 白打。这种白打形式对蹴鞠表演者有很高的要求，但观赏性也很强，很受观众喜爱，受到了蹴鞠迷的热烈追捧。

蹴鞠精彩性的提升也对蹴鞠从业者技艺有了更高的要求。蹴鞠球员在表演时要求直身正立，运用全身不同部位去触球。 根据蹴鞠接触身体部位的不同称为不同的解数，用身体上部的肩、胸、背、头等上身部位触球时称为上截解数，用身体中部的膝盖、腰、腹控球时称为中截解数， 用身体下部的小腿和脚触球时则被称作下截解数。 这些解数并不拘泥于固定套路，其可以有多种组合形式。 《蹴鞠谱》上说的 “脚头十万踢，解数百千般”，就是对这种情况的反映。这些解数再加上拐、搭等技巧就形成了动作优美、变化多端、技巧性很高的技术动作，这些高雅、优美、漂亮的动作也被给予了燕归巢、风摆荷叶、叶底摘桃、玉佛顶珠、双肩背月、拐子流星等好听的名称。 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表演，也常常使观众流连忘返，不知不觉沉迷于其中。 复杂多变的蹴鞠技术，使蹴鞠中的竞技因素逐渐减少， 而表演和观赏的因素在逐渐增多，让其变成了一项引人入胜的娱乐活动。

蹴鞠观赏性的提高也得益于唐宋两代制作蹴鞠的工艺的不断改进。 蹴鞠用球的改变不仅使球更容易踢，也增加了蹴鞠趣味性，使蹴鞠变成了一项既娱乐健身又方便推广的体育活动， 娱乐性蹴鞠也由此开始流行[9]（52）， 成为一种宋朝人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双球门的取消，单球门和无球门的使用，也使蹴鞠对抗性下降，表演性增加。蹴鞠也成为了以娱游客的百戏之一。《蹴鞠谱》有诗云：“蹴鞠皮圆自古传，百般博戏我为先。 ”“天下风流事，齐云第一家”。

宋代蹴鞠因蹴鞠技术、 用球和场地等多方面的变化，导致了蹴鞠竞技性的特点逐渐减弱，而朝向具有技巧性、观赏性色彩的娱乐化方向转变，并成为宋代蹴鞠文化的主流发展方向。 其实宋代蹴鞠从对抗性竞技运动变成娱乐表演的文化活动， 也与北宋时期理学的兴起有很大关系，“主静”“主敬” 理学思想使蹴鞠逐渐丧失了体育运动的本质， 失去其应该具有的体育精神。而这种转变，也使蹴鞠彻底沦为一种“戏”，导致了其在宋以后不断衰落，直至消失。

四、初具规模的蹴鞠商业文化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商业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社会各方面受到了商业化的强烈影响。 蹴鞠运动商业文化在《水浒传》中得到了一定体现。 《水浒传》第五十一回中提到一群闲汉则靠与富家子弟踢球来获取吃喝。其实在宋朝的蹴鞠活动中，也有一些蹴鞠人员靠弟子的孝敬来维持生活， 而且根据金钱的多少来决定施教的力度， 呈现出了一定的商业化运作思路。在《蹴鞠谱》中记载：“闲家费衣损力，将为何故一分钱使一分赐，十分用钱千分教。 ” 同时许多蹴鞠从业者就是从蹴鞠表演中获得一定收入。

《水浒传》中多次提到的 “气球”，是蹴鞠运动中的专门用球。这种球不是随意制作的，而是有专门的作坊来完成。 这些制作蹴鞠的作坊初步拥有了现代的品牌意识。 各个作坊生产的气球都有自己专门的名称，如称作六锭银、虎掌、八月圆、金锭古老钱、十二银、葵花、天净纱等等。《蹴鞠图谱》记载了24 种品牌的鞠，《蹴鞠谱》中提到有名称的蹴鞠则多达40 种。

围绕蹴鞠运动，各种相关产业得以开发，出现了一些商业化运作手段。如出现了蹴鞠茶馆，客人可以一边饮茶、一边谈球。也有学者认为那是专供球员或球迷们喝茶聊天的场所[10]。 《武林旧事》中曾提到这样一件事， 一个商人将家中不足二亩的小园子改成设有斗鸡蹴鞠诸戏事的游乐场所，以此来吸引游客。出土的大量与宋代蹴鞠有关的文物， 如孩儿蹴鞠图窑州磁枕、蹴鞠图陶枕、牙雕蹴鞠圆笔桶、蹴鞠文书像镜等等， 也证明了宋代蹴鞠运动和商品经济的结合。将关于蹴鞠运动的图像印在商品上来销售，既是商业创新意识的体现，也满足了消费者口味，从而充分体现了宋代蹴鞠的商业开发已经达到一定的规模，促进了宋人体育文化迈向新的发展高度[11]（49）。

五、以德引争的蹴鞠礼仪文化

在宋代，蹴鞠不仅是一项体育运动，也是一种礼仪文化[12]（76）。 《水浒传》写道：“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这表明蹴鞠运动虽然人人可以参与，但是对参与者的礼仪要求还是特别高的。 《蹴鞠谱》中就详细记载了从寻找对手到比赛后一系列的礼仪要求。 在寻找对手时，要诚邀对方，不得以言行举止挑衅对方；比赛前要手握鞠，不许扎衣，要以言语致敬对方，并请队友和自己一起踢球；比赛中要谦让，不得乱动位置，不能随意退场，要一起退场；比赛后要互致敬意，互相感谢。 通过这样的礼仪活动，提高了蹴鞠从业者的精神境界，达到了以德引争的目的。因此蹴鞠运动不仅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 还能陶冶人的道德情操，让人变得温文尔雅，谦逊有礼。《蹴鞠谱》中就说 “巧匠园缝异样花，身轻体健实堪夸。能令公子精神爽，善诱王孙礼义加”。

蹴鞠是宋代皇家礼仪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许多史书中曾多次提及，尤以《宋史》中记载最多。《宋史·礼志》中记载遇到国宴和重大册封亲王仪式时，一般都有蹴鞠表演；在书中还提到朝廷教坊司派人对进宫表演的民间蹴鞠艺人 “前期教习之”，即教给他们蹴球的宫廷礼仪， 以备进宫后表演的需要。《宋史·乐志》 也记载每春秋圣节三大宴第十二个表演项目就是蹴鞠。 《东京梦华录》也详细记载了宋徽宗寿辰宴会上精彩的蹴鞠表演。 蹴鞠表演活动不仅增强了这些庆典的节庆气氛， 使其初步具备了礼仪功能；同时也是传达尊君崇礼，弘扬无尚皇威的政治符号行为[13]（21）。

宋代的这些蹴鞠礼仪不仅突显了封建社会的礼仪等级制度和忠君思想， 对培养蹴鞠艺人的社会道德观念、敬业精神也十分有用[14]（140）。同时宋代蹴鞠的礼仪文化与中国传统的农耕社会价值标准有很大关系。 倡导 “和为贵”“不敢为天下先” 的思想要求人们互相谦让，相互包容，相互顺应，避免冲突。但蹴鞠作为一种对抗激烈、 进攻性很强的体育项目在本质上与这种要求相冲突，被认为是不合 “君子勤礼，小人尽力” 的古训[15]（74）。 因此在儒家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的道德教化的要求下，蹴鞠就被加上了一层束缚。这也决定了蹴鞠的发展趋向是越来越多地集中于道德方面，尤其是宋代理学的产生和发展，使以和为贵的伦理型竞争成为了宋代以后蹴鞠的主要特色。

纵观《水浒传》中的蹴鞠运动，其竞技色彩日益消退，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具有观赏性、趣味性、竞技性等多功能的休闲娱乐文化。 这种演变与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的繁荣、市民生活的活跃、宋代提倡“重静抑动”“重读书轻实践” 的理学思想有很大关系。蹴鞠运动功能的变化为人类身心健康提供服务， 为维持文化社会结构中的 “人化” 发挥了不小作用[16]（104）；但也使蹴鞠运动竞技性的本质逐渐消失， 日益变得文弱起来，表现出重游艺娱乐、重养生、强身多于健体、多活动方式， 以及缺乏量化标准和评价体系的中国传统体育的特点[17]（35）。

缺少阳刚之气的蹴鞠运动，也就成为宋徽宗、高俅和段天赐等这类 “达官贵人”“浪荡弟子” 谋生交际的手段， 彻底沦为正统人士眼中的 “奇技淫巧”“剩技”，为之必会 “玩物丧志”，从而丧失了其应有的体育魅力， 这也导致了蹴鞠在经历了宋代鼎盛时期以后，到明清时期迅速衰落。《水浒传》不仅全面反映了宋代蹴鞠文化的繁盛，而且揭示了蹴鞠衰落的原因，不亏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文学作品之一。